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锦和陆放收购药材整整奔波了一天,晚上又跟着劳心劳力,后半夜看顾言冷静下来,身上的伤也没有大碍,他俩坐在配室就昏昏沉沉睡着了。

  睡了一个多时辰,寅时的时候,天还未亮透,两人就听见屋里里有动静,迷迷糊糊醒来扫了一眼,只见顾言不知听到了什么动静,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蹿了起来,挣扎着就要往外跑,两人赶紧上前搀扶着他。

  三人出门没走两步,就看见下人打着灯笼,慕云深和慕靖南在院子里争锋相对,冯言清和薛穆站在一旁,均是一副愁眉紧锁的模样。

  他们脚步一顿,找了个隐蔽地方站着,原来慕靖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发生了这种事仍要上朝,而慕云深疾言厉色命他称病不出,非要自己进宫去解决这事,两人互不妥协,争辩之下慕靖南出其不意一掌劈晕了慕云深,让冯言清将人扶了回去。

  慕靖南心意已决,不想再拖累他大哥,可顾言哪里舍得慕靖南以身犯险,踉踉跄跄冲了出去,几乎内疚焦虑到崩溃,在慕靖南怀里哭得乱七八糟。

  寅时快过二刻,天光隐隐初现,慕靖南紧紧抱着顾言,面上沉静,手却有些发抖。

  “顾言。”慕靖南声音虽柔,却在他耳边郑重道:“此次一去,哪怕为你,为了大哥,我也会力求自保。但是你,一定要振作,照顾好自己,一定不要让我失望。”

  顾言抬眼望着慕靖南,他神色坚定,眸色深远,无端地让顾言心神安稳下来,心中一旦沉甸甸地落下了责任和信念,便不觉得空虚发慌了。

  顾言拼命点头,一点一点松开紧抓着慕靖南的手指,哑声道:“我都听你的……等你回来,我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个秘密……”

  话至一半,顾言深呼一口气,强忍痛楚断断续续道:“所以你,一定要平安无恙地回来……”

  慕靖南露出一点探究之色,想了片刻,眉目忽然舒展,竟微微笑道:“好。”

  顾言泪痕已干,艰难地扯出笑容,缓缓张开手放松了和慕靖南最后一点牵扯,两人万般不舍,却难以对视相望,顾言低了头,看着慕靖南的衣袖从自己手里飘飞出去,而后就刻不容缓地与自己擦身而过。

  慕靖南带着薛穆决然而去,直到背影消失不见,顾言还失魂落魄地愣在原地。

  裴书锦和陆放对视了一眼,皆是神情凄迷,裴书锦也算是看着顾言和慕靖南一路走过来的,此情此景,他都感到嘴里发苦,心里皱成一团,紧紧地揪着。

  二月二十六,慕靖南上了早朝后就没了消息,慕云深将近午时才清醒过来,裴书锦和陆放陪着顾言一直守在慕云深门口,他们现在忧心如焚,却无半点用处,所有的事都要倚仗慕云深。

  上午的时候,大街小巷已经有了些传言,昨夜逍遥楼一事,京师府尹的官方信报是逍遥楼夜半走水,付之一炬,死伤者众,其中当朝太傅之子吏部考功司员外郎章耀庭暴死,尸身焦黑,面目全非。

  裴书锦和顾言他们知道这大概是昨夜慕云深他们商讨出的对策,可是章家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这件事怕是没那么容易遮掩过去。

  慕云深醒来以后披着衣服到了外室,把大家都叫了进来,他端了一杯茶,眉头微皱,珠玉般璀璨的面容也似蒙了一层看不清的雾障,但还是沉着道:“顾言,你不必过分担心,他这眼里不揉沙的性子,命里也该有此一劫。”

  顾言什么都不知道,干着急了一上午,头都嗡嗡作响,掰着座椅扶手道:“大哥,怎么一早上了还是没有消息,我实在是……”

  冯言清听到慕云深清醒的消息,也敲门进来,先给慕云深披上衣服,又拿出一封信,慕云深接过信,扫了两眼,抬头道:“今早章太傅赤足散发在朝堂上闹了一场,双方各执一词,皇上没有对慕家当庭发难,但是也不能不顾忌章太傅,为免皇上为难,靖南自请收监大理寺,薛穆也暂被停职革查。”

