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连夜搭了许多棚子,一些灾民好歹有了个避风之处,便熙熙攘攘聚集在一起,一些伤风寒症反而更易交染,裴书锦又是往复奔波,给大家分发药汤,又将染病的灾民单独安置,他忙里抬头,便发现周围帮他搭手的好几个都是江怀雪的护卫,便有些焦急道:“你们都来了这儿,谁照看江公子呢?”

  几人这才醍醐灌顶,对视一眼又赶紧往回跑,裴书锦也跟着着急,站起身来往回看,恍惚间好像听见江怀雪在叫他名字,他赶紧四下望去,便看到不远处有个脚步慌张的身影。

  江怀雪怎么跑到了那边去!那里尽是伏地而死的灾民,尸身都还未来得及收拾!

  他赶忙拨开众人朝着江怀雪跑去,江怀雪脚步踉跄,踢到好几个尸体的手脚,脚下便越发乱了方寸,被一个死去多日冻得冷硬的尸身一下子就绊倒了。

  裴书锦奋力跑过去,赶忙把江怀雪从尸堆里扶了起来,江怀雪或许是吓坏了,完全不似刚刚马车里谈笑风生的样子,他脸色青白,目光空洞,裴书锦搂着他,竟觉得他高大的身形在隐隐发抖。

  “江怀雪!”裴书锦搂着他,紧紧握着他的手,沉声道:“不要怕,我扶你起来。”

  “我怕什么……”江怀雪回握住裴书锦的手,语气凝滞,他清越的声音像是覆了霜雪,逐渐模糊不清。

  “这些人,活着的时候贱如草芥任人鱼肉,如今都死了,我怕什么……”

  裴书锦发觉他的手冷得没一丝温度,人又抖得厉害,心中焦急,抬眼去看,却发现江怀雪竟是眼眶通红,几欲落泪。

  裴书锦心下震撼,他不曾想过,像江怀雪这样的人,也会有这般滚烫的悲悯之心。

  裴书锦呆呆看着他,又僵硬转头看向这些死于饥寒的生民百姓,他于几日麻木的忙碌中得了一丝喘息,却更感到肝肠寸断。

  “死了多少人?”江怀雪扶着裴书锦站定,渐渐恢复了冷静,语气也沉了下来。

  “淮北四个县,加起来已有千数人,萧县就有四五百人,暴骨荒野,头路僵仆,许多尸体都来不及收拾……”

  江怀雪握紧了裴书锦的手,突然轻笑出声:“天下兴亡多少事……升斗小民,微贱如草。我不像你慈心济世,是不该惹这些麻烦的……”

  裴书锦知道江怀雪也是心有戚戚,只是在兀自嘴硬,便叹息道:“你倒也不必如此,你说过,你是顺熙二十三年的探花,位列翰林院四载,以圣人之言针砭时弊,又怎会没有济世之志……”

  江怀雪脸上的笑意僵硬,也不知是在嘲讽时事还是讥笑自己,他迎风而立,一动不动,像是陷入回忆。

  “黎民之苦,岂是舍我一身就能得解的?我天生做不了官,当年在翰林院,他们说我空读高头讲章妄谈民生疾苦,气得我辗转反侧郁结于胸,现在好了,他们就算指着我鼻子骂为富不仁唯利是图,我也并不介怀……”

  “别想那些了。”裴书锦擦了擦被风雪迷住的眼,叹道:“世道艰辛,谁也不能妄图以一己之力救万民倒悬……平时诗文戏词里写的那些民生疾苦听听也就罢了,可真到了眼前,谁能视若无睹。”

  江怀雪垂下眼眸,没有再作声,裴书锦扶着他缓缓走出尸堆,几个侍卫很快找来,江逐星也带了陆卓过来,陆卓一见江怀雪竟亲自来了,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激动道:“江、江老板……上次的事是我冲动,不曾想你竟亲来……”

  “就不必寒暄了。”江怀雪站直了身子,全无刚才失态的模样,冷静道:“我既已来,粮食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但是这么冷的天,幕天席地的,我就是给你再多的粮,人也迟早要冻死!你已回城三天了,安置了多少灾民?!”

  陆卓脸上也显出些愧色,痛心疾首道:“是我无能!三天了,只安顿了不到千数人。城里的官员、富绅、百姓,都不愿放灾民进城,一是大家的粮食都紧张,再无余力赈灾;二是流民来路不清,他们担心安危!我也实在是……”

  “你在蓬莱别院不是很会仗义执言逞威风吗?你跟我说得,跟他们说不得?!”江怀雪皱眉道:“现在起立刻去做三件事。第一,萧县从知县县丞到典史教谕,但凡吃朝廷俸禄的,从你们起,一家至少安置灾民十人,谁若不从,以赈灾不力处置。第二,年关将近,各级县学提前休沐,学堂斋舍都腾出来安顿灾民,人手不够就让那些读圣贤书的学子都去出力。第三,由官吏乡绅富户带头,凡登记在册的闲置庄园铺宅都腾出来收容灾民。此外,收容灾民需问清来路向官府备案,除了按日发放原本的赈济粮,每收容一人,江家粮行年关前额外给他们补十斤稻米。”

  “这……”陆卓急道:“这办法好是好,可是眼下淮北米粮断绝,我听说您沿途已经四钱银子收一斤稻米了,要施粥、还要赈给灾民、又要补给收容灾民的户主,我这话说出去了就如覆水难收,他们肯定是要见到粮的,您还能筹措出那么多粮食吗?”

