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橘涩【完结】>第5章 我好想她

  (三)却是旧时相识

  “阿漾...阿漾...”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

  在喊她。

  四周漆黑一片。

  顾漾轻寻着声音跌跌撞撞的往前走,想要去找源头。

  心底没由来的恐慌和拘谨,这种恐慌又一点点的蔓延,在最后快要淹没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包裹住。

  她跑了很久,身上流着汗,发丝被微微浸湿,夏季的薄衣贴着后背...

  幸好。幸好。

  顾漾轻在那人的怀里面喘着气,她感受到后背正被那人轻抚着。

  快要融化掉的细语声在轻轻的哄着她。

  那人依旧在喊着,“阿漾...阿漾...”

  “我等你有许久了,在不见你的日子里面,我也及其想念。”

  抬起头来看一眼。

  看一眼。

  挣扎着,头却像被人死死的按着一样,抬不起来。

  不可以...

  不能这样...

  要看一眼...

  不知道这一眼之后带来的是无以复加的深渊或是难能可贵的希望...

  抬头的那一秒有泪落了下来。

  这似乎是预见似的。

  顾漾轻她看到了沈知微。

  女人眉眼如初,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模样。

  总觉得沈知微说话带刺,但对着顾漾轻,她一贯是温和的笑,就像是一个大姐姐,无条件的包容着她容易破碎的妹妹一样。

  轻轻的为顾漾轻擦拭去眼角的泪,沈知微打趣她,“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

  “都这么大的人了...算了,在我这里,想哭就哭吧。”

  顾漾轻抱住她,倚在她的肩膀上,沈知微就这么任由她依靠着。

  想和她说的事情有很多。

  归结起来不过是想念二字。

  这么些年,顾漾轻过的并不容易。

  当时出国实在是无奈之举。

  顾氏集团因为经营不善宣布破产,其最大股东顾铭在三天后于抢救室宣布不治身亡。

  顾漾轻选择放弃所有财产继承,公司被他人接管,住了多年的房子被拍卖掉。

  冬天的夜真的太过漫长,她在路灯下的长椅上坐着,任由干燥凌冽的北风在她的身上一点点的侵咬着。

  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到白天。

  可是到了白天又能怎么样。

  顾漾轻哭不出来,甚至不觉得委屈,只是一种无力感萦绕在她的心头。

  从前父亲虽然不常在家,总归有这么一个念想。得知公司要破产的时候她也并不紧张,只要人还在,总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后来,人也不在了。

  结局赤裸裸的摆在那里,怎么都更改不了了。

  沈知微来了。

  张敬昀都没有能够找到她在哪儿的时候,沈知微来了。

  里面穿的还是睡衣,长款羽绒服随意的套在外面,能够看的出,她来的挺匆忙的。

  以至于顾漾轻看到她的第一刻竟然笑出了声。

  沈知微看见她这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一记爆栗敲在了她的脑门上,“你的电话是只用来玩开心消消乐么?连个电话都不会打。”

  顾漾轻无辜道,“没电了啊。”

  向沈知微展示了一下自己开不了机的手机。

  “那不能找个便利店借个充电宝什么的。”

  顾漾轻说:“充电宝需要押金,我手机里面还有一块钱,连个矿泉水都买不了了。”

  沈知微又问她,“你的钱呢?”

  顾漾轻说:“有人跑到家门口要债,我收拾好东西出来,正好看到他。她的女儿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饱饭了,我想我上一顿的饭还是饱的,于是就把手机里面的一千块都转给她了。”

  转出去的时候是没想过以后的。

  沈知微没好气的说,“你还真是大方,都自顾不暇了。”

  顾漾轻半开玩笑的说,“先饿着呗,能活就活,不能活...就不活了呗。”

  “不知道来找我啊。”

  “那多尴尬啊,你不前几天刚知道我喜欢你。多尴尬啊。”

  “尴尬什么啊顾漾轻。”沈知微把人拽起来,“现在跟我回家。”

  顾漾轻乖巧起身但是没被拉走,“那个,能不能先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个东西吃了再走啊。吃不饱饭的话还真的挺难受的。”

  于是凌晨十二点半的便利店里面出现了一个带着墨镜酷似沈影后的人出现买了一份肥牛饭。

  店员一开始也以为是沈知微。

  不过这和沈知微从头到脚都精致的形象不太相符,毕竟是“二十世纪最耀眼的红玫瑰”嘛。

  此时“带刺的玫瑰”正凶巴巴的将加热好的饭递给顾漾轻,“赶紧吃,我明天还有工作呢。”

  “等明天最后一场戏杀青的时候,姐就带你去国外散散心。”

  “现在也挺好的,我什么都有,所以顾漾轻,你只要有我就行了。”

