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小玖，哥哥……”
晏玖听到有人在哭，很熟悉的声音。
他想醒来，安慰对方。可是他无法醒来, 强制休眠让他仿佛被关在一个狭窄无比的空间。周遭都是流动的幽蓝色数据流。
如此熟悉的地方, 在平台解析的时候, 他便是如此清醒的看着自己的意识在数据流中慢慢消散, 一点点变成数据。
那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晏玖不知道为何自己执着地醒着，一遍又一遍看着自己意识消逝, 粉碎，再次重组。平台需要的是纯粹的, 没有记忆的灵魂。
他却一直记着什么事情，直至不知多少次后, 总算闭上眼睛。再次出现, 已经完全忘记。
后来, 在同事之间的交流中, 他们都不记得解析重组的过程，但速度很快。而晏玖, 是那一批新人, 乃至交易平台有记录以来解析时间最长的一个意识。
有人问，你到底有什么不能忘记的事情？
晏玖不记得了，唯一留下痕迹的只有他腰上的那组数字。印刻于灵魂之上, 解析也无法彻底消除。
轰的一声，困着他的牢笼似乎被猛烈的撞击。蓝色数据流被影响，开始出现噪点。
“唔——”
是闻则吗？晏玖快要彻底陷入沉眠的意识又挣扎着清醒几分。
他像是沉入海底, 只要接受，就能获得永恒的安宁。但那个声音反复响起, 在互换着他。
“小玖，我的小玖……”
晏玖习惯性地想要回应，挣扎着想要醒来，却无能为力。
“都是他们的错……人类……他们好吵，我们的家，只要有我和小玖，就够了。”
明明像是小孩子赌气的话语，却让晏玖陡然生出一股危机感来。
他挣扎着，感知到了闻则的杀意。
强烈的杀意和毁灭一切的欲望，强烈的情感通过契约，让晏玖恢复了些许能量。
他可以把自己的意识传递给闻则，但岌岌可危的能量，似乎只允许他说几句话。
如今的晏玖，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他只能从闻则那断断续续的言语，还有汹涌而来的情绪判断……
闻则厌恶人类，想要毁掉人类。
怎么会这样？闻则他不是活到末世的强大异能者，献祭全部的感情作为交易品只为人类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吗？
“家里好吵，我要把家里打扫干净。打扫干净了，小玖喜欢什么样子，就可以装饰成什么样子，不会有人破坏我们的家……”
听到这里的时候，晏玖灵光一闪，一句话脱口而出。
“闻则，我要要一个礼物，人类制作的漂亮东西。”
喜欢什么呢？喜欢这个世界？闻则总是愿意把漂亮的东西送给他，人类制作的玩偶或是其他。
闻则是个固执的孩子，劝解无用，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他想要人类制作的漂亮物品，那闻则不会这么固执地想要毁掉所有人。
果然，那个声音高兴起来。
“小玖！你，你想要漂亮的东西吗？是不是送了亮晶晶的小礼物给你，你就会醒过来了。”
“嗯。”
晏玖挣扎着，再次稳住闻则，“珍贵的宝石，首饰。”
森林里不会有珍贵的首饰，稳住闻则，等他醒来。这是晏玖在危机关头，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怎么会觉得闻则极其危险，危险到必须在此刻不计代价地安抚对方。
“好，我现在就去给你找！”
再往后，这一点能量耗尽，晏玖又被关进平台的数据库中，被迫养精蓄锐，无法与外界交流。
不行，绝对不能这样。
他必须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好在，他和闻则之间还有契约在，此时闻则的情绪足够强烈，能量源源不断地在补充。
垃圾平台，在员工强制休眠之后，规定必须在能量必须恢复到50%以上才能从数据牢笼中出来。
据说是为了保护员工，避免意识受到伤害。
然而，在眼前这个情况，这个功能简直就是在添乱。
晏玖闭了闭眼睛，拉出平台，用掉部分能量，打开一个巨大的屏幕。
