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再喝点水吧。”

  江怀雪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眼前朦胧身影似曾相识,等到那人端着水碗转过身,他只觉得是自己头晕眼花了,他用力摁了摁额头,再看时那副潇洒俊朗的面容便更加清晰。

  江怀雪心中骇然,当场呆滞道:“大、大哥?……”

  他难道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见到早已不在这个世上的人?

  那为什么没有见到书锦呢?难道书锦并没有死……

  “快把水喝了,你是迷路了吗?晕倒在这地方,若不是我把你扛回来,晚上搞不好是要喂狼的。”

  那人动作自然地将水递给他,江怀雪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术,愣怔着一动不动。

  “嗯?你怎么了?”那人伸手在他眼前晃,看他一直没反应,许久才咂舌小声道:“欸……不会傻了吧……”

  这个人看起来是慕云深,却又不像慕云深。

  慕云深有着一张极具欺骗性的温润容貌,他看似潇洒随性平易近人,却有着洞穿人心的眼睛和掌控万物的城府。江怀雪从前一直忌惮于直视慕云深的眼睛,那种惊人的洞察力让他不得不避其锋芒,可如今,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却是未经风雨的明朗,与他在京城最后一次看到的样子判若两人。

  慕云深比他大四岁,在世家子弟排行第一,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他的大哥,可眼下他栉风沐雨形容狼狈,眼中已然尽是沧桑疲惫,慕云深却比过去更加温和从容,甚至多了一些少年气。

  他有些自惭形秽,低头苦笑道:“大哥,我和你比了那么多年,最终却还是如此不堪地出现在你眼前……也好,看到你这么好,想来地府的日子反倒省心……”

  慕云深在他头侧拍了一下,有些诧异道:“也没摔倒头啊,在讲什么胡话……还有,你叫谁大哥,我看起来那么老么?”

  江怀雪动作僵硬地摸了摸被拍打的头,缓缓瞪大了眼睛,他从慕云深的面容、身影、再看到这间竹庐内的熏香陈饰……

  绕是再不敢置信,他也知道这不是鬼魂,不是梦境,面前的一切都是鲜活生动的……

  “大哥,我……你、你没死?”江怀雪有些失控地拉住了慕云深的胳膊。

  “喂!小心,水洒出来了!”慕云深赶忙放下水碗,正要训他两句,突然看到江怀雪牢牢盯着他,眼中是熟稔而不可置信的神情,慕云深也微微皱眉,犹疑道:“你……认识我?”

  江怀雪脑中顿时乱作一团,他缓缓放开慕云深,抖着手拿起水碗一饮而尽,而后退到床角,扶着额头整理凌乱的思绪。

  眼前的人如果不是慕云深,那未免也有些过于相像了,慕云深不是一般人,尽管他有些变化,但神态动作仍显贵气,普通人身上很难有那样的气质……可如果真是慕云深,他作为朝堂斗争漩涡的第一权臣,想要瞒天过海假死逃生该有多么困难……他现在不认识自己,到底又是装的,还是真的失忆了呢?

  “诶?你这人好怪……”慕云深不解地摇头道:“算了,看你也饿坏了,我替你拿点吃的吧……”

  慕云深正要起身,突然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快看我这趟得了什么好东西,这可是前朝的凤鸣瑶琴,三十两就被我拿下了,我记得你提到过……”

  江怀雪猛然抬头,高大的身影随着那似曾相识的声音一道迈入门槛……

  果不其然,楚怀壁。

  楚怀壁一手抱着近半人高的一把落霞式古琴,另一手提着点心吃食,剑眉飞扬,眸光耀眼,举止形态就像个半大少年,更是与从前判若两人。

  楚怀璧目光对上江怀雪那一刻,几乎登时就表演了他们蜀地的变脸绝活,目光之阴森可怖比从前更甚,可就在慕云深转身之时,又迅速扯出笑意装出了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慕云深迎过去,摸了那把古琴扫视一圈,无奈打趣道:“哟,底漆还这么有光泽,就有了百年前的断纹腹款,我看这不像是前朝的,像是前天的。”

