吉奇小说>仙侠武侠>二十诸天【完结】>第13章

  那两只羊又回到草堆上睡去了,暖室内只剩下那盏灯,毫无修止地跳动着,嘲笑着不得其门而入的寒风……

  几日之后,凌重九的病似乎好了一些,但他的身体依然很虚弱。秀焉早将那柄黝木长剑取回,自己独自想了半晌,心道凌重九如今大病虽祛,但仍须好好条补将养,乃是苦于无肉来用。一念及此,他心中复又一阵难过,看来要想凌重九治理痊愈,非得再杀一头羊,但又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这日晚间过了戌牌时分,秀焉方堪堪扶凌重九歇下,慕容干虞忽然从林中绕出,匆匆地前来探看,并带来了不少烤熟的马肉、鹿肉和一袋埃拉酒。秀焉见之心中一喜,鹿肉于身体乃是大补,如今凌重九正需要以之悉心调补,当下也不多说,径自悉数收下。直教得慕容干虞暗地里讶异了半晌,心道此子果然非俗,前些日我令岱儿如何与他都执拗不收,想不到今日事关他人却收得如此爽利。看来早些时他并非是心强顾面,必是真的不想依靠他人。一念及此,复又倏地想起那孩子尚在孩提之时,一日慕容干虞正遇他在草原上帮着慕容岱牧马放羊,见他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口中背诵孝经,眼睛数群羊的数目,脚下却画了八卦图出来,这件事令他瞠目结舌了许久,心中之震惊实是莫可名状,当时小秀焉目若悬珠,齿如编贝,如天上的脩日朗月,慕容干虞那时已然断定此子将来必是命世之器,将致高名。如今观这孩子明慧若神,无事不大义铮然,行止有度,有时就算大人也难及他,心下对他逾加亲厚。他先看了凌重九的伤势,见业已无什大碍,放心了许多,接着又问了些病情,但并不询问他的身份,又温言安慰了秀焉几句,并嘱他无事尽量少出林子,避些时候再说,秀焉点头称是。慕容干虞见诸事安排妥当,径回乞郢去了。

  “那个倒蛋的慕容岱这次竟未跟来,真是难得。”

  一想到此,小秀焉自己也不禁莞尔。抬头看天色已然过了子时,遂取了慕容干虞送来的肉食,轻轻地行过鼻息沉沉的凌重九,为他准备吃食不说。却说时光易过,展瞬间不觉又过了数日,如缕不绝的雪势渐渐转小,最后几乎细若微尘游丝一样,若有若无了。不到半日,但见天霁雪消,日烘寒色,天气转暖了许多。

  凌重九经过秀焉这几日解衣推食的悉心照料,不觉汗出病减。又经几回鹿肉汤的调补,渐渐将息,这日竟然大转,站立行走如常,这件事实在令秀焉开心不已。午后,秀焉为凌重九温过两杯马奶酿就的埃拉酒,忽见小屋外雪色琼纯可爱,又恐凌重九躺久了憋闷,当下将两把木椅搬至冰潭前,扶他坐下赏雪。凌重九见拗他不过,只得依言而行。二人扶椅坐下,但见四下的雪林如一方天井,向上划出了一片如洗濯过的天空,“天井”内冬日煦暖,白雪遍地,宽敞的空地中仅有几株竹梅,这刻大雪冠盖,但见绿竹垂梢,红梅放蕊,瘦骨似铁,含香半吐,煞是好看。

  秀焉递与凌重九一杯埃拉酒,脸怀稚气地问道:“凌伯伯,有件事我想请教你,但又……”

  凌重九见他踌躇,接过那杯埃拉酒饮了一口,一副和蔼长者的模样,亲切笑道:“孩子,你有什么事尽管说。”

  秀焉受他鼓励,当下继续道:“当日我第一次遇见凌伯伯时,凌伯伯你虽然除了那六个人,但难保那群代国的高手去而复反,凌伯伯你竟为何一点也不担心?”

  凌重九闻言而笑,毫不为意地拂髯说道:“孩子你多虑了……”他喝了口暖酒递与秀焉喝,却见他正讶异不解地怔怔看着自己,拈须而笑,接着解释道:“那日我们所见的那个代国人叫拓拔六修,乃是代国国君猗卢的长子,是代国的右贤王。半年前幽州都督、晋国大司空王浚挥军袭击代国,六修必是趁此进兵幽州之机,绕道段国,暗中向段国国君、辽西公段疾陆眷求助……”言间以手示意秀焉喝口热酒暖暖身子,秀焉听得入神,半晌方解其意,忙匆匆喝了一口,擦了嘴奇怪地问道:“他向段疾陆眷求助什么?”

