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泽在月城以南,靠近万仞山的地方。

  一般来说,越靠近南方,温度应该越高。然而这里在万仞山脚,湿润的风迎着山坡爬去,不多久就有寒冷的雨雪从天而降。若是天气不好,甚至可能遇到凶恶的冰雹。

  好巧不巧,近日正是多事之秋。

  霜盏月等人坐在毕方宽阔温暖的背上,越往南飞,天上的阴云越发密布。雷鸣轰隆,狂风大作,没过多久便有大雪降落。这里天气严寒,高耸的山坡将冷气阻挡,彻骨的寒意聚集一处,只靠雨雪无法排解,很快就有一块块闪烁的冰晶从天而降。它们大小不一,最小犹如黄豆,最大却比拳头还要宽一圈。

  霜盏月本安静地坐在毕方上,看到无数冰晶从天坠落,脸色瞬时凝重,以为有人偷袭,几乎下意识想要凝聚火符朝天空打去。

  但没来得及出手,就被黎伶拦住。

  “此为冰雹,因寒气湿气久久盘卧不散而成,无需慌张,这点冰块穿不过毕方的屏障。”

  似乎要应验她的话,下一刻,霜盏月就看到十多枚冰晶坠落而来,却在半途被炽热火气倏然溶解,连一丝水汽都不曾留下。

  商伴烟在一边舒服地躺着,薅鸟羽的同时也不忘看她们的笑话:“小盏月竟然没见过冰雹吗?”

  一边说一边笑。

  霜盏月忽然窘迫难安,老实坐下,沉默是金。

  她的确没见过。

  玄门在大陆之南,即便冬日清寒,也至多淅淅沥沥地下雨。除却修士打架,哪里见过天降冰晶的奇观。

  黎伶幽幽地看一眼幸灾乐祸的魔君,冷冷弯唇:“一根鸟羽一座城,魔君尽情拔毛,且让我看看今日妖域的领土能扩展多少。”

  商伴烟身子微僵,瞥一眼自己手心的四五根火羽,吞吞嗓子,将它们重新插回去,轻咳着别开视线:“什么鸟羽,我可没拽。”

  黎伶冷淡地扫她一眼,只当作什么都没听见。

  毕方是神鸟,速度极快,按照平常环绕整个修真界也只需一日时间。但这一次黎伶特别嘱咐让它慢慢飞,它也没推辞,乐得清闲,慢悠悠地往离泽飞去。往常只需要半个时辰,现在却硬生生磨了两个多时辰。等到抵达陈渊的王城时晌午已经过去。

  驻守在城门前的守卫遥遥看到毕方神姿,知晓妖皇驾到,立马跑去王府通风报信。

  等到妖皇在城门前落下时,陈渊已经早早守候。

  “恭迎妖皇殿下,见过魔君大人。”

  随着他带头行礼,身后数十位护卫跟着躬身。

  黎伶淡淡颔首,故意道:“今日陈王养子大婚,我却姗姗来迟,妖王大人不会怪罪吧?”

  一声“妖王”,狠狠地刺痛陈渊。

  或许在旁人看来,妖王已经是极高的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论是谁都要礼让三分,然而陈渊却十分厌恶这个称呼。每一次听到,都仿佛再一次经历皇位被夺的苦恨。

  他本应一骑绝尘,手握妖域大权,叱咤风云,万民臣服。可数百年前,一名妖女横空出世,夺走他的皇位,将他推入泥潭。权柄尽失,颜面丧尽,从此以后只能沦为点缀妖女的杂草青叶,出现在世人的茶后闲谈之中。

  可耻!

  平日在离泽,从来没人敢用“妖王、陈王”等字眼称呼陈渊,可如今却被面前的人尽情羞辱。

  陈渊深吸一口,双眸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但不消片刻,就藏匿心底。

  不急,今日正是黎伶的死期!

  四周的护卫听到黎伶称呼陈渊“妖王”时,皆面露惶恐,以为两人才刚见面就要大打出手。谁曾想陈渊沉默良久,却仍是谦卑恭逊的模样,甚至还抚须大笑:“妖皇大人言重,您今日前来已令寒舍蓬荜生辉,我等下属又怎敢怪罪?”

