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玖从未有这种恐惧感。
他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类, 他不会因为□□的死亡而消弭，自然对于万事都不会有太强烈的恐惧感。
但是，手指在颤抖，他在害怕, 害怕眼前这个盯着他的闻则。
“好吗？”闻则问。
晏玖下意识, 点了点头。
闻则又笑了, 周身古怪的气息一扫而空：“嗯, 很快送到。”
他转身，拿着手机走到了走廊。
晏玖却盯着他的背影发愣, 他在想，眼前的这个人, 真的是闻则吗？或者说，是他认识的闻则吗？
大概半分钟过后, 闻则开门进来, 手里拿着一盒冲泡型奶茶。他烧水, 泡好奶茶, 走过来端给晏玖。
“尝尝？”闻则说，“我帮你整理一下床铺。”
晏玖愣愣低头, 看着手里那杯热乎乎的奶茶。奶茶是冲泡型的, 杯子却不普通，上面绘有繁复花纹，一看就是高品质的瓷杯。
他对于这个杯子也不陌生, 不久之前，也是在同样的位置用同样的杯子喝了一杯奶茶。
“不喜欢吗？”
晏玖抬头，问：“闻则, 你刚才出去了不到半分钟，这奶茶是怎么来的？”
试探梦世界中的究竟是真人, 还是基于梦境形成的幻想，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点出对方身上不同寻常的地方。
如果只是自己的幻想，那他应当会如同一抹雾气般散去。
然而闻则还是闻则，他疑惑地问：“我让人送过来的，奶茶没有下毒。”
说完，他弯腰，就着晏玖的手，凑到杯子边缘喝了一口。
“你看，没有毒。”
晏玖看傻了，他是不介意对方喝杯子里的奶茶，毕竟都是男性，这方面没什么好计较的。
他惊讶的是闻则的脑回路，明明这个问题的重点在于普通人不可能在短短半分钟内就拿到这盒奶茶。
闻则却觉得，他不喝奶茶是担心里面有毒。
果然还是不对劲。
晏玖盘算着，要不要找个理由搬出去算了，总觉得待在这个古怪的闻则身边，他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不过，眼前要解决的事情是另一件。
在闻则灼灼目光之下，他还是喝了口奶茶，熟悉的味道，好喝得忍不住让人眯起眼睛。
闻则弯了弯眼睛，眼角那颗颜色浅淡的泪痣也变得生动起来，有了些人味儿。
对了。
晏玖恍然大悟，怪不得从一开始，他总觉得闻则有哪里不对劲。
明明是同一张脸，同一个身体，同样的声音，他就是觉得缺了些什么。原来人的感觉。
这个梦世界中出现的闻则，从初见的一面到刚才，都让晏玖觉得他不像是人。晏玖抬手捏了捏鼻梁，看着闻则转身悉心铺好床单的样子，又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如果闻则不是人，而是梦世界中的伥兽之类的话，他为什么要给自己铺床单啊。
要不，还是搬出去算了，总觉得和闻则住在一起久了，他自己都要变得不对劲起来。
铃铃铃——
心有灵犀般，晏玖的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人马宁，一接起来，就听到他的大嗓门在那边嘚啵。
“晏哥！你和培乔的人住一起会不会不习惯啊，你干脆过来跟我睡好了，这床比我们学校的大多了，睡下来两个人不成问题！”
晏玖下意识看了眼闻则，见对方还在仔细捋平床单上的每一丝褶皱。他索性站起来，推门走到阳台。
“嗯，我考虑一下。”
“考虑啥呢？我打听过了，据说你那临时室友闻则，可不好相处了，性格孤僻，做什么事都特别认真，对了，我听培乔的人说，有一次有人不小心撞到他的桌子，弄乱了他桌子上的书。他要求那个人分毫不差地按顺序摆回去诶……”
晏玖说：“弄乱别人东西，要去整理好也是正当需求。”
马宁：“话是这么说，要求摆回去也正常，可是他要求和弄乱之前分毫不差诶，也太夸张了，算了，这和我们没啥关系，主要是和这种认真到严苛的人当室友，会很累的。”
晏玖透过窗户，看见里面的闻则已经整理好床铺，又开始整理他的书桌，顺手到好像是做过无数次。
“或许吧，我考虑一下。”
马宁说：“放心，晏哥，为了不丢我们十三中的脸，我特地带了新床单过来，干净得很。”
“好。”晏玖看见闻则整理完书桌，又想顺手把衣服放进衣柜里时，连忙说了一句，“好了，累了，先睡了，再见。”
挂断电话，他就拉开门，说：“闻则，衣服我自己……来。”
然而，为时已晚。
闻则看着拿走上层校服后，行李箱里露出的几件奥特曼内裤，陷入沉默。
“这，这个是好心人捐给孤儿院的，他们大概觉得孩子都喜欢奥特曼吧，没想到十七岁孩子的需求。”晏玖挠了挠头发，解释道。
这句话一出口，他又愣了一下。他是怎么会这么自然地说出如此符合情理的解释，自然得好像他曾经生活在孤儿院那样。
不对，不对，他明明是交易平台的交易员。交易员都来自平台中心的构建，他们不是人类……
“你怎么了？”闻则有些担心地看过来，又补了一句，“你不用尴尬，挺好看的。”