他也只能这样，预支契约传送而来的能量，了解外面正在发生什么。
梦世界已经面目全非，那些安静的树木变成索命妖魔，四处搜寻着异能者和堕落者。
所有的树都活了，树藤树根四处扭动爬行，搜寻着丛林中的幸存者。不得不说，被困在丛林之中的人还不少。
不久之前，在那个训练营中，晏玖记录下了训练营学员的全部资料。根据资料显示，训练营此时大概有七八十人还活着。
但从屏幕上显示出来的，被树藤疯狂追杀的异能者和堕落者，似乎远远不止这个数量。
不对，这些被追杀的人中，还有曾经在训练营待过，但已经成功觉醒异能离开的异能者。
梦世界的范围扩大了？把训练营中曾经的学员悉数都拉了进来？
对于那些异能者，晏玖倒不太关心。根据丁旬他们的说法，这些人大多在外都是背了数条人命的罪犯。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孤注一掷，以生命为筹码换得一次觉醒的机会，像蔡景和林共秋这样的人是少数。
晏玖开始搜寻丁旬一行人的下落，他们不能死。
很快，他看到那个小熊玩偶护住了几人，放心下来，又看到丁旬以一种诡异的姿势，从赵熠衣服里拿出串珠子来。
在这种时刻，他们费尽力气也要拿到的东西，必定可以改变局势！
然而，那片羽毛化作的乌鸦，却趁他们不备，直接叼走了手串。
晏玖傻眼了。
乌鸦是从哪里出现的？就算是乌鸦天生喜欢亮晶晶的东西，也不该出现得如此巧合。
除非……
“小玖小玖，你看这个好看吗？”
闻则的声音响了起来。
虽然晏玖此时已经基本丧失对外界的感知，但依旧能模糊地感觉到，他的手心被人塞了一串冰凉的珠子。
这熊孩子，居然真的是他把丁旬手里的手串薅来了。
然而，这是他这个监护者的错，怪不得孩子，要不是前面那一通忽悠，闻则也干不出这种抢人东西的事情。
该怎么办才好，干脆让闻则把珠子还回去再说。
晏玖还来不及调动能量再次和闻则沟通，就觉得一股强烈的悸动传来。把串珠子，好像化作一道能量波动直接钻入他的体内。
他的意识，他的灵魂，对于这股奇特的能量丝毫没有任何排斥，反而欢欣鼓舞地接受它的回归。
回归？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
晏玖看到困着自己的数据牢笼之外，涌起如海啸般的能量波。
蓝色的能量如夏夜水畔的萤火，星星点点，越来越密。星光飞舞着，盘旋着，聚拢在一处。
闪着微光的能量，慢慢凝聚成一个人形。
人形由虚变实，五官开始清晰。陡然出现的青年，拥有如此熟悉的一张脸，那张晏玖曾在镜子中见过无数次的脸。
他自己的脸。
“你是……”
“我是你。”他开口道，“或者说，我是你留下来的灵魂碎片。”
他伸出手，毫无障碍地穿过了牢笼，手指落在晏玖眉心。
在这瞬间，他再次化作一如银河般的能量星河，没入晏玖眉心。
记忆汹涌而来，晏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之中，还有蓝色的星星点点在流转之中。
他忽然笑了一声。
竟然是这样，事情竟然是这样？
闻则才是那个他终其一生想要对付的灭世天灾，是让人类在噩梦中挣扎求生终陷绝望的罪魁祸首。
他和交易平台签下契约，献祭自己的灵魂，成为平台交易员，就是为了倒转时间再给人类一次挣得一线生机的机会。
不对。
事情不对。
晏玖揉了揉眉心。
他的记忆没有出错。
他留给赵熠的那串珠子，是自己剥离的部分灵魂。这部分灵魂中，有他对这个异能规则的彻底理解，也有他刻意保留下来的记忆。
因为他知道，即便是失去记忆，被平台解析重组，他也会想尽办法回到故乡。
晏玖坚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回来，他切割了灵魂，留在此处作为一个锚点。一个告知他不可忘记故乡，忘记自己为何存在为何消逝的锚点。
在回归故乡的那一天，这部分留下来的灵魂，可以帮助他找回自我。
他回来了，情况却和预想中的不一样。
晏玖清楚地记得，他回到这个世界时，世界已经走向末日。这一次重来的机会，是闻则和平台的交易。
