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知爻他们从地下上来的这半个多小时里, 风小了些,空中飘来几朵流云,将阳光遮了部分。
走在前边带头的僧人仰起脸望了一眼远处, 乐呵呵地回头。
“这可不常见, 几位客人运气不错。”
云影涂抹上角棱锋锐的山体, 映出一层岩石的青灰色, 远处的古刹冒出阵阵青烟,偶尔远远传来一阵摇晃的风铃声掠过耳畔。
脚下石板厚重, 在不知多少岁月间略微变了形,没有刚建成的那种平坦,走起路来有些站不稳,但配上此情此景,倒还真让陶知爻几人有了一种一脚踏破了时空, 来到了一处无人的佛梵之境一般。
“前面就到了。”
年轻僧人的声音,让几人回过神来, 赶紧加快脚步跟上。
陶知爻朝萧闻斋看过去, 就见对方也正转头看向自己。
“会有办法的。”陶知爻一笑。
萧闻斋也笑。
嗯, 他相信。
踏进悬空寺大门的那一刻,一股上好香材的味道扑面而来。
比较大型的寺庙道观, 其实都会自己做香,什么线香、香塔、香饵等等, 比如青城山这样的道教圣地,就能做出奇楠级的降真香,但普通路子基本上买不到。
而悬空寺的香和陶知爻闻过的香都不同,有点像乳香, 又有几分像木樨和檀香,应该是独门秘方了。
果不其然, 那带头的僧人见陶知爻抽了抽鼻子,就笑道:“这是我们悬空寺的独门香方,外头买不到的。”
陶知爻几人在僧人的带领下,找了个偏殿坐下来休息。
而那两个僧人则一个去拾掇采买回来的东西,另一个则去请当值的长老,问一下该请哪位长老来给陶知爻他们指点迷津了。
胡葵一进佛寺里,就像浑身上下爬满了虱子一样不痛快,便也不在房间里呆着,此时她正披着风衣抱着胳膊,一边翻白眼一边看楼层阁宇间穿梭的悬空寺僧人,嘴里嘀嘀咕咕的,明显没啥好话。
陶知爻看着她的样子,本来只觉得好笑,但就见胡葵的表情突然有一瞬间的凝固。
她脸上的嫌弃逐渐变为了惊讶,而后转过头,看向了屋内正和萧闻斋坐在桌前喝茶的陶知爻。
陶知爻放下茶杯,起身走了过去。
“怎么了?”
胡葵伸手指了指楼下,陶知爻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穿过层层交错的朱红漆木,陶知爻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一个人身上,也是愣住。
那人瘦瘦高高,背了个鼓鼓囊囊的行军包,在旅游景点,这样的打扮其实并不少见,毕竟游客众多,大家观念不同,有的要住高大上的酒店吃最贵的食物,有的在险峰风餐露宿只为那晨曦与朗星的无限风光。
而胡葵指给陶知爻看的那人,留了一头长发。
是那个在高铁站把归宗瓶放到陶知爻背包里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转身拐到楼梯口跑了下去。
此时,带陶知爻他们上山的那位年轻小僧刚请来今天值班的长老,边往楼梯口走,边给长老解释陶知爻他们的来意。
突然就听头顶一阵噔噔蹬的脚步声,抬起头,就见陶知爻和胡葵跑了下来。
“两位久候。”那年轻僧人持了一礼,还以为陶知爻他们是等得不耐烦了。
可谁知道陶知爻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死死盯着他身后的方向看。
而令小僧更加以外的是,自己身旁的,寺内也算德高望重的长老净尘大师,此时也正转过头,和陶知爻盯着相同的方向。
“净尘长老?”那年轻小僧疑惑地喊了一声。
可净尘像是并未听到他所说的话一般,而是迈着颠颠的步子,目光发直地向前走了几步,最终停在了离那长发男子身前的不远处。
而后,在众人惊讶的注视下,净尘长老双手合十,施了一个十分庄重的礼。
“尊者……”
这下,众人的反应就不知是惊讶了,可以说是震惊。
“尊者”一词,在佛门之中可不能乱用,一般是有大智慧大觉悟的高僧,还是这之中的极少数,才能被称为“尊者”。
这男子看着分明就是一位世俗之人,何况还留了长发,怎么看也不像一位身居古刹,修行多年的高僧啊?