  最后一句话不知道是沈知微出于什么心理说的。

  顾漾轻选择性的忽视掉,她现在没有心思去揣度这些,“拍的什么戏啊,一点路透和消息都没看到。”

  而且根据她的估算,沈知微从进组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半月的时间。

  能拍出个什么来啊。

  沈知微带着墨镜,看不太出她本人的神情,不过听语气倒是挺高兴的,她跟顾漾轻说:“秘密。”

  “切,我才不想知道呢。”

  小孩子心理。

  跟着沈知微回家的第一个晚上,顾漾轻没能睡着。

  倒不是她不想睡,只是一闭眼睛,脑子里面翻来覆去展演的就是她曾经一些冒失的错处。

  在妈妈还在的时候怎么样的耍小脾气啦,又是什么时候没考好偷偷改试卷成绩拿来骗爸爸,或者是那年那月喜欢上一个人,冒冒失失的告白好像让她有些不喜欢了,还有爸爸在的时候不去多关注一下他的身体状况,只顾着自己玩,也没好好的陪陪他。

  睡不着,于是就在黑漆漆的房间里面盯着天花板看,细数她二十多年人生里的错误。

  生活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是怎么也开脱不了的。

  顾漾轻啊顾漾轻,要是你少做点错事,大概也就不会这样了吧。

  沈知微走的时候给她留了粥。

  那几乎是她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白日。

  太过寒冷的天懒得出门,于是坐在客厅里面喝粥,突然看向桌子上面放的一把水果刀,在想割腕的话会很疼吗...不,别这样想。

  在床头柜上看到了一瓶维C,又想如果是安眠药的话需要多大的剂量才能够万无一失的死去...

  后来外面下起了雪,她拉开窗帘看着婆娑而下的雪渐渐的将这个世界变得银装素裹,她又想,如果从三楼跳下去的话,身上流出的血能不能让这个世界更好看一点...

  这样的天气,河水应该都结了冰。

  跳河的话,应该要废一番功夫。

  顾漾轻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整天。

  中午的时候沈暄给她来送了点东西吃,和她说了两句话。

  余下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先是环顾四周,后面就直直的看着前面。

  她的脑子里面有无数的声音在叫嚣,说到了穷途末路了,也就不要在苦苦挣扎了,苦苦挣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死亡吧,死亡可以结束一切痛苦。

  用一瞬间的痛来结束这辈子的苦。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恍惚间顾漾轻应该是流泪了。

  她干巴巴的擦去在滑落到脸颊的泪水。

  只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我陪你去散散心吧。”

  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沈知微给她带了一束花。

  花上原本应该是落了点雪,屋子里面开了暖气,那雪粒就化成了水珠,点缀在花的上面。

  “阿漾。”沈知微喊她。

  她无数次的这样喊过顾漾轻的名字。

  后者抬头,扯出一个笑来,“你回来了。”

  夜幕降临。

  但只有顾漾轻知道,天终于亮了。

  *

  顾漾轻哭了一会便不哭了。

  她细细的端详着眼前多年未见的女人。

  质问道,“你就这么恨得下心来,这么多年不来找我,不是还说要带我去国外散心吗?”

  “骗子,你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

  诓骗我活了下来。

  沈知微却是细细的为她打理着额前的发丝,听不出是什么语气,“没有食言啊,我带你去了的。”

  去了哪里?

  什么时候去了?

  我怎么不知道。

  自己出国明明是去留学了。

  顾漾轻想接着质问她。

  面前的沈知微却忽然变得虚幻起来。

  原本被顾漾轻倚靠着的身体一点点的变得透明。

  最终消散。

  顾漾轻猛然惊醒。

  一滴泪恰好滑落眼角,她坐起身来,是在自己的公寓里面。

  原来是一场梦啊。

  她想,那未免也太真了些。

  (四)更兼细雨

  这几天倒是有场社交活动。

  不知道是谁把她回国的消息给传出去了,大学时候特别敬重的一位老师竟然给她发来聚会的邀请。

  老师是非常和蔼的一位老太太,讲起诗文总是娓娓道来,为人做事不迂腐,并且乐于和学生交流,有一段时间痴迷开心消消乐,说是要了解年轻人现在都喜欢什么,要赶上时代潮流,在那一段时间内和顾漾轻处成了忘年交。

  后来她乐呵呵的跟顾漾轻说,当时在课上一看见这么个小姑娘就觉得合眼缘,文学系历来是不缺美人的,可就是顾漾轻特别抓她的眼睛。

  也是因为这位老师对自己太过于厚爱,在大二的时候顾漾轻转修设计学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老人家倒是敞亮,大手一挥,说“没什么关系,只要人还活着,文学就是死不了的。”