那么，这是世界第二次重启？
不对，闻则是灭世天灾，他又哪来的情感与平台做交易？
晏玖脑中一片混乱，暂时还无法理出头绪，但此时时间已经不多。他知道闻则有多么可怕。
再不阻止对方，整个世界会再次陷入永恒的梦境之中。想到这里，晏玖手腕一翻，长剑成型。
剑光涌动，劈开了眼前的牢笼。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从沉睡中彻底醒来。
***
怎么办？
赵熠一行人，已经陷入绝望之中。
那串唯一能让他们于绝境之中求得一丝曙光的手串，被忽然出现的乌鸦叼走。乌鸦是祂的部分化身，是伥兽。
难道祂已经知道那个人的存在和他唯一遗留下来的东西，要彻底碾碎这个即使消逝却依旧引领他们试图拯救人类命运的意志。
不！
他们目眦欲裂，身体却一动不动，让人觉得荒谬。
那堵墙，已经被侵蚀得几乎看不出起初的样子。
黑暗降临到越来越多的地方，一无所知的普通人都只以为是日食或是月食，却没人会知道，从今往后太阳永远不会再升起。
绝望之中，空中忽然出现点点幽蓝光芒，那点光亮如萤火般，在漫天的黑色羽毛中摇摇欲坠。
但光点依旧聚集在一处，先是出现剑柄。剑柄之上，是蟠夔纹，随后便是薄且长的剑身。
[老大，果然不是我的幻觉，是他的剑！］
丁旬几乎失语，语无伦次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的剑，怎么会忽然出现……不，不止是剑。］
顺着剑柄的方向，幽蓝能量光点依旧在凝聚，先出现一只修长的手，手指长且有力，骨感很重。
皮肤过于白皙，导致手背青色的血管很是清晰，微微凸起，显得更有力量，手腕往上，出现一截银白色衣袖。
他们几乎是屏住呼吸，看着这瑰丽而诡异的一幕。
光点汇聚到手臂肩膀，衣领中修长的脖颈和凸起的喉结，随后是线条锋利的下巴，最终是一张带着几分肆意的脸。
熟悉又陌生的一张脸。
是晏玖，他们不久之前还并肩协作一段路的异能者；他是……
在看清那把剑和这种脸的瞬间，他们忽然想起来了，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老大……”
他们喃喃出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动了。
晏玖垂下眼睛，对着他们挥了挥手，“嗨，好久不见。”
他语气云淡风轻，像是自己出了趟远门，而非永远被困于远方作为工具，无法回到故土。
晏玖看着曾与自己并肩而战的队友，唇间勾起一抹笑。他脚尖一动，就想回到战友身边。
然而，他还未动，那些飞舞在空中的黑色羽毛，陡然聚拢起来，成为一双巨大的翅膀。
空中的乌云，涌动着，悉数汇聚于晏玖身侧。那阴影像是巨大的未知生物，无尽的压迫感，让在场所有人的灵魂都为之颤栗。
然而，阴影却亲昵地围绕与晏玖身边，似乎在用庞大的身体，给予他一个拥抱。但祂太大了，大到像是要吞噬晏玖。
阴影僵住了，没有再动。片刻后，一双手自晏玖身后出现，亲密地环住他的腰。
“小玖，我的小玖，你终于醒了。”
晏玖微微侧脸，看到男人脸上那枚泪痣。
完美到不似人类的外表，凌厉过分的长相，皆因这枚泪痣出现几分缱绻之意。祂不是人类，祂只是披着人类外皮的灭世天灾。
晏玖离开之时，已经知晓祂不是人类能杀死的存在，唯一能让人类存续的方法是让祂对人类身份产生认同。
只有祂与这个世界有了联系，才不会一念之间就毁掉一切。
然而，晏玖发现，他们的计划似乎成功了，又成功得不彻底。
闻则的确是和这个世界产生了联系，联系加深，祂对人类的身份也愈发认同。这五年来，几乎没有出现过梦境入侵印证了这一点。
可是，让祂和这个世界产生联系的人，是他，一个注定要离开的人。
“闻则。”
闻则看着晏玖，漆黑一片的眼底泛出几分属于人类的情绪。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晏玖微微一愣，不明所以，却还是回答：“晏玖。”
闻则笑了，眼角的泪痣更显得生动几分，“我见过你，我问过你的名字，可那一次你没有告诉我。”