而那小僧的震撼要更深一些,因为他是悬空寺弟子,比陶知爻等人更清楚净尘长老在寺里的地位。
简单来说,净尘并非方丈或者住持,但寺里的方丈和住持见到他,都是要行礼的,因为他对现在寺内的住持和方丈,都有“传法之恩惠”,换句话说就是有师恩。
而净尘长老刚刚行的大礼可以说是毫无犹豫,可以看得出他是发自内心地尊重面前的长发男子,那对方的地位,已经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小僧虽然心中好奇又疑惑,但此时一想,就算再有满腹的问题,也不敢开口问了,低着头立在一旁,不再出声。
而与此同时,那长发男子听到声音转过头,而后便笑了。
“哦!是净尘啊。”
他上前两步,将躬身的净尘扶起,笑了笑道:“我已非佛门中人,也无那一身的虚名和地位,不必对我行此大礼。”
净尘还想说什么,可男子却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落在了净尘身后楼梯上站着的,陶知爻身上。
陶知爻就见长发男子朝自己笑了笑。
“好巧啊。”长发男子道,“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有事情找我吧?”
悬空寺内的一处别院里,众人坐在一张长长的茶桌前,四周清净幽谧,竹林环绕,甚至听不到外头呼啸刮过山林石壁的风声,唯有阵阵清风裹挟着花草香入门而已。
“这是我们寺内的古丈毛尖。”小僧端着茶盘上前,给众人各上了一盏。
净尘长老坐在次座,向众人笑了笑道:“用的是苦甜井的水,可以尝尝,别有一番滋味。”
这话虽是向众人说,但应该还有回忆在里面。
果不其然,就听长发男子道:“苦甜井水泡的茶,我也是很多年没喝到了。”
他说着,端起茶杯先是嗅了嗅,而后便仰起脖子,将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看那架势不像品茶的,倒像喝酒的。
陶知爻好奇的看向其他人,就见胡葵抿了一口,就皱起脸开始吐舌头,而面点刘则开始搓自己的脸。
即使是萧闻斋,在喝了一口那茶水后,也都隐隐地蹙起了眉头。
陶知爻不解,又好奇,于是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哕!好苦呀!”
那种苦并非像吃苦瓜,或者喝中药的味蕾上的苦,而是一种好像从灵魂里透出来的苦。
但很快,那阵苦涩中隐隐地泛出来一丝甜,因为苦味太重,那甜就变得格外明显,而在察觉到这股甜味并反应过来的一瞬间里,那甜味就呈指数级地开始疯狂增长,最终蔓延到所有味蕾。
包括陶知爻在内的众人,都忍不住咽了咽嗓子。
好甜啊。
“苦甜井是从唐代以前就有的井了。”长发男子笑了笑,对众人道,“世人只知道苦井和甜井并排而列,井口之间不过相差一米,但一井水如甘露,冷冽清甜,而另一井苦涩难饮,如有泥沙。”
他说着,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可很少人知道,苦甜二井井水混合后烹煮出来的茶,才是天下奇绝。井水会无限放大茶汤里的苦涩,但也会让随后而来的回甘更重。”长发男子说着,似是意有所指,但又像只是随便望过来一般,看了一眼陶知爻和萧闻斋,“尝过了苦涩,才更能品得出甜蜜的来之不易。”
他说完这话,也没等陶知爻给什么反应,就道:“几位朋友看来与我有缘分,也有想要问的事情吧?”
听他这么问,陶知爻也不客气了。
他跟萧闻斋要了那只归宗瓶,放到桌面上。
“这个,应该是您放在我包里的吧。”陶知爻朝长发男子笑了笑道,“很感谢您的帮助,但我朋友他……”
陶知爻犹豫了一下,本来下意识地想要沿用帮萧闻斋找故乡的说辞,但转念一想,长发男子给他们归宗瓶,还有纸条上的字迹,其实已经知道了萧闻斋身上黑纹的事情,隐瞒也是吃无用,便还是直说了。
“我朋友他身上的那些困扰,还是想要能解决一下。之前有幸得到高人指点,说回到他出生的地方,就能将一切都解决。”
陶知爻说着,眼神逐渐变得坚毅,他也是在告诉长发男子,他是真的非常重视这一件事。
长发男子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当然,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陶知爻连珠炮似地问了一连串问题,包括萧闻斋的出生地在哪里,为什么长发男子会做归宗瓶,而且在他们第一次见面并不认识的情况下就暗中帮助他们……
“等等等等!”长发男子抬起手,笑着打断了陶知爻看着就无休无止的发问,“知道你很着急,这样吧,我把相关的事情,都和你们说一遍,如何?”