  没理会楚怀璧吃瘪的表情,慕云深拍了拍他肩膀,悄声道:“那人是我从桃花谷救回来的,应该是迷路晕倒了……我去准备吃食,他脑子好像不是很清醒,你去照看他一下……”

  慕云深一走,楚怀璧放下东西,朝着江怀雪缓缓走去。

  感到一股阴寒之气逼近,江怀雪抬头看了看楚怀璧那副阴鸷却紧张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了一下,开口倒是越发轻松了:“好久不见啊。”

  楚怀璧脸色冷硬,一双蓝色的眼眸阴沉可怕,他并不寒暄,紧紧盯着江怀雪,低沉语气里尽是威胁:“你没有……乱说话吧?”

  “我要说什么?”江怀雪摇头笑道:“……我是不是该问问当年世家翘楚、权倾朝野慕云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问他为何死而复生,又为何忘尽前尘?”

  楚怀璧的眸光一暗,江怀雪甚至注意到他的手不着痕迹地移到了后腰之处,江怀雪知道,自己再多说一句,他腰间的软剑便会顷刻要了自己的性命。

  这个人,已经是亡命徒了。所有威胁到他眼下太平日子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我没那么闲,我也没有心情再管任何人的闲事。”江怀雪咳嗽了两声,有些艰难地坐到了床沿,他整理着床铺自顾自道:“你要是不放心,也大可杀了我,我活得够累了,正缺一个人帮我解脱。”

  楚怀璧动作一顿,他愣了片刻,终于放下戒备,嗤笑了一声,三分好奇七分奚落道:“江老板,你怎么混到了这个地步?”

  江怀雪背对着楚怀璧,默不作声整理好床铺,许久才转过身,直视着楚怀璧,颇为郑重道:“楚怀璧,我知道惊云楼绝迹已久,你也早已不问世事,但如今还是想问你……不,求你一事。”

  “……求我?”楚怀璧突然笑道:“真是人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骄狂如江老板也有求人的一天?”

  江怀雪没有在意他的奚落,缓缓整理了凌乱的衣服,平静道:“我找书锦已经找了三年七个月,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仍是一无所获。当初惊云楼布下的暗线你还有可以动用的吗?我知道这是不情之请,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至于酬劳……如今我有的东西也不多了,但只要我有的,你尽可拿去。”

  楚怀璧微微蹙眉,他盯着江怀雪那副被磋磨到落拓的样子,眼神疲惫,面容沧桑,他很难将面前这个人与当初西泠园里那嚣张跋扈阴厉偏执的富贵公子联系在一起,江怀雪是他惊云楼的老主顾,当初可是富可敌国金尊玉贵,可如今……

  楚怀璧嗤笑一声,他可不是什么多愁善感同情心泛滥的人,他收回目光,耸肩道:“江老板,你不是当初的你了,我也早不做刀口舔血的活计了。你也看到了,我余生所望便是能不问世事潇洒度日。莫说是你现在的身家性命,便是当初的,我要来又有何用?”

  江怀雪垂下了眼眸,紧绷地脊背也不着痕迹地沉了下去,硕大的阴影笼罩着他,抽去他的生气,拉他一同堕入深渊。

  那种沉重到穷途末路的绝望让楚怀璧都跟着愣了一下,他仿佛看到了三年多前的自己……

  楚怀璧正要再开口,慕云深突然端着吃食出来道:“吃饭吧……诶?小兄弟,你能下床了?是和我们一起出来吃,还是我给你端去?”