他眯了眯眼睛，似乎陷入回忆中。
“是我的错，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是灵魂的悸动，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又有几分委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名字呢，后来我想找你，你却不见了，在我还没完全接受传承记忆前，你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晏玖从闻则神神叨叨的话语中，想起一段往事。
他说的，难道是高中时发生的一件事？他好像的确在十七岁那年见过闻则一面。在那之后，他就觉醒了异能。
觉醒异能的晏玖，很快知晓了异能运转的规则，学会了如何彻底隐藏自己，包括隐藏灵魂和意识。
晏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堵墙，发现已经开始有人在沉睡。
他不能刺激闻则，也不能任凭事态发展，于是，他说：“我想见那个闻则，我陪伴着长大的闻则。”
他知道，自己提出来的要求，总是会被满足的。只是可能要花点功夫安抚一番。
果然，二十八岁的闻则轻声道：“为什么？你总是选择他。我不好吗？”
当然不好，这个二十八岁的闻则，代表着荒无人烟的末日。祂出现，世界会迅速变成他们签订契约时的样子。
“我们约定好的，我陪伴你长大。”
晏玖开始忽悠对方，不去想之后的事情。他必须回去，超过一定时间限制后平台在他体内留下的限制程序会直接将他抹杀。
不过时间还长，车到山前必有路，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解决眼前的麻烦为上策。
这句话果然永远有用。
闻则犹豫片刻，又软下语气，“我不，你都不心疼哦，你哄哄我。”
这句话把晏玖听得一愣，不过想想之前在小熊专卖店中的对峙。小闻则就是这么说话，听得他一阵心疼，果断地选择了小闻则。
所以，这是以为他喜欢听撒娇。
晏玖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索性一剑捅了这大麻烦。
他无法杀死闻则，却可以让他陷入沉睡。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体内的平台警示程序已经检测到他灵魂的异常波动，要启动解析重组程序。
交易平台不会允许交易员想起过去，不会允许这些趁手的工具拥有太强的自我意识。
晏玖抬起剑，毫不犹豫，对着自己心口一剑刺入，剑刃连接了他和身后的闻则。
“唔——”
欣喜的，带着绵密情意的声音响起。
“小玖，我好高兴啊，我的身体里，有你灵魂，我们融为一体了。”闻则低声道，“这代表你接受我了，对吗？”
男人的脚，慢慢化作黑色阴影，仿佛和身后巨大的笼罩天空的阴影融为一体。
身后的那个闻则陡然消失，晏玖转身之时，还捕捉到他嘴角的那缕笑意。
他踉跄一步，勉强用手中长剑支撑住身体。
闻则消失位置出现的黑色雾气，化作一双巨大的翅膀，裹成一团。
翅膀打开，十岁的闻则眨了眨眼睛，“小玖！”
他的高兴，不过持续了短短几秒钟，随后又泫然欲泣起来。
“你受伤了！”
“没有。”晏玖答。
他没有受伤，一剑捅过去的不过是能量凝聚而成的虚假躯体。自然不会受到物理上的伤害。但他即将被解析重组，短时间内都无法醒来。
“闻则，我们做一个约定好吗？”
“什么？”
“我总有一天会回来找你的，你越爱这个世界，我来得越快，好吗？记住，你是人类，你的小玖，需要的是身为人类的闻则。”
“你要去哪里？”
“我哪里都不去，只是需要好好休息。”
“好，好的。你真的会回来吗？”
“会的，我们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永永远远不许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