陶知爻被他那明显别有深意的话弄得脸略红,但还是点了点头。
而在长发男子的讲述下,陶知爻一行人,终于得知了非常多他们从未接触过,也无法想象的信息。
恒山脚下一圈面积大概是二十五万亩,从占地面积来说,约等于八百个鸟巢体育场。
而这石壁林立,又错落分布着山坡丘陵和平原土地的山脉之中,藏有不知道多少个大大小小的村落村庄,陶知爻之前的想法属实是天真了一些,真要一头热钻进山里把那些村子走个遍,还要混熟面孔跟当地人打听消息,没有个两三年根本完不成。
至于萧闻斋所出生的那个村子……
长发男子看了萧闻斋一眼,不过,后者脖子上的黑纹已经被归宗瓶压制了些许,不再直接从领口处延伸出来了,萧闻斋又穿的长袖,外表看上去,其实与常人无异。
陶知爻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其实还是有异的。
萧老师明显比常人帅很多好不好。
长发男子收回目光,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细长的菩提手链。
他动作熟稔地捏着指尖的菩提子,轻轻转动着手链,轻声开口。
“恒山以北,有一村庄藏于峭壁之下。”长发男子说着,眼神渐渐望向远方,似乎面前涌现出了什么回忆,“而那村子的名字,叫做「夭儿村」。”
夭儿村?
“夭折的夭吗?”陶知爻追问。
陶知爻琢磨了一下这三个字,突然觉得哪里有些熟悉。
而后,他猛地想起来:当初在玉泉院的时候,玄玉道长给他拿了一本书,那本书上就记载着一个散修四方游历的经历。
而其中,就有这夭儿村。
长发男子一挑眉,说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是,也不是。”
胡葵抱着胳膊,有些不耐烦地道:“什么意思呀,不要当谜语人!”
长发男子呵呵一笑,也不恼。
“夭儿村的「yao」,其实一开始并非现在这个「夭折」的「夭」。”
不知道是不是众人的错觉,只觉得他说着语调也变得有些阴恻恻起来。
“而是妖怪的「妖」。”
“妖怪!”面点刘被吓得一哆嗦。
陶知爻无语地看着他……怀里的面人娃娃。
拜托,你怀里就抱着一个,你叫那么大声做什么。
长发男子道:“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那村子里每隔二十年,便会有一个「如妖怪一般」的孩子降生。”
他说着,看了一旁的萧闻斋一眼。
他这一眼其实十分隐蔽,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陶知爻对于和萧闻斋有关的事情都太过于敏感了,还是抓到了这一眼。
“什么意思?”
男子看了蹙起眉头的陶知爻一眼,叹了口气。
“每隔二十年,妖儿村会有一个被诅咒的孩子诞生,那孩子出生便一身黑纹,传说要是让那样的孩子留在村子里,就会给村民带来厄运。”
“而这个孩子,要在下雪天的夜里将他放进竹篮中,随着河水送出村庄,因为村民认为,水能运财,也能送走厄运。”
“放屁!”陶知爻气得要命,“什么黑纹会给别人带来厄运,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他和萧闻斋相处了这么久,有没有厄运他能不知道?
就算不看他,看萧家,看和萧家有交情的北市的多少高门大户,谁不是借着萧老爷子和萧闻斋的面子,腾达的腾达,发财的发财。
“愚昧无知!”陶知爻气冲冲地道。
他平日里性格活泼但又温和,甚少有情绪激动的时候,更毋论现在骂骂咧咧的样子了,而究其原因……
萧闻斋笑了笑,抬手摸摸陶知爻的后脑勺。
“这都是胡说八道的,你别往心里去。”陶知爻认真地和萧闻斋道。
萧闻斋点了点头,“好,我不往心里去。”
陶知爻继续追问夭儿村后续的情况,而坐在他身旁的萧闻斋,则端起手边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感受到那随着苦味而后泛上的甘甜,萧闻斋的笑容更温柔了些。
陶知爻追问长发男子道:“虎毒不食子,那些孩子的父母,竟然也肯吗?”
