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 这一次他在玻璃方块里那些什么缺氧,火焚的伤害,并没有转移到现实当中来, 否则现在的他可能因为缺氧变傻, 而且八成也毁容了。
这一点来看, 不得不说他运气很好。
陶知爻说完就见萧闻斋欲言又止的样子, 于是停下来问他怎么了。
萧闻斋沉吟片刻,示意他先说, 等陶知爻说完他再说。
陶知爻点了点头,他现在心情平复了不少,应激程度也没有刚苏醒时那么严重了,于是整理了一下思绪,将刚刚幻境里的事情徐徐道来。
他边说边低着头思考, 没有注意到随着他平静的叙述,萧闻斋眼底流露出的浓浓的心疼。
陶知爻意识到的第二件事, 就是“油灯”的确是破除幻境的关键。
刚刚在玻璃方块里经历的事情, 看似和油灯无关。
但那只是表面上的, 在陶知爻划燃火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了这次幻境里的“油灯”, 究竟藏在哪里了。
在陶知爻被水淹没,感觉到那水变得无比沉重的时候, 其实那“水”已经不是普通的水了。
漂浮在液体中,如同满天银河的钴蓝色星星点点,与陶知爻坠入幻境之前,看到的那蛇尾灯在点燃后, 灯盘中因为高温而融化的蜡油一模一样!
而他整个人大部分被埋在了“蜡油”里,只有一只手露在外面。
他就是灯芯。
陶知爻有百分百的把握吗?当然没有。
但他当时没得选择。
在那生死瞬间, 即使是未经过验证的,凭借直觉得来的猜测,陶知爻也不得不尝试去抓住那根大浪中漂浮的草叶。
反正两条路都可能会死。
第一条什么都不做他必死无疑,陶知爻可不觉得被窒息淹死后他能毫发无损地醒来,那还不如尝试一下还算有点希望的第二条路。
幸好,这一次运气站在了他的这一边。
讲到这里,陶知爻下意识地挽起袖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
皮肤细腻白皙,没有一点伤痕。
和幻境最后一刻,那种看上一眼就触目惊心的血肉模糊仿佛完全不搭边。
但只有陶知爻自己知道,他离死亡就只差毫厘而已。
还有一点,陶知爻没有说,因为他暂时还没有得出结论。
他觉得那蛇尾似乎不是蛇尾,但上面的鳞片纹路清晰,绝对是某种动物的鳞片……
萧闻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陶知爻每一句描述,都会让他的心口揪得发疼。
“我说完了。”陶知爻抬起头,看向略有些出神的萧闻斋,“萧老师你刚刚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啦。”
萧闻斋缓缓吐出胸腔里沉郁的气息,道:“你刚刚说你身上没受伤,并不是因为运气好。”
“不是运气好?”陶知爻闻言就是一愣。
看萧闻斋的神情,似乎在他陷入幻境里的时候,对方了解到了什么他不知晓的信息。
“那是因为什么?”陶知爻不禁发问。
“因为你被选中了,或许这次的幻境也是考验的一环,而你通过了,就被认可了。”
陶知爻:“等等等等!”
什么东西?
什么考验,什么认可?
哈???
萧闻斋其实是大概推理出来的,但他还缺乏很多必要的信息,所以讲起来会有一些不清不楚。
“你现在好些了吗?”萧闻斋问道。
陶知爻点点头,他吃了饭后有力气多了。
“啊!是不是耽误剧组的拍摄了!”陶知爻一拍脑袋,看了一下手机时间,“我居然在幻境里呆了一整天吗!”
