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慕云洲走后,没出半个月,京中出事的消息已然发酵,风向大变,江南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江怀雪虽然远在蓬莱别院,但是登门拜访的人却络绎不绝,江怀雪就又拖病休养闭门谢客,但少不了总有些执着的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门,永明永兴他们每日光是拒客就要费去大量精力。

  二月初五未时刚过,裴书锦正给江怀雪施针,永明急匆匆跑来,在门口徘徊了好一阵子,才叩门进来,小心翼翼道:“爷……织造局的吴大人带了几个人来,说是还有个户部的京官儿,一道送来了一对儿羊脂白玉的手把玩,是昆仑山的籽玉,说是本要做曾大人生辰贺礼的。”

  江怀雪闻言皱眉道:“生辰贺礼?那送到曾府去啊,到我门上做什么?”

  永明斟酌道:“说是前些日子去过了,曾大人说这对儿羊脂玉是罕见的珍品,您肯定能喜欢,让送来给您。”

  江怀雪沉默片刻,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裴书锦收了针,见永明满脸的愁苦为难,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永明他们拒客的借口都想尽了,你反正也没什么事,人家好歹是个官,又千里迢迢而来,见见也没什么大不了。”

  “呵。”江怀雪不屑道:“我闭着眼睛也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京中出了那等事,下面的人也都改换门庭了,这是想要拉我去做投名状呢。”

  “行吧,让他们去花厅坐。”江怀雪利落起身,对着裴书锦道:“我领你去见见他们的嘴脸,省的你总觉得我是偷懒避事。”

  永明如蒙大赦,擦了一把头上的汗,长舒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江怀雪一推四五六,他们这些挡在前面的下人却左右为难,登门的多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每天就连睡着的时候也要想着如何能闭门谢客又能不招人怪怨,实在是太难了。

  裴书锦扶着江怀雪刚进花厅,几个中年男子就齐齐站了起来,为首一个长吁短叹:“江老板!可总算见到您了!”

  江怀雪在主位坐下,轻咳了几声,装出一副若不惊风的憔悴模样,摆手道:“近来身体不适,失礼了,几位大人来此是有何要事,便长话短说吧。”

  吴大人连忙介绍道:“江老板,这位是京城户部的贾大人,这位是织造局的李大人,那位是杭州的……”

  “吴大人。”江怀雪叩着桌子,不耐道:“我知道你是从曾大人那里来的便够了,长话短说,犯不着跟个瞎子在这儿如数家珍。”

  “这……”众人面面相觑,江怀雪如此单刀直入,半点寒暄的功夫都不给,他们也只好硬着头皮开门见山道:“江老板是痛快人,那我们便有话直说了。”

  “自从顺熙二十年金陵织造局习得了高昌的浮光锦织法,每年都会向宫廷进献浮光锦十匹,也会通过户部内府衙门向后妃和亲王宗室打点一些,但是顺熙二十八年,金陵织造府改制,几个织工相继出走,加上桑农受灾,江浙一带普通丝绸产量都骤减,后来织造府嫌浮光锦织就过程繁杂,过于奢靡,便连织机都卖了,浮光锦也就此绝迹……”

  吴大人为难道:“方淑妃是最爱这些丝绸绮罗,前些年皇上国库里存的浮光锦也全赏给她了,可淑妃还是抱怨没有新的浮光锦做衣服。没想到前些日子,太后寿辰竟穿了一件浮光锦裘,光彩灵动观者炫目,是以前从未见过的,这可急坏了淑妃,百般打问,才知道是江老板进献的……”

  “有这事?”江怀雪摩挲着玉扳指,仔细思忖道:“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上承皇恩,遇到点好东西便也总想着进献皇家,哪里都能记那么清。”

  “是是是。”吴大人赶忙道:“是这样,听说江老板现在手里并了几个纺织作坊,用的都是常州白家改进的织机,织工也有不少是以前金陵织造局的,是江南现在唯一能大量生产浮光锦的作坊。所以我们这次前来,就是想问问江老板,从今年起,能恢复浮光锦的上贡吗?”

