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炎没想到余景还能回来。
就像余景也没想到祁炎会在家。
两人都愣了会儿,余景率先回过神来。
那颗千疮百孔、已经死掉的心脏,在此刻蓦地跳动了一下。
死水一般的情绪有了起伏,如平湖掷石般,惊起一片暴躁水花。
可也只是那一瞬。
余景按下呼吸,在下一秒恢复平静。
他走到茶几边,祁炎仰视着看他,在沙发上坐直身体。
余景坐在另一边。
两人之间隔了有一米的距离,此刻这样安静地坐着,显出几分诡异的和平。
这个沙发是他们一起挑选的,深棕色的棉麻套装,耐脏。
茶几去年碎了一次,才换的新的。
至于地毯,这些年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块了,余景每年都得换。
他们曾经在沙发上相拥而眠,一边吐槽着肥皂剧的剧情,一边围着薄毯笑成一团。
这个家到处都是曾经生活的影子,余景进来了,感觉哪里都是祁炎。
他闭上眼,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对折起来的红色硬纸板。
——那是祁炎曾经画给他的结婚证,一个人一个,余景一直保护得很好。
祁炎伸手拿过来,展开看着上面两人的合照,眼底浮出淡淡的笑。
余景说话毫无起伏:“找个人好好过日子吧,这么久的时间,是我耽误你。”
或许祁炎根本就喜欢女人,他想要孩子,想要家庭,他应该去走那条最正常的路,而不是现在这样。
“我也想啊,”祁炎的声音很轻,拇指摩挲着结婚证上面余景的照片,“我真想就那么结婚、生孩子,平时好好工作努力挣钱,逢年过节回家,家里都是笑盈盈的,从早上就开始准备,做好一桌子菜等我们来吃。”
余景眼睛一热。
“阿景,你知道吗?她带我回过家,就是这样的。她爸妈特别喜欢我,拉着我的手就不放开,问东问西,关心这关心那,临走时往后备箱里塞了一大堆自己家腌的鸡鸭鱼肉,让我们吃完了再回来拿。”
祁炎说得很慢,余景从一开始的震惊与难过,到最后只剩下浓浓的无力和愤怒。
“她的父母对你这么好,你却要——”
“那是因为我有钱,”祁炎厉声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余景,下一秒又重新放柔了声音,“如果我是当初那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她爸妈能这样对我吗?不会的,阿景,只有你会对我好。”
余景声音发抖:“那你还出轨……你还……”
“我真是被迫的,”祁炎看着他,恳切道,“阿景,不管你信不信,第一次我真的被人算计了。”
“我特别慌,怕她怀孕,让小李去买避孕药。”
“可是后来,我想,她也可以怀孕,生下来记在你的名下,我们养。”
余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我给她钱,给她资源,是她不知足,还想让我娶她?”祁炎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难道只许她算计我,不许我算计她?”
“是连珩多事,也是她贪心,他们竟然把事情捅到你的面前,你知道了她的存在,就会多疑,更不会和我一起养孩子了。”
“祁炎……”余景声音发抖,“那是一条人命!那也是菜楚楚的孩子!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是弃婴!”祁炎提高了音量,“如果我抛下他们,你以为菜楚楚真的会养?对于她而言这个孩子不过是威胁我的筹码,只有我!只有我才会真的爱他!”
余景缓慢摇头:“你疯了……”
“阿景,你难道就不想要个孩子吗?你看着他长大,努力打拼都是为了他,他只有你,你也只有他,你们流着相同的血,就算吵架了分开了,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以后老了、死了,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他,因为我爱他,我真的爱他。”
“我多想有个孩子,阿景,我真想要那个孩子。”
“如果没有连珩横插一脚,那就会是我们的孩子!”
“可是你知道了。”
余景知道了菜楚楚的存在,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
“你不要我了,没关系,有人争着要我。”
“我会有一对慈祥的父母,一个怀孕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宝宝。”
“多好啊,我多想这样。”
他会拥有无数人羡慕的家庭,有真正血脉相连的家人。
——如果他没那么爱余景。
他尝试过,也努力过。
想抛下余景,想回归正常。
“可是不行,”祁炎把脸埋进掌心,失声痛哭,“我不能没有你。”
-
余景离开时天已经黑了,他出了小区,站在路边。有些茫然。
虽然祁炎出轨板上钉钉无可辩解,但听完对方一番肺腑之言,却又深觉无力与心酸。
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祁炎的这些心思。
想要个孩子,想要个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是因为自己一直没能给他足够的安全感吗?