萧闻斋示意着急忙慌要穿鞋的陶知爻先别急。
“吴导那边已经在推进和我们关系不大的戏份了,组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沉默了片刻,他才又开口道:“不过,慧济方丈说等你醒了,想和你聊聊。”
陶知爻一愣,盯着萧闻斋看了一会,然后点了点头。
“正好,我也想找他聊聊呢。”
陶知爻从休息的禅房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有僧人在门口等候着了。
看来,慧济方丈想见他的心也是很着急的。
正月十五过后,游客的数量就比之前少很多了。
陶知爻和萧闻斋跟在那僧人身后不远处,他刻意留心搜了一下网上的信息,发现前两天那场意外并没有流传出去。
而萧闻斋方才已经把他昏迷过后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包括黑衣人现身,把那盏灯偷走了的事情。
陶知爻心下明白,这一切或多或少都和那盏灯,以及那个黑衣人有着脱不了的干系,能够让那么多张嘴都“沉默”,那背后的力量肯定已经远超凡人。
当然,陶知爻还有另外一条获取信息的渠道。
金目儿和山河社稷图已经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地把各种事情和细节都和陶知爻说了。
陶知爻最为惊讶的是,慧济方丈虽然看不到金目儿和山河社稷图,但却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看来老和尚的修为已经到了一个半只脚踏出凡尘的境界了。
要知道,就连胡葵这样在碧霞元君庙上庙里都有名有姓的大狐仙可都感知不到,更看不见它们。
一想到这,陶知爻就对接下来的见面和谈话完全不紧张了。
人家老和尚怕都是半仙之体了,他怎么可能斗得过。
对方真要做坏事,凭他一个人也阻止不了,说不定被人一如来神掌什么的直接拍死了。
所以,慧济方丈说要和他聊聊,就是真的要和他聊聊而已。
大脑分析判断的这段时间里,陶知爻二人已经走到了一处寺中的别院。
这里就是他们从未来过的地方了,应该是南岳庙里的僧人平日里的起居所,四周都是三层左右的尖顶房,便于在春夏雨季排水,三栋楼和一道外墙将这片地方围了起来,走廊上晒着白色的单衣和棕黄的僧袍,十分有生活气息。
慧济方丈的房间在中间那栋的三楼最边缘那间,空间比其他的房间要稍大一些,不过那僧人将他们带到门口后,并未敲门进去,而是示意二人稍等,自己转身匆匆走了。
不多久,楼梯口响起了环佩之声。
慧济方丈的身影在转角处出现,陶知爻想起来萧闻斋刚刚和他说,那焚香烟雾形成的云叉,是悟慧帮方丈扛下来的。
“方丈,悟慧师父可还好吗?”陶知爻上前两步,施了一个道教的抱拳礼。
慧济方丈十分客气地还礼,“承蒙小友关怀,悟慧的身体已然无恙。”
“真的吗?”陶知爻听刚刚萧闻斋和金目儿它们的描述,感觉悟慧伤得很重的样子,“方丈还请不要客气,我们教派传承的道术有专门保护魂魄的方法。”
陶知爻之所以主动这么说,是因为他感受到了那云叉里浓烈的怨煞之气,而这种怨煞之气往往就是伤害人的三魂七魄的。
慧济方丈捋了捋须,长长的白眉都弯了些,他笑着摇了摇头。
“老衲不是在跟小友客气,悟慧的身体的确已经无虞,只需要将息两天,补充一点营养就好了。”慧济方丈说着顿了顿,然后才刻意补充似地又加上了另一句话。
“因为驱动那云叉的邪术,其实与我南岳庙的佛家心法,是系出同源的。”
陶知爻先是有几秒钟没听懂方丈的意思,然后顿悟过来,睁圆了一双眼睛。
“啊?”
“进屋说吧。”慧济方丈越过两人,伸手推开了自己的房间门。
陶知爻和萧闻斋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一同走了进去。
刚刚方丈说“系出同源”的时候,陶知爻隐约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就猜到这后面应当是有故事。
果然,方丈邀请他们坐下后,并未立刻开口说话,而是静静地冲跑了一壶茶水,期间也没有交谈,他们只能听见窗外隐幽的鸟鸣与风声,显得气氛有些沉寂。
“寺里去年冬天开始窨制的松针乌龙茶,其他地方尝不到的,二位试试可还适口?”