晏玖：“……”他不觉得这是一句夸奖。
他赶在闻则发表更炸裂发言之前，说：“我有点累了，想先洗澡。”
闻则却又问：“你不喜欢这些内裤吗？不喜欢的话，可以穿我……”
“不用不用，穿这个就好。”
晏玖习惯性抓着内裤和毛巾就进了浴室。
他看了一眼镜子，进入这个梦世界之后，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甚至没来得及照一次镜子。
一看之下，晏玖就呆住了。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这分明就是他自己的样子，镜中的少年相比晏青树，眉眼多了几分凌厉，肤色呈现出一种健康的蜜色。
少年的身体还在发育中，肩膀不似成人宽阔，但线条分明，六块整齐腹肌和人鱼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生机勃勃的大猫一般。
晏玖抬手，轻轻碰触镜子，冰凉的，坚实的。这究竟是一个梦境，还是现实。
他看着镜中的少年，明明不应该见过自己十六七岁的模样，却觉得曾经看多千百遍。
“晏玖？还好吗？是不是缺了什么东西？”
闻则的声音响起，“我听里面额很久没传来水声。”
晏玖回过神来，连声道：“没事，什么都不缺。”
他有一种错觉，如果自己说缺什么，闻则又能当场给他配一套豪华洗浴用品出来。
洗完后，晏玖却发现自己话说早了，他看着镜子里只穿着一条奥特曼内裤的自己陷入沉默。
没有穿睡衣的习惯，还真是糟糕。晏玖不是扭捏的人，可某个部位正在摆出飞翔姿势的奥特曼着实有些不雅观。
对于陌生同学来说，这一幕冲击力似乎过大了。
他想了想，还是拉开门，问了一句：“闻则，可以帮我拿条裤子进来吗？”
“好。”
十秒钟后，闻则递进来的是一条睡裤，“你校服的质地，不适合睡觉穿着，这是我的睡裤，洗干净了的。”
现实世界中都穿过了，梦世界了怕什么。
晏玖毫无心里负担，接过睡裤就套在了身上。
晚上倒是平静，闻则话不多，只是介绍了一下培乔的基本构造，就开始坐在书桌前刷题。
晏玖很早就爬上了床，他在任何地方都能睡着，很快便入睡。
几分钟，等到他呼吸均匀之后，闻则站了起来，关掉台灯。
他走向晏玖铺位，停留在一米外的安全社交距离，低头看着熟睡中的晏玖。闻则站了许久，直到外面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如房间之内。
闻则脚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影子扭动着，铺满了整个房间，如同一个体型巨大的未知生物，将祂的巢穴护在怀中。
月光也被吞噬，整个房间陷入无边黑暗，仅有晏玖床铺上还被月光轻柔抚摸着，仅余一点微光。
闻则垂目看他，面无表情，只有阴影翻涌着。
古怪的常人无法听到的声音响起。
“我的，他是我的，他穿着我的衣服，身上都是我的气息。”
“把他藏起来，藏起来，藏到任何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只允许我看只允许我记得他只允许我呼唤他。”
“有人想抢走他，杀死他，杀死他们。”
阴影扭动着，慢慢沿着门缝，爬到了阳台上。
闻则总算是动了，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却只是轻轻笑了笑，随后转身同样躺到了床上。
晏玖猛地睁开眼睛，只听见耳边疯狂的鼓动声音。
砰砰砰——
这是什么声音？对，是他的心跳声，他的心跳怎么会这么快？
晏玖抬手，却摸到额前全是冷汗，像是身体正在告知他，
他的心脏跳得很快，额头渗出冷汗，本能告诉他，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
是噩梦吗？不对，他现在就在梦世界中，又怎么会做噩梦？
晏玖下床，准备到阳台上去透透气，推开们，却发现外面一片漆黑。
培乔中学的硬件设施堪称豪华，即便是晚上，路上那些昏黄的路灯也不会熄灭。可不知为何，此时外面没有任何光线。
晏玖眨了眨眼睛，依旧只能看到纯然的黑暗。
这不对劲，即便是停电了，眼睛在适应黑暗之后，也能隐约看到外面树和建筑的轮廓。
“怎么会看不清呢？”晏玖低声说了一句。
然后，他看见了月亮。
月亮陡然钻了出来，像是巨大的不明生物睁开眼睛，慢慢泛出猩红色泽，如同被污染般，变成一轮血月。
血色光晕之下，校园的轮廓渐渐清晰，却似乎变成另一个世界。
无风。树叶却在哗啦啦地想着，校园主干道两侧种植的樟树，都在恐惧地颤抖。
月色愈发明亮，晏玖转身进门，喊了一声：“闻则。”
没有回应，对方似乎还在熟睡之中，呼吸均匀，脸色平静。
他又走过去，推了推闻则。
没有反应。
晏玖抬手，轻轻摸了下闻则颈侧，动脉正在有力跳动。人还活着，却醒不过来。
“闻则。”
再次尝试之后，晏玖起身，再次回到阳台上。