  “他自请收监大理寺?”顾言脸色发白,生怕慕靖南不能安然无恙。

  “章太傅形容疯癫,句句泣血,也只能以退为进了。”慕云深叹道:“你放心,我这弟弟虽然油盐不进,但是肝胆相照的朋友不少,朝中有人会帮他斡旋的。哪怕他暂时回不来,薛穆也会回来的,我们耐心等着便是了。”

  原来薛穆不只是慕靖南的副将,他出自滇西北土司衙门,身份特殊。薛家祖上世代统理滇西北,几乎是边陲皇帝,他是薛氏长房长孙,十五岁起就隐姓埋名投入慕谦的靖远军,与慕靖南并肩作战七年之久,慕靖南出任北大营都指挥使后,薛穆被擢为指挥同知,他的身份才大白于天下,他继任土司的希望极大,事关滇西北太平,皇上不敢妄动他。

  这一等又是几个时辰,天都黑了,屋子里点起了灯,大家都也吃不下饭,慕云深一直坐着喝茶,管家和冯言清站在慕云深后面一动不动。

  突然,房顶传来细微响动,烛火猛地抖动了一下,慕云深眸光突然一动,朝着旁边的冯言清挥了挥手,冯言清一把拉开侧门,风还未灌进来,就有一个黑影一闪而入。

  慕云深放下茶杯,叹道:“来了。”

  薛穆摘下蒙面,也不歇口气,便直截了当道:“大人放心,逍遥楼的事下官善后非常干净,只是当时事发突然,事前没有计划,仵作那里走漏了一些风声,我只能说,他们势必查不出铁证,但我与将军也很难洗脱嫌疑。”

  慕云深被慕靖南击了一掌,加上久未成眠,还真有点伤寒,他咳了两声,让薛穆把当天早朝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似乎在想着什么。

  屋里其他人也都不敢说话,只眼巴巴盯着慕云深。

  慕云深喝了一口茶,揉着眉头,正色道:“这件事,其本身是非对错已经不重要了,到了这步田地,可大可小,都在皇上一念之间。”

  慕云深叹了口气,语气突然凉嗖嗖的:“如今靖南被收监,我的身份又不便干涉此事,更不能明目张胆会见重臣,这便是被束缚了拳脚。慕家这半年来恩宠无限风光无两,早就有人蠢蠢欲动,皇上也一直对慕家心存忌惮,就怕有人借题发挥,趁机蛊惑皇上,给慕家招至杀身之祸。”

  大家神情沉重,心里更是沉甸甸的,顾言手指甲几近陷进肉里。

  慕云深继续道:“薛穆、言清,你二人陪伴靖南数年,放眼满朝文武,是我慕家唯一能完全信任依靠之人。我今天要说五点,每一点都至关重要,切记要按我说的办。”

  “第一,慕家现在形势特殊,近期我再回集贤院一定会落人话柄,所以只能托病,这样势必无法及时掌握朝中情况。言清,你要负责与谢之寒和林深二位大人传讯,但一定要注意动作隐蔽,不能漏出任何破绽。除此之外,集贤院直学士蒋闻是我门生,我会秘密与其联络,切不能断绝朝中讯息。”

  “第二,章太傅现在势必对慕家恨之入骨,这件事绝无可能善罢甘休,即使皇上不处置靖南,章太傅恐怕也会不择手段,以自己的方式报复。因此,靖南的安危至关重要,虽然大理寺卿与慕家有旧交,但在这个关头,不能公然交好。大理寺丞杜光曾欠我一份人情,此人虽不打眼,但却可靠,所以薛穆,你要联系他和一干狱卒,势必要找到足够可靠的人,时刻维护靖南安全,注意他日常饮食用度。”

  “第三,金陵慕家宗室那里,经常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倾巢而出、奏折如山,这只会让皇上更加忌惮和不耐。他们向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管家,及时给三叔送信,让他们管好自家人,循规蹈矩,不要过问此事,就当作无事发生。”