长发男子一笑。
“万物苍生,说来说去,总逃不过「利益」二字。”
“当收获的大于失去的,哪怕行为看起来再反常,再难以接受,也会肯的。”
夭儿村出生的被诅咒的孩子如果留下,就会为村庄带来绝对的灾祸。
但同样的,只要把这孩子按照水运竹篮的方式送走,村子接下来的二十年里就会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而失去孩子——或是说将自家骨肉“奉献”出去的父母,也会成为全村的“功臣”,享受优渥的待遇,像是来年分田可以先选,家家户户逢年过节杀猪做席也会邀请他们当座上宾……
听起来,或许并非那么地有诱惑力。
但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小村庄里,已经十分让人“长脸面”了。
毕竟做了就是“青云直上”,若是不做,左邻右舍的口水和闲话都能把人活活逼死。
“就没有任何一对父母,拒绝这样的事情发生吗?”陶知爻皱着眉头,不肯放弃地追问道。
“理论来和感情上来说,我也相信应该是有的。”长发男子说着,又笑了笑,“但从我实际看到的情况……只能说心中怀着美好,盼望它能发生吧。”
他说这所有的东西的时候,脸上都是带着笑容的。
那微笑并不僵硬,甚至很自然,可却并不能给人带来应有的如沐春风和温暖,只觉得心底无限寒凉。
这无数丰收之年,万家鼓舞欢庆的氛围下,藏着的却是献祭与死亡。
亡者无人悼念,反而成为了“灾祸”。
未曾真正抗拒的人们自诩正义,认为在自己的努力下将灾祸革除,并向那抛弃孩子的父母献上鲜花与掌声,殊不知花瓣落下碾入尘泥,化作的却是无辜幼童的骸骨与鲜血。
陶知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眉间在自己都不知晓的时候,掠上了几片愁云。
但很快,一只温暖结实的臂膀就环上了陶知爻肩头。
萧闻斋轻轻拍了拍陶知爻,二人对视一眼,目光不自觉就有些黏糊在一起。
“咳!”
胡葵重重咳了一声。
陶知爻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体,抬手摸了摸脸。
情不自禁,情不自禁……
“那后来呢,妖儿村为何改名?”胡葵很善解人意地没有让陶知爻多尴尬,问长发男子道。
“后来……或者说近五六年吧。”长发男子捻着手里的菩提串,转动的速度略为加快了些,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殿外的远景,沉吟了片刻,道,“妖儿村突然发生了变故。”
简单来说,妖儿村的井水不再丰沛甘甜,土壤不再肥沃湿润,而是被风沙所席卷,变得逐渐荒芜。
而更为诡异的是,从五六年前开始,妖儿村的新生儿不论男女,没有一个是能够活过10岁的,哪怕8、9岁时健壮如牛的半大小子,不论是意外也好,一夜之间染上恶疾也好,还是别的什么缘由,总而言之,无一幸免。
胡葵嗤笑一声。
“坏事做多了,遭天谴了?”
她是狐狸,不是人类,更没有什么人类的慈悲心肠和道德,她只知道天道证因果,做了坏事,就一定会遭报应。
再者,还有一个原因。
它们胡门中狐数量众多,可以说是遍布各地,但不管是哪里的狐仙,其实多是居住在山林之中。
一来,狐仙虽然是仙,但能像胡葵这样化形成人的终究是少数,有的狐狸法术不高,即使能化作人形也维持不稳,总会出点意外什么的,在人类社会多有不便,也容易被道士注意到,给自己招来危险。
二来就是动物的野性了,山林里总是比人类社会要自在些,抓个山鸡什么的吃吃,再滋补不过了。
“我们族里捡过不少孩子,要么就是少了手脚,要么就是有顽疾,当然了,也有因为是女孩子就丢掉的。”胡葵说到这翻了个白眼,“人类么,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连动物都会拼死保护自己的幼崽,而人类却能为了私欲和利益抛弃。
有的时候,人类还真的连野兽都不如。
胡葵说到这,众人皆是沉默。
虽然话很难听,但确实,一针见血。
“好了好了。”胡葵摆了摆手,又恢复了本身的俏模样,她笑了笑,道,“说起来,我还有个疑惑呢。”
长发男子经过刚刚的交谈,已经能猜到胡葵的真实身份了,他抬了抬手示意:“姑娘请讲。”
胡葵唔了一声,“我们胡门修炼者众多,但化形成功的毕竟是少数,这点你应该很清楚。”
长发男子点点头。
胡葵玩着指甲,大大的上挑眼显露出几分疑惑,“所以走在路上,不管是男狐仙还是女狐仙,一不小心弹个耳朵尾巴出来的事情实在是发生不少。”
“不过……几十年前出现这样的事,大家都是当都市异闻来说的。”
“但近些年好像变了,总说什么「怕又是哪个主人的任务」”
在众人的沉默和无语中,胡葵一脸正经地发问和吐槽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胡门傲骨很硬的,从来不拜什么主人!”
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