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调香师【完结番外】>第36章 芭蕾舞裙

  裴歌放下手机,把它反过来扣在桌面上,面带微笑看向面前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身材清瘦而高挑,穿着纯黑的衬衫,肩上披着黑色大衣,笑起来的模样有些漫不经心。

  他摘下头上的鸭舌帽,指缝间夹着一张银行卡,轻轻放在咖啡杯旁,往裴歌的面前推了过去。

  “您好,裴歌先生。”年轻人开口,开口既是流畅的法语:“我叫赫尔墨斯。很抱歉,我不会中文,只会日语和法语。”

  裴歌淡淡瞥过去,目光在那张银行卡上停顿了一瞬,不为所动道:“我读过赫尔墨斯先生发来的邮件,大概了解您寻找到我的原因。”

  赫尔墨斯点头。他从文件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将它推给面前的调香师。

  黑字白纸彰显着它是一份调香委托书,从香调到报酬一应俱全,按照裴歌在账号上所罗列的价格表,一切都明码标价。

  “我寻找您,是为了两件事而来。其一,我想请您接手我祖母的香水品牌。二十三年前,我父亲从祖母的手里接过她的香水公司‘Leucothea’,虽然现在已经日渐式微,基本运营也仅仅只能维持支收平衡,但该有的东西也都有。”

  “也就是说,它非常的不赚钱,甚至面临现金流断裂而破产的危机。”裴歌笑了一下,淡淡道:“你不想继续经营下去,一旦破产你就会面临上千万的负债,你不想承担这份责任,可你也不希望祖母的心血就此破灭。”

  “我不擅长经商,”赫尔墨斯语气平静,甚至有点难过,面上却毫无波澜:

  “我只是个普通的音乐人。我不怕负债,也不怕承担责任,可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经营它意味着分身乏术。对我而言它所象征的就是我的祖母,我只希望她的心血永远存在,哪怕经营者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家族。”

  “我父亲、祖母,他们都是天生的商人,即便不是猎犬也是嗅着肉味而来的狼。而我既不是猎犬也不是豺狼,我只是个普通人。”

  年轻人把瓷盘朝裴歌推了过去:“如果自己没有能力继承祖母的心血,自然要去找寻有能力做到这一切的人。”

  裴歌拿起叉子,切开蛋糕的一角,吃的速度很慢。口中的柠檬清香让他在这一刻清晰意识到,赫尔墨斯不是在找寻一个合作者,而是在找一个拯救者。

  “其二,我确实有意愿向您委托一份香水。”赫尔墨斯提及这件事,紧绷的神经终于有所缓和,轻轻地松了口气。

  “我想请裴歌先生您,创造一款香水,前调是梨子,中调是无花果,后调是小苍兰与水仙。我想拿它,祭奠我的祖母。”

  赫尔墨斯提及所失去的人,眼底的漫不经心消失了,转而认真道:“听说祖母年轻时也是一位显赫有名的调香师,我也希望能将这瓶香水带去埋葬她的墓园。”

  赫尔墨斯的身旁有人擦肩而过,正在说话的他也随之一顿,鼻尖最先捕捉到的是轻柔的甜。像是奶糖,却又无比清凉。

  追随那道香气,他一眼便望见了一个年轻的少年,看年龄似乎不大,留了一头银白色的长发,连瞳孔都是温柔的粉色。

  虽然戴着外套的帽子,可这骤然一瞥,赫尔墨斯还是觉得那人非常眼熟。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对方,只是他还未意识到。

  大概是他的目光过于明显,穿着粉外套戴着帽子的少年也转过头来,淡粉色的瞳孔无声地朝他投了过来。

  赫尔墨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些失礼,便连忙垂下眼睛低着头,只有鼻尖那一缕清甜的香气徘徊在他的身旁,似乎是薄荷奶糖的味道。

  裴歌目光一凝,竟在那少年的身侧看见了林舟的身影。藤原小枫步伐轻快,深红色的发丝犹如一片枫叶,端着两小碟蛋糕走到桌前。那姑娘似乎很开心,眼里都带着微亮的光。

  “抱歉,我暂时离开一下,”裴歌笑了下,“那边是我家的孩子,我去和他打声招呼。”

  赫尔墨斯眼中一亮,急忙接话道:“请让我和您一起去!”