  “第四,薛穆,这件事是慕家连累了你,你也要做好万全准备,云滇距京师五千里,快马加鞭也至少半月才能传达书信,你必须趁早打算,现在就传信回府,让可靠的人带奏折和信物入京,一旦事情失控,就说土司大人病重,让你即刻回滇,保你全身而退。”

  “最后,薛穆被停职,御林军就无法调动了,以慕家现在的护卫怕是难以保护慕府和薛宅安危。而且,除了加强戒备,我们也需主动出击,密切关注章府及其党羽动向。这件事……”

  慕云深皱皱眉头,无奈道:“只能交给惊云楼了。”

  慕云深说到此处,突然于夜深人静中蓦地传来一道轻浮哼声,众人脸色一变,立马四下张望,这深更半夜,他们在此处密谋,怎还会有他人?!

  冯言清眼看都要拔剑追出去了,突然一阵风起,一个高大人影从莫名开启的天窗顺着帘幔滑了下来,在黑漆漆的角落里测测冷笑道:“不容易啊,知院大人总算想起我了。”

  慕云深脸色一变,有些僵硬地侧过了头。

  裴书锦和顾言对视一眼,皆是惊异,这声音虽然阴测测的,但声线着实有点耳熟,顾言盯着那高大身影许久,才犹疑道:“……楚大哥?!”

  楚怀璧置若罔闻,轻笑了一声,缓步走了过来,毫无讲究地往慕云深旁边一坐,端起慕云深的茶杯喝了个干净。

  慕云深像是见怪不怪,脸色微沉,不耐道:“既然你来了,我便直说了,这些日子靖南、薛穆和慕府上下的安全,就交给惊云楼了,此外,帮我时刻监视章家及其党羽动向。”

  楚怀璧往后一靠,烛火闪动了一下,他一袭黑色斗篷,戴着一个黑色描金面具,似暗夜般神秘,看不清任何表情。

  一别近三个月,裴书锦没想到会在此情此景之下见到楚怀璧,但楚怀璧在神秘之余又添了一份冷漠,自从进屋就没正眼看过他们,周身气场陌生而凌厉。

  听到慕云深的话,楚怀璧骤然冷笑一声:“贵府的事可真是不少,这要动用我楼里上下多少人?你可知,惊云楼的报酬有多高?”

  慕云深面无表情道:“只要你能做好事,还怕我付不起钱?我看惊云楼不过如此,否则,又怎至今日?!”

  “你……”楚怀璧猛地转身,颇有些凶戾道:“当初回春堂的任务可不是我接的!而且,退一步讲,要是没有我的人,你们怕是要去逍遥楼收尸了!”

  慕云深懒得和他较劲,皱眉道:“好了,言清,薛穆,我说的话你们照做便是,近日多加小心,早点回去休息吧。”

  管家和薛冯二人各自走了,慕云深安慰顾言道:“小言,我知道你忧心,但是事已至此,我们竭尽全力而已,你也要多多保重。”

  顾言点了点头,默然道:“我虽然无能,但是如果需要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慕云深看着他笑了一下,许久才叹气道:“……日后,说不定还真有用到你的地方。”

  除了楚怀璧,众人陆续从慕云深房里离开,出门以后陆放问道:“那个人就是你们提到过的楚怀璧吗?他师父不是回春堂的神医吗?我怎么看他像个江湖中人。”

  “老前辈受封玄德天师,全然不只是个神医,是朝天宫出来的,武学登峰造极,精通天象易数,可以说是无所不能了。楚大哥……”顾言摇了摇头:“原来他是惊云楼的楼主,江湖最大的暗杀组织……”

  这些天休息不好,加之事情复杂远超想象,裴书锦已经有些头痛了,皱眉道:“楚大哥怎么会突然来这儿?他和慕大哥什么关系?”

  顾言愣了一下, 面色有些局促,嗫嚅道:“哦,听慕靖南说,他们是师兄弟,慕大哥七岁即拜入终南山修习,十一岁那年在渭水畔救了楚怀璧回来,后来天师破例将其收入门下。”

  裴书锦皱了皱眉,他想到刚才慕云深和楚怀璧在一起时的气氛,总觉得心里毛毛的,可这多事之秋,他也没功夫细想,同顾言一起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