也难怪,有他那样的父母,谁都不会觉得安心。
可即便如此,祁炎还是在正常生活中选择了余景。
哪怕代价是牺牲掉他最想要的孩子。
……
出乎余景的预料。
甚至与他的设想相反。
余景不知道这是否依旧是谎言的一部分,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说法。
祁炎的一番剖白几乎把他的心放在火上烤,他心疼又痛恨,夹在爱与恨之间,水深火热。
如果自己当初能多在意一点祁炎的需求,敏感一些发现他的不安,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
可惜,没人能回答。
-
当晚,余景想喝点酒。
周老板在,他的小男朋友也在。
两个人凑一起特别碍眼。
“喝点什么?”周老板问。
余景面无表情:“长岛冰茶。”
周老板掀了下眼皮,半分钟后递过来一杯牛奶。
余景:“……”
他又不是傻。
“没吃晚饭呢吧?喝点垫垫肚子。”
余景拿过牛奶,抿了一口。
扫了眼不远处的舞池,再回头看见周老板正戳着手机。
“你又告诉连珩呢?”
周老板一点头:“马上到。”
他的小男朋友凑近看了看:“你怎么天天跟他聊天?”
这还吃上醋了。
余景突然有了兴趣,手肘拄着吧台,探身过去:“你们差了几岁?”
周老板的故事很简单,以前的初恋把他踹了,之后就开始游戏人间,小男朋友是他骗到手的不知道第多少任,凭借着一通直球成功地把自己打成了最后一任。
“见父母了?”
“嗯哼。”
“同意了?”
“当然。”
余景顿了顿,直起身子:“真羡慕。”
幸福的家庭大致相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原来真的有父母可以接受孩子另类的性向,他以前都没敢想过。
这么聊了会儿,连珩果然来了。
他点了杯酒,还没拿手里呢就被余景拦了下来。
左右手那么一换,推到连珩面前一杯牛奶。
他笑了笑,端起杯子仰头喝完了。
“休息了?”余景也端起他的酒,抿了一口,有点辣。
“正常下班。”
连珩盯着他搭在杯沿上修长的食指,只觉得自己那点儿出息都跟着余景轻点着的指尖一上一下,晃得心绪不宁。
“喝得惯吗?”
他干脆直接拿过余景手上的酒杯,手指相贴,交错,又分开,酒杯拿过来,就着刚才余景抿过的杯沿,喝下一口浓烈的辛辣。
余景皱了眉:“不要喝酒。”
“今天下午跑哪儿去了?”连珩朝他那边前倾着身体,凑得近了一些,“我四点多就到家了,等你到现在。”
余景不动声色地把酒杯拢到自己面前:“去找祁炎了。”
一句话把连珩说直了身子。
“他找你?”
“没有,”余景摇了摇头,“我回家了,正好遇见。”
连珩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个“回家”并不是他刚才说的那个“家。”
余景还认着以前的“家”,哪怕里面的人已经背叛到这种地步,那里还是家。
连珩勾了勾唇,试探着:“然后呢?你心软了?”
余景摇摇头:“不说这些,没意义。”
连珩觉得这很有意义,且意义重大。
“你没心软,就是跟他彻底分了,死心了,没可能了,是吗?”
他逼着余景给出一个态度,不仅是给连珩,还是给自己。
可余景只是浅浅呼了口气,没有任何反应。
连珩侧着身,扣住他的手腕:“余景,我不奢求你立刻答应我,但是我想你看见我——”
“小珩,”余景忍不住打断他,“别说了。”
锁着他腕间的手指蓦然一紧。
余景挣了挣,没挣开,干脆就着那只手一起,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我是一个失败的人。失败的爱情,失败的亲情,你别让我再加一个,我没几个朋友。”
“朋友?”连珩定定地看着他,“谁要跟你做朋友?”
他从来也不想和余景做什么所谓的朋友。
“可是小珩,我不可能和你怎么样,你不是我的朋友又是什么?这是我们共同的关系,不是你一个人想改变就能变得了的。”
“是啊,”连珩按着余景的思路走,“这是我们共同的关系,也不是你一个人想维持就能维持得了的。”
他们像在拔河,争同一个孩子。
互相拉扯着一段关系,话说出来两边都疼。
谁先不忍心,谁先做改变。
余景不吭声,连珩也不吭声。
两人沉默着僵持了许久。
终于,余景率先开口:“那就没关系。”
做一个路人,做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留给连珩的选项只有一个,他不愿意,就默认放弃。
余景赌他会妥协。
可下一秒,连珩几乎是咬着字词,一点一点念出来。
“好,那就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