  “我没听错吧?”江怀雪只觉得可笑:“你们官家的织造衙门是靠户部出钱筹建的,每年定额上缴绸缎棉布天经地义。在下一介布衣经商,可没拿朝廷一分俸禄,更不欠半两税银,好端端怎么还逼人进贡呢?我倒是想问问,这是谁的意思,便是户部尚书来了,也不敢这么说吧?”

  “吴大人失言,江老板莫怪,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户部的贾大人接过话茬,委婉道:“按理说,织造局衙门想要浮光锦,理应和江老板采买,可浮光锦现下无法以市价衡量,我们也知道江老板是不缺钱的人……京城的事,江老板也该是听说了吧?照这光景,又有谁敢得罪淑妃,江老板既然能给太后进献,又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淑妃会惦记您的好……”

  “咳。”江怀雪咳了一声,这才摇头轻笑道:“所以几位大人既未得圣谕又没有户部文书,只是为了讨好淑妃,才硬着头皮来找在下?”

  “江老板这话可就不对了。”贾大人压低声音道:“您也说了,上承皇恩,就理应为皇家分忧,淑妃是皇上的宠妃,更是六皇子的生母。过去局势不明,您只送浮光锦给太后也就罢了,如今淑妃如日中天,太后不过日薄西山,您也是在京中做过几年官的,审时度势,怎么想不通呢?”

  “这位大人倒是好大的胆子。”江怀雪义正辞严:“我朝孝治天下,太后和淑妃,长幼尊别还是要分得清的。如今皇上还稳坐明堂呢,你们便这样迫不及待私相授受,这可不太好吧?”

  几人脸色难看,面面相觑一阵子,吃了这等闷亏,语气里也含了威胁:“江老板的胆子可也不小,您是做生意的,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自然明白,如今只顾眼前不谋长久,就不怕日后清算吗?莫说是您,就连曾大人和项大人,这些年经营两浙,有什么好东西不都要留一份孝敬淑妃吗?”

  江怀雪喝了口茶,不动声色道:“各位大人也不要急着给我扣帽子,我不过是个生意人,京中纷争与我何干?我自认没什么立场,更不会有所攀附。不过……我也想问几位一句,我既有门路送到太后手里,便也不愁送到淑妃手里,何苦要劳烦几位大人操心,说到底是想借我的花献别尊佛吧?”

  “这……”几人的来意被江怀雪一针见血摆上台面,就连狐假虎威寻的借口都让不留情面地撕开,别无他法,只好服软道:“江老板的本事,我们自然是知道的。实不相瞒,为这浮光锦,内府总管在淑妃面前难做,便只能压到户部,户部又压到我们纺织局……您也晓得,提督项大人告病已久,制造局诸事艰难,我们实在是开罪不起。”

  吴大人又套近乎道:“江老板,吴某以前一直在曾大人手下当差,也是一路看着江老板年少成名纵横江南的。这位贾大人……您应当也记得,他过去在礼部一直负责贡院科考唱名监视,您高中探花那年也是他负责亲引你们去吏部报到的,说来大家都是渊源颇深,如今我们都是为皇家分忧,何不精诚合作呢?”

  “贾大人……”江怀雪沉思了片刻,恍然道:“顺熙二十六年江南贡院的会试春闱,是你负责唱名核验?”

  “正是!……”吴大人刚想套近乎,贾大人便狠狠碰了他手肘一下,江怀雪是顺熙二十三年的探花,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了顺熙二十六年的春闱?