  这样虚伪的话,就连不知详情的霜盏月都能看穿。

  黎伶挑眉,没想到今天这人倒是能忍,再次笑着补刀:“是么,妖王果真名副其实,这般谦逊守礼,我自叹弗如啊,若是让我来当妖王,或许还不及你。”

  陈王攥拳,若非还有计划实施,差点就忍耐不住。

  好在黎伶终于玩够,几番交锋之后就暂歇心思,送上贺礼,进入王府。

  她们来的很晚,已经是下午的时候,王府之内熙熙攘攘,一路走过不少人同她们行礼攀谈。

  商伴烟敷衍一路,刚进入客室就松一口气,瘫靠在背椅上。但还没有太过松懈,因为屋内也有不少客人。

  等到那些凑上来讨好谄媚的家伙逐一退散,商伴烟啧啧摇头:“这一次陈渊的声势可真大,区区养子,竟能请动这么多熟悉的面孔,来者不善呐。”

  “方才那些人似是一伙的。”霜盏月也发觉问题。

  商伴烟意外地看她一眼,点头肯定:“你倒是聪慧。猜得不错,那群人不少都是陈渊的同伙,多年来深陷谪仙之说,为非作歹。他们盘根错节,互相隐瞒包庇,阴险狡猾,极少露出马脚。今日齐聚一堂……也不知陈渊许诺了什么。”

  因追求谪仙,没有人比他们更爱惜性命。多年来虽然常行不轨之事,但却从不跟魔君妖皇交锋。

  黎伶她们忙着调查绑走长锦的凶犯,知晓不是他们,就暂不处置,打算到最后一窝端。

  可今日竟被陈王邀来七八位,着实让商伴烟有些惊讶。

  “还能为何?多半是城池灵脉。如今我妖域灵脉大半在我手中,若今日陈王将我击杀,再登妖皇之位,他们就能分一杯羹。”黎伶轻嗤一声,丝毫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算上陈渊,他们一共七位化神,修为从前期到中期不等,而后期却只有一个。这样的阵仗或许放到别处能势不可挡,但在她这里,却着实不够看。

  且不说她和伴烟两位妖魔的顶端战力,就单论她们埋伏的兵马,也能溃散这群人的阵脚。

  若是没有压箱底的杀器……只能说陈渊在自寻死路。

  黎伶倒是十分感兴趣,究竟是怎样的杀器能让他们胸有成竹。

  正沉思,商伴烟手中的玉符忽然亮起。

  她眉毛轻挑,“我的人手也到了,现在得出去一会儿。你们慢慢聊,若有人问起我就帮我敷衍过去。”

  黎伶摆摆手,没怎么犹豫就答应。

  下午,陈良骏身着鲜亮的红色锦服出现在王府,而他的妻子则还在后房打理妆容。

  他是今日的主角,尽管明眼的人都知晓此行不善,也免不了上去打招呼祝福。

  陈良骏仪表堂堂,逐一寒暄,见到妖皇大人时双眼一亮,甚至顾不得礼仪,匆匆走过去。

  到她跟前,竟是扑通一声跪下,感激涕零:“臣良骏见过妖皇殿下。今日大人能来,实属臣子三生有幸。”

  连他的养父都要给黎伶行礼,陈良骏作为养子,三叩九拜也不为过,只是语气太过激动,显得做作。

  随着他的大礼,几乎将全场的目光吸引到这里。

  霜盏月正坐在黎伶身边安静地吃糕点,下一瞬,就有无数道目光投射过来。一个个仿佛利刃,要将她整个贯穿。

  她默默地放下糕点,拿起手帕,擦擦嘴,假装淡然地坐正。

  背挺得很直,看起来有些僵硬。

  黎伶再一次被卷入寒暄的风波,中途抽空看一眼身边的木头,悄悄传音:“如若不喜,可先出去散心。”

  霜盏月一愣,跟她平静的双眸对上,心底微暖,也不推辞,轻轻点头,然后缓缓起身退出大厅。

  远离吵闹的人群,耳边一下子清净起来。

  寒风呼啸,携带着细碎的冰雹风雪,落在王府的屏障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这里不比月城,冰雹凶恶,若砸在修为较低的稚童身上,免不了吃苦受伤。因而家家户户都设有专门的阵法屏障,再大的冰晶穿过,也会被阵法的力量融为雨滴。

  王府大气,不仅府邸辽阔宛如宫城,就连屏障也远非寻常人家能比。

  玄妙的符文漫天飞舞,将整片住宅都笼罩在内。

  霜盏月一边在辽阔的庭院中散步透气,一边盯着天上的符文阵法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那里传来不详的气息。

  沉重压抑,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底。

  散心不成,反倒平白焦躁。

  霜盏月决定返回大厅。

  可她走得太久,又心不在焉,根本没记住路,在层层相套的府中乱走,仿佛误入未知的秘境,险些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就在她打算动用法术强行纠正路线时,忽然听到某人的交谈。

  霜盏月屏住呼吸,悄悄封闭自身气息,靠近墙角,终于听清从墙另一边传来的声音。

  “魔君消失?呵,还能做什么,多半是寻自己的兵马去了。这妖女,竟如此怕死,将魔君都请来。”

  是陈王。

  “不过无需担心,纵然有魔君相护又能如何?我们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还有锁妖塔在手,哪怕有贵人相护,今日也必然能斩杀妖女,夺回皇位!”

  另一头的人本还有些担忧,但听到陈王这么说,又觉得有道理,慢慢放松下来。

  霜盏月脸色凝重,终于明白陈王如此大张旗鼓的原因。

  竟然是锁妖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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