  凌重九笑笑接着说道:“代王猗卢膝下多子,六修虽为长子,但猗卢却独爱他的小儿子拓拔比延,早有将王位传他之意。六修此人早有异心,但又苦于实力不足,难以成事,所以他故意绕远途从段国经过,暗下必是向段国国君疾陆眷求盟,以助他铲除他的弟弟,谋登大位……”凌重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稍吁了口气继续道:“而且看他身后的两名剑客,那个叫王良之人乃是段疾陆眷的帖身亲信,此人乃是晋国人,箭法超绝,中原之人皆叫他‘天狼箭绝’,此人有搭弧矢射天狼的本领,曾经是我一位同宗好友。此人与六修同行,说明段国必然已与六修达成了协议,有意助他成就大事。”

  秀焉问道:“他们达成了协议,伯伯你应该危险才是,为何却安如泰山?”

  凌重九笑笑,又道:“非也。六修此人实力不足,不得人心,才求助外国。但段国如今与王浚刀兵相陈,将有战事。一时必难出兵代国,此次段国国君只派了王良去,必是探听虚实。但以六修急躁的脾性,等不到救兵必会提前起事,而且会杀了王良泄愤……”

  秀焉方才还听凌重九说王良是他的朋友,但不解的是他知朋友有难,为何面无忧色,反而谈吐自若。他正套发问,凌重九早神态磊落地笑了笑,道:“凭六修的本事,即使在代国又怎么能伤的了名震天下的‘天狼箭绝’王良呢,倒是他自己,此行不但会失去段国的支持,还将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不日必遭杀身之祸……”他捋那几缕飘髯,仰天淡然一笑道:“他虽知我凌重九的下落,但必定是希望登上了王位后再来寻我,所以必然不曾将我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如今他也只能带着这个秘密赴死而已,我又何须担心?”

  秀焉闻言击掌道:“凌伯伯可真厉害,不动一刀一剑就能避祸慎行,他们这也叫做自作自受啊。”

  凌重九默然一笑,迳取了杯子饮了口酒,仰天长吁了口气,道:“孩子,如今你们鲜卑一族在燕代分了三个国家,西有段国,北有宇文,这两国的实力比慕容强得多,小小的乞郢又在慕容、段国之间,所以屡屡被段国铁骑践踏,情势危殆。当此乱世,若无一技防身,连退而自保都难,况且我抱恙恋枕至今,幸得有孩子你解衣推食地照顾,我也没什么可报答的,只不知你愿不愿意跟伯伯学剑么?”言毕,一脸期望地望着他。

  秀焉嘴唇紧闭,一言不发地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凌重九大感讶异,想他一身所学,何其浩瀚精深,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拜他为师,迢递万里,追随江湖,他也没有授过一个弟子,尤其是他的那套剑术,精妙绝伦、博大精深,乃是万金不易的绝学,没想到如今却被一口回绝了,不禁反问道:“我们在乞郢时你们部中的勇士丹莫不是被杀了么,如果有一个恶人杀了人,你会不会杀了他?”

  秀焉点了点头,幼稚的小脸上洋溢着肯定的神色,道:“不会。”

  凌重九轻哦一声,道:“为什么?”

  秀焉仰着脸,道:“因为他已经杀了人,就算杀了他,被杀的那个人也不可能再救活了。”

  凌重九闻言面色微变,心头一震,诧异地望着这个孩子,心中不由自主地油然而生凛然,沉吟片晌,又拂髯问道:“如果有一个人你杀了他可以救一百个人,你会不会杀了他?”

  秀焉瞪大了眼睛,不知凌重九为何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当下眨眼想了一回,依然摇了摇头。

  凌重九这次真的有些讶异,目光一凝,迟疑了一下,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秀焉道:“因为他还未杀那一百个人,还有机会阻止,我若是不阻止就杀了他,那我和他有什么不同?”

  凌重九不觉神色一动,问道:“那你会杀什么样的人?”

  “那些该杀的人。”

  凌重九突然觉得他前后矛盾,道:“刚才我说的人难道不是该杀的人吗?”

  “该。”

  “你现在怎么又说要杀他们呢?”

  秀焉眼中突然象是个大人,静静地回忆着他见到的杀戮,道:“我要杀了他们的凶残,杀去他们的恶念,所以不用刀剑,不用武功,只用我的心。”

  凌重九闻听此言,浑身猛地一震,不嗤如遭雷击,他震慑了。更想不到这些话竟然出自眼前这个孩子的口中,但良久,他心中倏地一震,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么。这个孩子虽然现在不学剑术,但有道是“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反复君所知”,世间的事又岂是人能预拟的,但这孩子的智慧与心胸令他立刻下了个决定,一个有关他死,秀焉生的决定,而这个决定,改变了天下的局势,更改变了这个少年的命运。

  湛湛的蓝天如一块毫无瑕疵的铜鉴,点尘不染,旷林上的浮雪在天边勾画出一条连绵起伏的曲线,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的静谧,让思叙的世人陷入了时光瞬止的浩浩大河中。这时,忽然林中似有悉悉簌簌的声息触动,凌重九猛然惊醒,心中悚然一惊,忙作势令秀焉勿发声息,静听了片刻,转而又自微微一笑,谓秀焉道:“孩子,你去看看吧。”说话间,迳自取了椅子回屋去了。

  秀焉一怔,有些犹豫地轻蹑手足行了过去,小心地拨开枝丛,却见那慕容岱身在林中,左顾右盼似是四处寻找出路,却又毫无头绪,气急交加,正满面泪痕得立在当地不知所措。秀焉见状已知其由,当下踱入阵中拉她出来。二人出得幽林,慕容岱见是秀焉,顿时停了哭泣,三把两把抹了脸上泪痕,又凶又气地道:“这……这是怎么了,我今天为什么进不来了?”