慧济方丈伸手,示意两人尝一尝。
乌龙茶的口感本来就细腻饱满,回甘如蜜,好的乌龙茶更是自带花果香。
而经过松针的窨制,这乌龙茶里更是有着松针那种独特的清香。
松针的香气让人想起雪落青松,白的万里无垠的冬日雪景,而乌龙自身的花果香与清甜的回甘又让人想起秋日的丰收,二者看似冲突,实则融合的很好,让人有一种在冬日雪落时分与亲友团聚,烹茶共饮,分享丰收的美食的巧妙意境。
萧闻斋嗅了嗅茶香,便知道这是上好的茶叶。
三盏茶过后,慧济方丈似乎也有开始讲述的心情了。
他手指捏着杯沿转了转,放下茶杯。
“我知道,你们应该有很多疑问。”方丈坐在两人对面,双手合握,慈眉善目的模样真的很像一尊弥勒。
而也就是这一次近距离的对视,陶知爻看到了他眼瞳底的一些金色,也确信了自己刚刚来时路上的分析。
眼瞳藏金,这是修为极高的修行者才有的。
陶知爻也不跟方丈客气,点了点头。
慧济方丈笑了笑,而后道:“那,不如你们问吧,老衲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老和尚的意思很明显,估计是事情太复杂,他也不知道该从哪个地方开始说。
陶知爻刚要开口,慧济方丈突然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那天那个跟你们一起来的赶尸的小伙子呢?”
陶知爻张了张嘴,把原本要问的话咽了回去。
看来老和尚的确在那天就已经认出了混进行尸队伍里的他和萧闻斋,只不过没有戳穿而已。
既然如此,陶知爻就更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了。
他直接问了一个他一直以来都有的,并且也是最关心的问题。
“那盏灯——就是被抢走的那一盏——究竟是什么?”
目前看来,几乎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盏灯,黑衣人的目标也是那盏灯。
所以陶知爻一定要搞清楚这问题的核心,才能理解事情背后的缘由。
慧济方丈笑呵呵地点了点头,看他的样子,似乎也早已预料到陶知爻会首先询问有关那盏灯的问题了。
“那么,你觉得那盏灯是什么呢?”
陶知爻想了想,道:“灯是解决幻境的关键?而灯的来源,感觉跟蛇……或者蛟龙之类的有关系?”
“哈哈哈……”慧济方丈闻言,点着头笑了,“看来小友推理出来的东西,比老衲想象的还要多啊。”
陶知爻就见老和尚的表情非常欣慰似的。
而后,便听慧济方丈开口,不紧不慢地道:“的确,那是幻境的「解药」,但同时,它也是幻境的来源。”
还没等陶知爻反应过来,老和尚便又道:“那灯的确和jiao有关,不过不是「蛟」,而是「鲛」。”
其实方丈第一句说的“灯是幻境的「解」,但也是幻境的「源」”的时候,陶知爻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就好像剧毒之物百步内必有解药,玄术阵法的阵眼是力量的核心,也是破局的核心的道理是一样的,那灯是幻境的制造者,同时也就是幻境的“阵眼”。
所以,他在幻境里点燃了“灯”,就找到了破局之法,所以才能从幻境中解脱出来。
但第二句,陶知爻就听不懂了。
jiao和jiao,有什么区别吗?
慧济方丈解释道:“此「鲛」非彼「蛟」,那灯全名称为:鲛人灯。”
《搜神记》有言:“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
单说一个“鲛”字,或许还会有词不达意,或者说误解的可能。
但“鲛人”二字,是华夏人千百年来传承的记忆,所谓“沧海月明珠有泪”,说的便是鲛人泣泪成珠的典故了。
陶知爻想到了什么,犹豫着看向慧济方丈,“所以那鲛人灯里的灯油……”
慧济方丈点了点头,那鲛人灯灯盘里,肉眼看上去隐约能看到里面有蓝色星点的灯油,就是鲛人油。
鲛油之灯,万古长明。
帝王将相的墓室棺冢之中,常常就会摆放有鲛油灯,帝皇的墓穴本就极致奢华,摆放鲛油灯的目的,追求的就是死后千年万年也还要如同生前一般的纸醉金迷,金碧辉煌。
不过,陶知爻还有一个疑问。
“如果说那灯是幻境的来源,那施法的途径是什么呢?”
慧济方丈对陶知爻道,“你在进入幻境之前,可曾听到过什么声音?”
陶知爻顿时想起来了,“是……那个歌声?”