  江怀雪拢了拢斗篷,语气状似轻松:“那我们当真是缘分不浅,贾世通大人,我是熟的。”

  还不待几人高兴,江怀雪又摸着扳指悠悠道:“顺熙二十六年,逐星在江南贡院应试春闱,贾大人弄混了他的姓名和秋闱名次,致使无法验明正身,后来找贾大人陈辩,是您说的‘哪个官署不犯错,便是集贤院的阁相也要有错漏,三年后再应试便是了’,我近日神思不济,但这事应当没记错吧?”

  众人万万没想到,本是来套近乎,江怀雪不但不买账,竟还牵扯出了这么一桩陈年旧事,这可是把他们架在火上烤。

  “这件事实属误会……”贾大人面色已经相当难看,硬着头皮道:“当初不知是手底下哪个小吏出了差错,出了这事以后,大家都领了罚,我也自请了罪责……”

  吴大人接过话茬道:“咳,我看小江老板反倒是因祸得福,眼下仕途难走,跟着江老板做生意,怎么不比那一官半职的清贫日子强,大家都是误打误撞,不打不相识嘛……江老板您说……”

  “不错,现在家大业大,还真是离不开逐星。”江怀雪噙着笑意,点头道:“我自打去年坠马,已成了这般样子,实在精力不济,除了些茶叶生意不得不亲自盯着,什么丝绸盐铁银庄票号,全辛苦逐星打理。至于这浮光锦的事儿,实不相瞒,作坊在哪,织工是谁,有几架织机,产量多少,我一概不知,你们问我也是没用,全要靠逐星做主。”

  几人闻言立刻急了,连忙起身道:“江老板这是哪里的话,但凡你一句话,江逐星有敢不从的吗?再说了……曾大人……”

  “曾大人知道你打着他的名头指点我做事吗?”江怀雪打断他的话,将茶杯一放,理了理衣摆,起身道:“下个月底便是他的生辰,不如到时我们过曾府一起谈谈?”

  “这……”几人心里暗恨,曾贤更是个老狐狸,怎么会把话说明白,到底他们仗势欺人,一个两个,竟敢涮着他们玩。

  “几位大人若是不嫌弃,这里的厨子还过得去,吃了饭再走吧。”江怀雪转身道:“江某尚在病中,失陪了。”

  裴书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他们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扶着江怀雪回屋的路上,便皱眉道:“没想到江大哥不光武功卓绝,科举都到了春闱会试,但竟被这些蠢材耽误了。”

  江怀雪意外道:“你倒是会替他打抱不平,你何曾为了我骂过人?”

  裴书锦无奈道:“……说这些风凉话做什么,你刚才不也是在替他打抱不平吗?”

  江怀雪捏了捏他的手,这才叹道:“逐星少年坎坷,是很不容易,那年他因人祸错失春闱,江家个个作壁上观,竟无人替他做主。那时我也不过十八岁,虽然在翰林院也算是天子近臣,但终究品秩低了些,加上翰林院多年来被集贤院架空,没什么太大实权,也是有心无力……”

  “天道好轮回。”裴书锦唏嘘道:“他们也想不到会有今日求人之时吧。”

  两人回到摘星楼时,永兴正值守在门口,见了江怀雪便请安,江怀雪顿身道:“逐星捎信回来了吗?”

  “没有,爷。”

  “一个多月了……”江怀雪微微皱眉:“这样,你亲去湖州一趟,看看怎么回事,记得多带几个人,或许逐星有什么要帮忙的。”

  “是!“永兴领了命,正打算走,又突然想起什么,赶紧问道:“对了,爷,曾大人寿辰快到了,往年都是您和二爷亲备贺礼,今年怎么办?您还亲去吗?”

  “再说吧。”江怀雪揉了揉额头:“等逐星回来。”

  两人回了屋,裴书锦扶了江怀雪坐下,顺嘴问道:“曾大人是何人?好像经常听你们谈到他,与你很亲厚吗?”

  “……”江怀雪解披风的手一顿,竟沉默了一下,才缓缓解释道:“两浙巡抚都御史,在江南一带手眼通天,江家不少生意要仰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