  秀焉闻言说道:“你不是明明知道路吗?”言间正欲入屋,不意那慕容岱见他不理不采,早气得十足,上前拦住他,蛮横地道:“我怎么知道。但我上次的标记……”

  秀焉笑了笑:“标记都藏在雪下面了,但你可以记着树的。”

  慕容岱被他说得气愤,犹自找借口辩解道:“以前你又没告诉我是用树标记的,才弄得我只记着那些好看的花,这件事明明是你的过错。”

  秀焉想不到此事竟然怪自己,闻言又气又觉好笑,便不与他分辨,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慕容岱神情一震,道:“刚下了场大雪,草原林中那些麋麂鹿兔无处藏身,可是狩猎的大好时机。我本想和你与大人门去射猎,但爹说冬寒燎原,怕对你身体不好,所以……”那慕容岱边说边拿眼四处乱瞅,似是要找到那个血淋淋的怪人,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最后眼光落到了那个树屋上不再离开,生似其中会突然跑出个怪人一样吸引。这刻却突然听秀焉说道:“所以什么?”

  慕容岱闻言似是跌了一交似的突然醒来,使劲的撇了小嘴,说道:“所以我来找你,但途中却遇到了几只可怜的大雁……”言间,小脸上隐现怜悯不忍之色,似是自己伤了一般。

  秀焉闻言大是好奇,讶异地道:“这里冬天哪里来的大雁?”

  慕容岱得意地一笑,转了个圈儿,说道:“这下难到你了把,一看就知道你孤陋寡闻。”

  秀焉一愣,辩道:“我才不稀罕呢,必是不及飞走的大雁,两只脚爪凝结在冰上,折了翅膀不能飞的,是不是?”

  慕容岱闻言大愣,异了半晌,方惊噫道:“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秀焉笑笑道:“这些道理傻子都知道,你还当他是宝,奉若璧珍,你真是很厉害呢。”

  慕容岱闻言几乎羞死,双眼眼看就要发红,气愤地往回跑去,边跑边道:“你每次都欺负我,我不跟你玩了!”哪知跑到林边,忽焉想起自己不识的如何出去,迳自止步在林边顿脚不跌,一边流泪一边一个劲地狠狠踢雪。

  秀焉一愣,行了过去,说道:“那只折雁在哪里,我们去救他好么?”

  慕容岱一听,竟说变就变,顿时破涕为笑,连道道好,一边揩泪一边拉着他出林,行了两步却又倏然止步,忙不好意思地停了等秀焉先行。秀焉纯诚一笑,拉她出了雪林,顿时心胸一阔,但见雪林连绵,冬日燎原,蓝天银雪之下,天地一片清朗。

  慕容岱少年心性,行起来连蹦带跳,象个不知累的鸟雀,不时地攒了雪团四处乱掷。须臾,二人南行到了一片榛林旁,孰知刚刚行到,却听到前面有几个孩子的嘻笑之声。二人转过树林,但见前面一个方圆树十丈的寒潭旁,正有六个背着箭袋的少年弯弓嘻戏,那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屈云,这刻潭边却早有几只大雁中箭而亡,屈云大喝一声,笑着追逐围猎仅余的两只折雁,这时见他们二人一起走来,那屈云倏然停,但接着重又追得那两只折雁更紧。那两只雁枯结的脚爪上结了一层结实的冰枷,翅膀上也凝了冰,以致翼翅折伤。追迫之下,兀自惊惶地四处乱逃,但苦于不能飞翔,哀鸣不已。

  慕容岱见状,大喝了一声冲入围圈,张臂拦住几人,气愤不已地道:“住手,你们……真大胆,这是干什么,尽在这里欺负大雁,有本事应该去那弓箭射段国人。”几人闻言俱收了弓箭,不敢应她。秀焉忙也跑到慕容岱身旁也张臂拦着他们。这刻六个孩子中一个叫拓卑的机灵鬼看了屈云一眼,却见屈云瞥了秀焉一下,突然手中弓弦倏响,一道箭光携着一阵冷啸声,在慕容岱与几人的惊呼声中,闪电般地穿过秀焉的肋下空隙,“扑!”地一声射到一只折雁身上。众人耳中但闻一声凄厉的惨鸣,再看那只雁早已被箭洞穿而过,一命呜呼。它身旁仅余的一只,唉唉而鸣,而六个孩子却无不拍手笑着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