慧济方丈点点头,“鲛人之歌,是世界上最强的幻术。”
这一下,有关鲛人灯和陶知爻他们这几天的遭遇,他已经基本理清了。
鲛人灯是一切幻境的来源,而将人拖入幻境的方法是鲛人的声音,而与之对应的,幻境的破除办法,就是找到幻境里的“鲛人灯”,并将其点燃。
陶知爻看到的那条布满鳞片的大尾巴也不是什么蛇尾,而是鲛人的尾巴,鲛人灯灯柱上缠绕着的那条尾巴从灯盘一路向下盘旋到灯座,而十分具有辨认性的鱼尾则藏在了灯座的底部,不为外人所见。
陶知爻本来已经大概了解了,准备开始问别的事情,但一旁的萧闻斋却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臂。
“稍等。”
“怎么啦?”陶知爻见萧闻斋蹙着眉头,目光盯着对面淡然盘坐的慧济方丈。
“小友有话可以放心问。”慧济方丈脸上依旧是慈祥温和的笑容,他伸手给几人都添了茶水,放下茶壶后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桌面上洒出来的茶汤,“老衲稍后还有求于陶小友,所以此时定不会有任何隐瞒,二位可以放心。”
陶知爻迷惑,有求于自己?
他看向方丈,不过,老和尚明显没有现在立刻把话说完的打算。
萧闻斋说了声好,而后便不再客气地问道:“既然鲛人灯会产生幻觉,我可以理解南岳庙把它藏在燃灯阁里,并不对外开放,但为何上灯节这样人流众多又重要的节日,又反其道而行之地将鲛人灯请出来呢?”
慧济方丈点了点头,开口解答道:“因为,这是先辈传下来的训诫。”
在南岳庙不为其他人所知,甚至连除了方丈以外的僧人都对此毫不知情的秘辛之中,记载着有关鲛人灯的秘密。
“其余的,就是方才我们聊过的那些。”慧济方丈十分诚恳,表示自己的确对二人并无隐瞒之意,“还有一条,就是鲛人灯需要在每年上灯节法会之中请至大雄宝殿前,并举行相应的科仪法会,以此安抚灯中宿居着的,躁动的灵魂。”
“若不这么做呢?”萧闻斋问。
慧济方丈转动着手中的佛珠,淡淡开口吐出四个字,“生灵涂炭。”
简单,但却足够有威慑力和说服力的答案。
陶知爻:“躁动的灵魂指的是?”
慧济方丈:“鲛人的灵魂。”
“还在灯里?”
“是,而且是一位实力已达半神的鲛人。”
陶知爻倒吸了一口凉气。
万物有灵,万物皆可修炼,而修炼之途的终点,便是飞升成神。
那鲛人实力已经到了半神……怪不得慧济方丈的反应如此无力。
但……慧济方丈告诉他这些做什么?而且还有刚刚说的“有求于他”。
连方丈这样的修为都拿那鲛人魂灵毫无办法,他一个普通人又能做什么呢?
慧济方丈端着茶杯起身,一只手背着,望向窗外的目光淡然而悠远。
“先师训诫,鲛人灯内有半神之魂,性格无常,善蛊人心,须定期供奉祭祀,上灯节请灯祈福,方可免于生灵涂炭,此乃鲛人生前诅咒。”
“秘辛所记载:唯有鲛人自幻境中三进而三出,身怀异宝者,方可破之。”
这话就是陶知爻醒来后,萧闻斋和金目儿它们都和陶知爻说过的,说他是“被选中的那个人”的意思。
陶知爻第一次进入幻境是混进施邢的队伍进入燃灯阁内,其实那个时候慧济方丈就已经注意到他了,但并不能确定陶知爻就是那个“命运选中的人”,所以也没有贸然地打草惊蛇。
第二次,就是山河社稷图和金目儿用尽大半元气救他的那一次,对应的是南岳庙秘辛里记载的“身怀异宝”。
而第三次,就是前两天上灯节法会之中,陶知爻进入玻璃牢笼,九死一生的那一次了。
所以慧济方丈才能最终确定陶知爻就是那个命中注定解开鲛人灯诅咒的人。
因而才会邀请他来一叙,并毫无保留地将这些连他的大徒弟悟慧都不知道的事情,全数告知了陶知爻。
“所以,我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被选中的人,成功在三次幻境里活了下来?”
慧济方丈缓缓回过头。
“不。”
“你是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