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江城两个多月,日子平淡却也有波澜,身上的伤已经大好,除了看书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当初整理出裴景然的书籍手札比半人还高,虽有不少东西裴景然早已传授于他,但行医几年,再回头温习又有新的心得,他看得很专注,已经看完了一大半,但也剩下了一些实在晦涩难懂的。

  八月二十二那日,快到黄昏,他正坐在门口看书,顾言突然来找他,又给门口的小厮塞了不少钱,这才进来。

  顾言背了一个不小的包袱,提了两坛酒,一进门也不怎么说话,就开始猛地灌酒,裴书锦知道他的酒量,赶紧拦着,顾言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越劝越来劲,举起酒坛就把自己喝了个七荤八素。

  顾言很快就晕得连北都找不到,跌跌撞撞地趴着窗口直吐,疯言疯语,口齿不清,醉得稀里糊涂。

  裴书锦也陪他喝了些,虽然没有醉,动作反应却是迟缓了些,他本就有腿疾,看着顾言撒酒疯拉不动也劝不动,又是收拾屋里的残局,又是费力把顾言扳到床上,把他那一身吐脏的衣服扒下来。

  顾言睡得不安稳,眉头紧皱,脸色泛红,蜷缩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夜趴在床头捂着胃喊疼,书锦只好又给他熬药又喂他喝,足足折腾了一晚。

  顾言迷糊睡着时拉着裴书锦的手不放,后来更是八爪鱼一样缠在裴书锦身上,口口声声念叨着赵武,后来更是哭了起来。

  裴书锦隐约已经感受到了什么,只觉得心疼顾言,整晚便一直抱着他,轻轻拍他后背,天亮时才把人哄睡。

  果不其然,第二天裴书锦略一试探,便知道赵武不告而别了,顾言这个傻子,对那人的来历去处一无所知,赵武走后就心情阴沉,脾气急躁,回顾府过了个中秋,和全家上下都闹翻了,这才收拾行李离家出走。

  “我有多喜欢他?他不清楚吗?为什么要这样骗我?他的心到底是有多狠……这种人、这种人!我怎么就会栽倒他手里!”

  “他对我一句交待都没有吗?!他走后我做了那么久的噩梦,他是个骗子!他骗我人!骗我钱!走得那么干净利落!他耍我,像是耍一个傻瓜!”

  顾言尤不甘心,心心念念全是那人,一会儿说爱又一会儿说恨,看着顾言颠三倒四的痛苦模样,裴书锦劝不了他,只觉得格外难受。

  裴书锦自问没什么本事,于这种事情上更不会劝人,只能默默陪伴着顾言,尽力照顾他起居生活。

  顾言在他那里呆了两日,怕被裴府的人看到,连房门都不敢随意出,自然觉得这日子枯燥难熬,他又整理好了包袱,说是准备离开江城去云游四海了,走之前想让裴书锦最后再陪他去趟城郊。

  顾虑到外面对裴书锦的闲言碎语,顾言特地雇了辆马车,两人一路向城外去。

  裴书锦在马上上轻轻掀开帘子,有些拘谨地望向外面,中秋刚过,街市上人头攒动,仍有红火热闹之象,济世堂门前熙熙攘攘,排了不少来看病拿药的人。

  他六月初回来时天气炎热,如今都入秋了,他这么久不曾出门,对外头的天光竟然都有些畏惧。

  裴书锦犹记得狼狈回城那日,一路扶杖艰难走回家时背后那些不堪私语和猜忌的目光,积毁销骨,他过去的清誉美名一夕之间就成为了旁人眼里的伪善面具。

  给素有清高之名的人打下卑贱烙印,把德不配位之人拉下神坛,狠狠鞭策辱骂,是多么大快人心的事情。

  裴书锦拉上了马车的帘子,车外的繁华盛景全乎和他无关了,他就躲在见不得人的僻陋处,一袭旧衫、一张薄衾、残羹冷炙,熬过日升月落。

  自从腿断了,名声坏了,他就再没了荣辱不惊的清高意气,只是一味的沉默避事而已。

  他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这样的他如何再配得上“高风亮节”“行医济世”这样的词。

  江怀雪曾祝愿他一身清明,一世磊落,那也是他毕生所愿。

  可现在,终究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