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锦又冒雨跑了五里路,哪怕穿了蓑衣,等到了药房时整个人都已经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了,他顾不得许多,循着依稀火光赶紧去添水,果不其然,那炉子里的水已经烧得差不多,蒸箱里不住发出噼啪声。

  添上了水,他这才放心,坐下来喘了口气,看看外面风雨交加,他在屋里点上蜡烛,也把湿衣服放到蒸炉上烤干,打算在这里将就一晚。

  正在炉边取暖,突然外面有人敲门,裴书锦惊了一下,这么大的雨,难道许渐清也跟过来了?

  他连忙去开门,门一打开,竟然是江逐星,裴书锦将他的马安顿在屋外的空药棚,把江逐星拉进来,递给他一块帕子,关切道:“江大哥,这么大雨,你过来干什么……”

  “听说你冒雨过来灭火,我怕出事,赶来看看。”江逐星草草擦了把脸,把斗笠一摘,也寻了个地方坐下。

  “过这边来坐,把衣服脱下来烤烤。”

  裴书锦和江逐星围着炉子取暖,江逐星看了一圈,问道:“这里有药吧?喝点姜汤吧,小心伤寒。”

  “好……”话音刚落,裴书锦应声就打了个喷嚏,赶忙去库房翻出一些干姜,江逐星过来看了看,接过来道:“这个简单,我去熬吧,你腿伤刚好,去炉边歇会儿吧。”

  江逐星动作倒是麻利,很快熬好了姜汤,姜片放了不少,熬出来色泽浓重,两人坐在炉边,一人捧着一碗,裴书锦闻了闻,叹气道:“这姜真是辛辣。”

  裴书锦皱着眉头,捏着鼻子就灌了下去,灌完了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痛苦神色。

  江逐星倒是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看着裴书锦,有些意外道:“有这么难喝?”

  裴书锦连连摆手道:“……我平时不吃姜,实在受不了这个味道。”

  裴书锦口中辛辣感消了一点,一脑门子的汗,这才转头看江逐星,发现他神色平和,好像无论什么境遇下都是这般云淡风轻的,不由得摇头笑道:“……你和江怀雪真是完全不同的人。”

  江逐星偏头好奇道:“怎么说?”

  裴书锦又回忆起江逐星在白云寺和他一起救人的时候,一边想一边也觉得好笑:“你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怕,而他什么都挑剔,什么都怕……”

  江逐星闻言竟然笑了一声,裴书锦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那种有温度的笑容,不夸张地说,那一瞬堪比皓月流光,几近照亮整个暗夜。

  江逐星本就气质出群英姿过人,丰神俊朗甚在江怀雪之上,只是总是神情淡漠不苟言笑,偶尔笑起来也多是冷笑,给人感觉也并不比江怀雪好相处多少,加之他对江怀雪惟命是从,几乎从不流露自己的想法,有时让人觉得他不像个活人,几乎要掩盖掉他那熠熠生辉的美貌。

  江逐星揶揄道:“你这话若是让爷听到,一定要气得眼前发黑了。”

  “……倒也不用让他听到。”裴书锦随手挥了一下眼前烛火,实话实说道:“他本就眼前发黑……”

  两人没忍住,又不由得相视而笑,火苗噼啪燃烧,炉子热气腾腾地烧着,狂风骤雨的夜里也显得温暖了一些。

  “我和爷本就是不同的。他是正房嫡长,自小便是众星拱月,我是旁枝庶出,习惯了白眼冷遇,若无爷的照拂,此刻还不知在哪里。”

  裴书锦一直也有些好奇,江逐星这般风华的人物,又是文成武就无所不能,怎么会甘心屈于人下对江怀雪言听计从,想来也是命不由人。

  裴书锦劝慰道:“人的出生际遇难以改变,多经些磨砺,也是吹尽狂沙始到金。就像江公子,虽然金尊玉贵占尽风流,但自小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脾气不好人又挑剔,却也不见得是好事。”

  “我和他之间并非仅有身份之别,我深知自己不过是守成之人,江家今日都是靠他……他也并非是一路坦途,五年前叔父叔母辞世,他听闻消息不眠不休昼夜策马赶了几千里路,在武夷山脚下不顾宗族和当地术士阻拦,带了人执意闯山,那时道路尽数坍毁,巨石乱木横亘其中,我们一路行于峭壁山崖,整整两天才过了三仰峰,他没有抱怨过一句,直到力竭倒在瘴气之中。

  “他后来被抬下山,清醒时人都快到扬州了。痛失双亲,岩茶俱毁,江家乱作一团,亲族旁枝争权夺利,掌柜管家中饱私囊,能有如今的局面,这些年他费了多少心血……”

  裴书锦自知江怀雪也有诸多不易,岩洞那一日,他虽没有再多过问,却也明白,江怀雪父母遇难以及他们一路受人算计,可能都并非意外,江家表面富有四海,却也危机四伏。

  裴书锦叹了口气道:“武夷山时,他与我说过一二,我那时便想,原来众生皆苦,没有人是一世无忧的。”

  江逐星似乎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许久才扯开话头问道:“中秋将至,江城离扬州不算太远,你不要回家一趟吗?”

  “不了。”裴书锦抱膝坐着,看着火苗,摇头道:“其实在我母亲和祖父去世后,家就不算家了。我在家里,也是一个多余的人。”

  夜雨烛灯,际遇天差地别的两人却都起了身世飘零之愁,呆坐着久久无言。

  裴书锦又打了个喷嚏,这才回过神来,转了个身,背朝着蒸炉那面,又招呼江逐星道:“这边坐,烘干后背衣服,不然容易着凉。”

  江逐星也转过身坐在他旁边,裴书锦便问道:“江公子他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收到信儿,最迟就是中秋前后,八月底有一笔生意要谈,安排在了蓬莱别院。”

  裴书锦放心些许,又感叹道:“我知道他忙,有时却也觉得他实在是对自己的病不上心,按说本不是多么疑难的病症,却一直这么耽误着……”

  江逐星摇头道:“他也并非不上心,谁愿意一直看不见呢?就像你说的,他只是很难相信别人罢了……”

  江逐星顿了一下,又转头看着裴书锦道:“但他这次,会信你的。”

  裴书锦愣了下,他看向江逐星,心里多少浮起一丝欣慰,不由点头道:“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