  裴歌困惑了一下,但也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赫尔墨斯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林舟那一桌。

  “好巧啊,”裴歌顺手摸了摸林舟的头发,“原来你们在这里玩。”

  熟悉的声音传来,林舟倏然抬头,旋即被先生揉了揉头发。

  “先生怎么也在这里?”林舟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抬着头去看裴歌。

  “谈生意,这家咖啡店离家比较近,就约了这里。”

  裴歌问他:“钱带够了么?”

  林舟看着他,乖乖点头。

  “手机借我一下,”裴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就还给你。”

  林舟不明所以,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轻轻放到了先生的手中。

  裴歌输入密码,点到钱包的软件里,操作一番之后凑到林舟的耳边:“好了,刚好你手机的Apple pay没有绑卡,我给你绑了我的储蓄卡。”

  “像这样——”裴歌的话里带着笑意,他拿着手机朝向林舟,摁了两下手机的右侧。手机自动扫描林舟的五官,“付款的时候靠近POS机,在上面贴一下就好了。本来想早上帮你绑上卡的,结果我做完早餐转头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先生,”林舟低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先生不用这样的。我的钱真的够花。”

  裴歌摸摸他的头发,转而向藤原小枫打了声招呼。他们这边聊得热烈,赫尔墨斯也在悄悄去看一旁的立夏。

  立夏一心只有桌上的提拉米苏蛋糕,他特意找服务员要了一个银勺,专心致志用勺子挖蛋糕吃。赫尔墨斯目光灼灼,热忱而滚烫,立夏吃了没几口蛋糕,实在坚持不住了。

  “你也要吃蛋糕么?”立夏咬着勺子,有点舍不得自己的蛋糕。

  “啊……不不不,我不想吃蛋糕,”赫尔墨斯张了张嘴,一改先前侃侃而谈的模样,日语说得结结巴巴:“我不喜欢吃蛋糕。”

  “喔。”立夏小声地应答,吃蛋糕的动作也有所收敛。

  面前的金发青年就像一只金色的大金毛,双目灼热地盯着他。可他实在找不到理由,为什么自己会被一个陌生人这样看着。

  “你就是那个柳城立夏吧?在日本东京芭蕾舞大赛上夺得优胜的立夏?”

  赫尔墨斯总算想起他为什么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孩十分眼熟了,他太像那个曾在电视上惊鸿一瞥,舞姿如仙鹤般轻盈而柔软的柳城立夏了。

  赫尔墨斯看过许多关于他的视频,尤其是在他第一次搜索柳城立夏之后,那些芭蕾舞片段犹如雨后冒尖的春笋,被大数据疯狂推送到他的手机上。

  立夏惊得猛咳,赫尔墨斯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找服务生要来一杯柠檬水。立夏被蛋糕呛得脸色发红,接过柠檬水就往喉咙里灌,终于顺过来了这股气。

  “对不起对不起!”赫尔墨斯愧疚,别的还没来及思考先是低头认错,恍惚之间立夏感觉这家伙身后狂摇的尾巴也蔫了。

  “没事的,”立夏放下柠檬水,不太在意地摆了摆手:“你知道我的名字?还看过我以前的比赛?”

  “每一场都很美!”赫尔墨斯来了精神,蔫了的狗尾巴也有力气继续摇晃,“每一场我都会录下来,等工作结束之后反复看回放!立夏的芭蕾舞,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芭蕾舞!”