  “我人都在这儿了,你有什么好担心。”江怀雪又道:“江家在萧县也有些铺面产业,我会让逐星去帮着腾出地方暂且收容灾民,我们事不关己之人都已做到这个份上,也是仁至义尽。你将那些乡绅富贾里长亭长都召集到城门上,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这遍野饿殍,他们若是还无恻隐之心,便不要做人了。”

  “自然!自然!”陆卓急忙道:“只是还有一事……这次灾民虽说不上数目庞大,但萧县是个小城,容纳了这些人,但凡生出变故……”

  江怀雪思忖片刻道:“这灾民中本身就有不少是淮北人,操着一样的乡音有什么不放心的。至于那些山东来的灾民,以兖州府的居多,布政使徐大人已经上报,等稳住局势,淮北和兖州府都会想办法的,若非实在活不下去,他们也不愿背井离乡,帮他们过了这个坎儿,没多少人愿意赖着不走。若大家实在担心,那收容灾民便以老弱妇孺为主,青壮年先在城外搭棚屋,等年关一过,若是还无生计,大不了让他们替我去修淮河东道就是!”

  “陆某受教!”陆卓也是读圣贤书的,一向清高,也有些看不起这些世家巨富,不曾想江怀雪竟有这样的心胸见识,恭敬道:“我代这万数百姓谢过江老板恩情!收容灾民之事我立刻去办,粮食可就全仰仗江老板了!”

  陆卓刚一转身,江怀雪就又叫住他道:“还有,你城里就没中用的大夫了吗?可着裴书锦一人奔忙算怎么回事?”

  陆卓一拍脑门道:“我实在是忙坏了,忘了找人帮裴大夫的忙……哎!城里大夫本就少,遇上事方知,世间有医术又有医德的,罕见……”

  “罢了罢了。”江怀雪站了许久,有些倦了,摆手道:“先忙你的吧,蓬莱别院那几个大夫,估计也快到了,能先顶一阵用……”

  裴书锦闻言有些惊讶道:“你把他们也叫来了?”

  “总不能天天让他们吃白饭吧,也是时候做点事儿了。”江怀雪回了裴书锦,又朝身边围着的侍卫挥袖道:“说了别都围着我,我能有什么事,都帮忙去!”

  江逐星见陆卓带人走了,就剩下他们三人,便直言道:“爷,你已经答应了帮布政使徐大人再筹七千石粮食赈淮北,江浙粮行眼下能调度的库存也就是这些了,如果还要自行赈济萧县,怕是……”

  “走之前,我让你做得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江逐星从容对答道:“给扬州泰州常州的掌柜发急信,各调派一千石粮食,五日内押至扬州府衙。”

  江怀雪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解释道:“我与布政使徐峰相约,我亲来淮北坐镇,只要这三千石粮食安然送到淮北,局势缓和,我便有余力另给他筹措四千石的粮食。眼下已死了这么多人,江苏省道再乱,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只要他们破釜沉舟,这三千石就无人敢贪。灾民聚集淮北已有七八日,我近两日又在淮北沿途高价收粮,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江浙米商知道此信,很快便会押粮来卖,粮食一多,价格就能降下来,等朝廷将我那三千石粮食押来,米价又能再降些,也就解了燃眉之急。有了这个喘息之机,后面那四千石,就算他们克扣大半,这个年关也能熬过去。”

  裴书锦听了江怀雪几番高论,只觉得脑袋都有些隐隐作痛,心中既是感佩又是担忧,江怀雪整日窝在蓬莱别院,眼睛都看不见,却能把看似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想得如此透彻,个中手段环环相扣,可谓令人瞠目。可他刚刚与陆卓话说得那样满,其实手里的现粮却仅有几千斤,剩下的都要靠三分谋略七分天意来成全,这简直就是赌徒,一招棋错就会满盘皆输,裴书锦第一次开始怀疑,能有这样手段的人过得该是怎样如履薄冰的日子。

  江逐星脸上也见了忧色,又思虑片刻道:“爷,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曾大人,有他施些压,江浙行省的官吏多少有些顾虑……”

  江怀雪闻言突然讥笑一声道:“你以为他不知道吗?灾民若是再往南,就要到他两浙的地界了,他的手眼通到朝廷,这才将灾民都拦在了淮北。他又不愿交恶江苏行省的官吏,这才让布政使徐峰找到了我门上,他早算计好的,摘干净自己,又让我替他做了顺水人情。”

  江怀雪说到此处,脸色更是冷硬,裴书锦并不太懂他们在谈谁,只觉得江怀雪已十分不耐烦,便扶了江怀雪一把道:“我送你先回车里吧。”

  江逐星自知失言,没再说话,抱拳请辞,也返身去安置灾民了。

  裴书锦把江怀雪安顿好,又给他煮了热茶,叹道:“你既知贪墨横行,待局势缓解,后面那四千石赈济粮有可能就像打了水漂,没多少能到灾民手中,为何还愿意?”

  江怀雪喝了一口茶,脸色稍有缓和,按着杯子道:“这还不明白?其实我相当于在用四千石的酬劳让他们把这三千石粮安然运来。我只是一介商人,既无权向官府施压,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只能舍得一些。与朝廷打交道,懂得吃亏方能长久些许,与人相交亦然。”

  说到此处,江怀雪突然轻笑了一声,摇头道:“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你以为大家都是你,起早贪黑也不知图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