  “谢谢大哥,我可以出去。”江怀雪收起疲惫,他撑着力气站起来,看了楚怀璧一眼,不动声色道:“扶我一下。”

  楚怀璧被那理所当然的态度弄得愣了一下,正要发作,慕云深就道:“愣着干嘛,快扶人出来。”

  楚怀璧一口气生生吞了下去,忍住拔剑的冲动把江怀雪扶出了竹芦。

  江怀雪一出门便是一阵清风拂过,他抬眼望去,正是暮春天气,风轻云淡,山谷里花香清幽,泉水叮咚,此处单辟了一个院落,院墙四周都是茂盛竹林,一片绿意盎然,竹芦两三间,门前有酒架、花池、晒场、石桌、藤椅……世外桃源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楚怀璧去和慕云深一起摆弄桌上的盘盏,一改刚才的冷峻面目,有说有笑地抖着机灵。

  江怀雪的目光盯向他的后背,心底里升腾起一种近乎嫉妒的羡艳。

  “好不容易有客人来,你去架子上把那坛桃花酿拿下来,可能在最高处,小心点啊。”

  楚怀璧欣然去拿酒,那酒架比专门的酒肆都大,足足有两个半人那么高,酒坛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看来这两人真是过上了醉中仙的日子。

  楚怀璧上了一架长梯,趴在架子上面一个个标签辨认着,慕云深收回目光,朝江怀雪笑着解释道:“山里总有些小动物,要么撞翻酒坛,要么就直接钻进了进去,所以架子装的越来越高了……”

  “大哥。”江怀雪看着慕云深那带笑的眼尾,突然问道:“你现在过得好吗?”

  “嗯?”慕云深摆弄了一下歪掉的酒杯,有些漫不经心道:“你是觉得这里有些太冷清了吗?人多的地方固然繁华热闹,但也生了别的麻烦……我这人散漫惯了,只想按着自己的心意过得随性一些……”

  “有时候啊……我也做些乱七八糟的梦。”慕云深伸了伸懒腰,笑着望向酒架的方向,喟叹道:“总觉得这日子……像是偷来的。”

  江怀雪闻言不由得愣住了,就在他愣神的功夫酒架那里突然一阵异动,楚怀璧刚踩到梯子最上面挑好了酒,正得意地把酒坛抛起来,梯子就骤然松动倒塌,楚怀璧脚下一个踩空仰面就倒了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江怀雪的眼睛几乎没来得及反应,慕云深就似一阵风一样掠了过去,飞身而起一把抱住楚怀璧,另一只手从楚怀璧腰间抽出软剑向后挥去,两人稳稳落地之时,那坛酒也刚好落在剑尖,慕云深反手收剑抱住酒坛,动作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江怀雪闭上眼睛,难以置信地摁着自己的额头。

  如果换成楚怀璧,他不会惊讶,楚怀璧本就是不出世的高手……可慕云深,天下人谁不知道他文采风流却不尚武,他认识慕云深二十多年,从来不知道他会武功……遑论如此高绝的轻功……

  这一天,实在是将江怀雪古井无波的内心又搅乱了一阵。

  楚怀璧却得了便宜还卖乖,那么大一个人却孩子似的抱着慕云深的腰道:“啧,你倒是不偏不倚,都这种关头了,还要把酒也接下来。”

  慕云深捏着他的后颈扯开他,抱着酒坛打量道:“这可是我酿了一年半的,下次我只接它,你自求多福。”

  大家终于心思各异地吃上了这顿饭,慕云深客气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会晕倒在山里呢?有什么我们帮得上的吗?”

  江怀雪思考了一阵,斟酌道:“我是来找人的,我已经在武陵大庸一带找了很久。”

  “哦?你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个很年轻、很厉害的大夫,大概三年半前,他在荆州北边的小城出现过。”

  “唔……”慕云深思考道:“我们来这里也有两年多的时间了,这里人迹罕至,即便附近有几个村落,也都是久居于此的村民……而且方圆几十里之内,很缺大夫,大夫在这里是很受尊崇的,如果他来过这里,没道理没人听说过……”

  江怀雪食不知味地咽下一口饭,认命地点了点头。

  慕云深于心不忍道:“你也别灰心,我们与人交往甚少,消息难免闭塞,不见得就真找不到。你先吃饭,等吃完了你同我们详细说一下,我们也帮着留意……”

  两人交谈间,旁边的楚怀璧不动声色地瞥了江怀雪一眼,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饭碗,他放在桌下的手从腰间摸出一枚玄铁戒指,那上面是散着寒光的“江”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