  “啊……等等,”立夏轻轻拍了拍发烫的脸颊,小声地说:“每一场都看回放什么的,这也太……”

  少年说不出话了,只是握住装着柠檬水的玻璃杯,目光躲开了一旁的赫尔墨斯。

  “我还不够那么好。”立夏轻声说,“你说的那场优胜,是我唯一一次的优胜。在这以前,观众们从来没有为我喝彩过。他们在网上辱骂我,在莫斯科的大赛上我还被他们砸了一脸的鸡蛋呢。”

  立夏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平坦,仿佛在形容他人而非自己。

  那些难听的话他听得太多了,张口就能说出口。唇舌张开闭合之间,那些话就会轻飘飘地被他们说出口。

  如果他犯了错误,就会被观众们口头剔除国籍,认为是最为可耻的存在。

  「不男不女。」

  「立夏君是胜利的叛徒啊。」

  「那么期待你取得胜利,可你却辜负我们啊。」

  「留着一头银色的长发,其实内心很想当个女人吧?」

  「男生穿什么一身粉色,真是娘死了。」

  「窝里横的家伙。在东京赢了所有的选手,为什么一去国际赛事就输啊?」

  似乎只要输了比赛,就是最失败的人生。

  不要谈他曾经为自己的国家带来多少荣誉,在那些人的价值观里,只要输了一次,就再也没有资格抬起头了。

  “对不起,”立夏低着头,实在没什么继续谈下去的欲望,只觉得浑身疲倦,“可以让我安静地待一会么?”

  “没事没事!”赫尔墨斯慌乱中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名片,推到立夏的面前:“是我太唐突了。第一次见到立夏选手,实在有些难以克制自己的兴奋。”

  他最终留下一张名片,“期待您的联系!不管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联系我。”

  赫尔墨斯喉结滚动,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转头就同手同脚地僵硬离开。想来在他喜欢立夏的这一年里,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中的偶像。

  立夏一言不发,趴在桌上悄悄去看那张名片。

  这还是第一次……如此直面的遇到粉丝的喜爱。立夏低着头,只觉得更难过了。

  藤原小枫吸着奶茶,一屁股坐在立夏的身旁。刚从她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没有问过立夏经历过什么,可现在她多多少少能猜出来一些了。

  林舟从吧台那里走过来,他刚刚结完款,又点了一份牛奶曲奇饼干,一声不吭地坐在了立夏的另一侧。

  其实在一开始是藤原小枫和林舟挨着坐,立夏独自坐在他们的对面。现在也一句话没商量,好像大家都有了默契一样。

  他们不约而同地起身,换了一个更靠近角落的位置。旁边空无一人,既没有忙碌的服务生,也没有任何顾客。餐桌被沙发完全包围,一看就很有安全感。

  “来,立夏,和前辈师姐聊聊,到底发生了什么?当时又为什么轻生?”

  藤原小枫一只手从盘子里拿饼干,顺手就摸了摸立夏的头发:“早就想问了,立夏你用的什么牌子的香波啊?”

  她喜欢前辈这个词,也很喜欢师姐这个词,结果难以取舍其中之一,干脆直接胡乱融合在一起称呼自己。藤原小枫闻了闻立夏的头发,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发,又揉了揉立夏的头发,对比之后更加确定了。

  “真的很好闻诶,好像是薰衣草味道的。”藤原小枫满嘴塞满饼干。

  “没什么好说的,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童话,它是一切美好的对立面。”立夏淡淡说。

  其实他不太理解他们为什么这样认真,那些对他而言并不算友好的过往,每一个人都避如蛇蝎。

  可又偏偏是这两个人,他与他们相识只有短短的半天,却又比任何时候都要漫长。

  “你就当我们瞎操心咯。”藤原小枫咽下饼干,灌了一大口柠檬水,挖了挖耳朵孔表示她已经准备洗耳恭听。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芭蕾舞选手,”立夏抿唇,无奈地笑了:“那些不太好听的言语,其实说的也是事实。或者说,在心理上,我认可某一些不太好听的言语。”

  他没有直说,却又仿佛已经将埋在心底的秘密告诉了他们:“我只是觉得,我不应该是男生。在我每一次练习芭蕾舞的时候,我都幻想自己其实是一个女孩子,穿着洁白的、象征天鹅的芭蕾舞裙,为世人带来每一场美妙绝伦的表演。”

  立夏看着他们,微笑着说:“我不想欺骗你们,也不想一直自欺欺人。我不想向这个世界展现那种拙劣到令人可笑的模仿秀表演,却也不想停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

  “我想成为一只真正的天鹅,”立夏径直望向他们,眼神清明而认真,“虽然听上去很奇怪,但我想成为立夏,而不是现在的立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