然而，他没有看见，在转身的瞬间，闻则睁开了眼睛，瞳孔一片血红，如同天空之中高悬的那轮明月。
闻则抬手，轻轻碰了碰刚才晏玖试探的地方。他缠绵地抚摸那块皮肤，似乎要将晏玖留在上面的气息和触感悉数攥进自己手中。
回到阳台的晏玖，又发现外面不一样了。
昏黄的路灯都被吐了出来，幽幽照射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天上那轮红月消失，笼罩在整个校园的黑色影子也消失了。
不，没有消失！
晏玖瞳孔微缩，视线落在不远处。
对面是一号楼，四人宿舍，今天前来交流学习的十三中男生，都住在这栋宿舍中。在宿舍的顶端，有一团巨大的阴影。
黑色影子之中，泛出微微的猩红光芒，仿佛是天上的血夜落入黑影之中。
那不是影子，是活的。
晏玖惊恐地发现，巨大的影子在吞噬一号楼。他顾不上这个想法是不是太离谱，直接才从阳台跃出，攀着阳台附近的那棵大树而下，短短半分钟就已经落到地面。
不行，不能放任不明生物的行为，它，它是真的会让整栋楼的人堕深渊。
无边的恐惧捕捉了晏玖，他从来没有折磨惊慌失措过，只恨不得再快一点。他似乎要来不及了……
不明生物盘踞在一号楼天台，晏玖此刻却在地面，要能改变形势，只有借用超越这个世界现行规则的能量。
异能。
晏玖的速度很快，眨眼间已经到了一号楼的墙角，他却依旧没有停下来，向着墙撞了过去。
在即将碰撞的瞬间，晏玖眼中流转出幽蓝光泽。蓝色光泽如雾气般，笼罩在他身体表面，能量规则运转的变化，让他身轻如燕。
接触墙体的瞬间，晏玖无视重力，如履平地登上墙面。
他一边奔跑，掌心慢慢凝聚一团幽蓝光晕，光晕流转之间，一个剑柄慢慢成型。
落地瞬间，晏玖手向身侧一挥，一柄长剑凭空出现。他动作不停，迎着那团影子就冲了过去。
剑光过处，影子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阴影翻滚着，顿时伸展出无数触手，兜头向着晏玖笼罩下来。他挥剑斩断一条又一条，却最终寡不敌众，被拉扯着没入黑色影子之中。
他是要被吞噬了吗？
没想到，没入影子之中后，他却没有任何不适应的感觉。黑色雾气裹着他，明明每一丝肌肤都被覆盖。
他却没察觉到任何不适，甚至连身体本能的危险感也消失殆尽。
晏玖觉得很安心，很舒适，似乎能在这个地方待到天荒地老。他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渐渐模糊。
有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柔如水，宛若月光只垂落于他一人身侧。
“永远陪着我，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的巢穴，在巢穴中，直到永远……”
不，不行！
晏玖猛地睁开眼睛，心底涌出机制恐惧。在一片空茫中，他似乎看到自己的未来。
可怕的未来，他被困于方寸天地之间，再无展翅自由。他不能，也不愿。
晏玖不在乎外物，不在乎他人目光，唯独在乎能随心自由的活着，或是江南折花，或是塞北踏雪。
他在意的，只有能不能看见更广阔的世界。
那柄消失的剑再次成型，剑光较之前愈发耀目。一剑挥出，包裹着他的影子出现巨大裂口。
机不可失，晏玖左脚一蹬，身形如箭，冲了出去。
这不明生物太强大了，晏玖甚至发现不了祂的弱点，所有的黑暗之处，似乎都是祂的身体。
他执剑，身形挺直，依旧看着那团巨大影子。
影子却没有再动，也没有继续吞噬一号楼的意思。
影子中，又亮起微微红光，那些红色光晕聚拢一处，形成巨大独眼，正如不久之前高悬空中的血月。
红眼，金色竖瞳。
这团不知体型究竟有多大的影子，果然是活的，是在晏玖的知识范畴内，乃至交易平台的资料库中，都没有相关记载。
没有记载的，皆是极度危险的生物。
晏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他屏住呼吸，默默捏紧手中长剑。
没想到，巨大竖瞳眨了眨，变得晶莹剔透起来，下方似乎有亮晶晶的液体成型。
这是在干什么？晏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下意思地问了一句：“你哭了？”
话音才落，血色眼睛又眨了眨，酝酿其中的泪珠，啪的一声落地。
晏玖愣愣低头，看着自己不远处，那摊水渍，又说了一句：“还真哭了？”
不明生物没有再给他回应，而是如一阵幻雾，就这么消失在晏玖眼前。
一切恢复的正常，高悬空中的明月再次洒落清辉，陷入沉睡的校园在昏黄路灯笼罩之下显得格外平静温馨。
晏玖手中剑慢慢消失，他却没有动，还在盯着水渍发愣。
如果不是因为水渍的存在，他甚至会觉得发生的一切是幻觉。
太过离谱了。
强大到令他几乎能看见死亡的不明生物，居然哭了？
不是，祂为什么要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