  也非常为顾漾轻高兴,说她真正的找到了自己所喜爱的方向。

  顾漾轻没想拒绝。

  她压根就没想在聚会上碰到的师兄师姐或是新的师弟师妹里面有多少是熟人,能说得上话的又有几个,在老师张口的那一刻,顾漾轻就已经答应了。

  她是去看老师。

  A大南侧门正对着有一条街,穿过这条街就到了A大的教职工家属院。

  聚会正是在那里进行。

  彼时正是三月末、四月初,临近清明的时节,下雨是常有的事情。

  气温又在短短的十几天内回升了不少,如今堂堂正正的算得上是A市的春天了。

  小区绿化里种的树有些杂乱,顾漾轻认出来有几棵梧桐,余下应该还有些杨树柳树什么的。

  她对树木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此了。

  到的时候时间还算早,算上老师和她,统共也就五个人,还都是顾漾轻认识的。

  其中有两位女士,一位继续从事文学研究,一位是现在新生代的作者,刚拿了上一年的长篇小说奖,这两人是当时顾漾轻读本科的时候老师带的研究生。

  另一位是顾漾轻的学弟,说来也是巧,大学里面一共也没吃过几次食堂,有一次便是老师拉着她跟她讲餐厅里面新出了个炒菜非常好吃,是一定要让她尝尝的,顾漾轻跟着去了,正吃着呢,这位师弟就自来熟的坐到旁边来,跟老师谈论起了郁达夫的小说作品有什么特点。

  家里的门是开着的,师弟的反应倒是比老师还要快。

  “顾师姐?”

  “师弟好。”

  男生看上去挺高兴的样子,“刚才还在和老师讨论说师姐什么时候来呢,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到。”

  这样热情倒是让顾漾轻有点招架不住了。

  老师看出来了她行为上的拘谨,先是笑着对男生讲,“哎,可别吓坏你师姐,这可是我好不容易邀请来的贵客。”

  接着又在顾漾轻准备开口客套两句的时候说,“哎呀,你这个师弟呢,可是从念书的时候开始就很喜欢你的文章,刚才还在埋怨我怎么就放人去建筑系了。”

  “我说我又不是导员也不是系主任的,你师姐愿意学什么就学什么。”

  男生现在已经是老师手底下的研究生,也是带的最后一个研究生了,等到他毕业之后,为教育事业忙碌了一辈子的老太太也就要退休了。

  师弟这边还在与老师辩驳,“就是说么,您有一个爱才的心,怎么就让师姐这个大才外流了呢。”

  顾漾轻这次终于找准机会,连连摆手,“师弟你真是别捧杀我了,把我夸的太过了我可真是一点也不敢当,要说还是几位师兄师姐,我根本排不上号的。”

  两位师姐本来坐在一旁吃着瓜子看笑话,眼看到火就要烧到自己的身上来,连忙制止,“怎么就还谦虚了上来,这我们和师弟倒是不谋而合了。”

  “当时院里面两个风云人物,一个是沈暄,另一个就是你了。”

  顾漾轻接着往下问,“沈师兄今日也来吗?”

  师姐乐呵呵的说,“他倒是想来,只是今天课太多了,从早八排到晚九,好几个年级的不同专业全有他的课,还得抽空给人上节选修,也真是够忙的。”

  话题到了这儿就戛然而止。

  接着就是老师拿出相册出来,一页页的翻,讲那些让她记忆深刻的学生。

  其中一张合照倒是吸引住了顾漾轻的目光。

  老师也乐呵呵的介绍,“怎么样,漂亮吧,可是大明星呢,说是到学校里面来找人,让我碰见了就拉着人拍了张照,只是这么多年都没再看过她的电影,多少有点可惜。”

  “沈知微演戏确实不错,可是拿过好几个最佳女主角呢。”师姐乐呵呵的说着,“我记得当时小漾啊最喜欢沈知微了,每个片子都反复的拿来看,看完之后还要写观后感,那样子可比写老师布置的作业认真多了。”

  冷不丁的被揭了老底,顾漾轻嘿嘿的笑,试图蒙混过关,“师姐记性这么好啊...”

  “哎呀,我也想起来了。”老太太又往上推了推老花镜,“当时一张签名照还是小顾送给我的。”

  师兄师姐还有凑热闹的师弟师妹七嘴八舌的说要顾漾轻也送他们一张,如此玩闹了一会,便是吃完饭大家都还各有各的事情,算下来也就顾漾轻一个闲人在这里,陪着老师又继续说会话。

  “这么多年没有你的消息,现在看见你好好的也算是放心了。”

  这话说的让人鼻子一酸。

  “其实他们几个说的也没错,其中最有天赋的确实是你,沈暄也有天赋,只是你们两个人,却很少写什么东西。”

  “文字对很多人都是发泄口,无论喜怒哀乐,大量的情绪堆积在身体里都是不好的,于是乐也作诗,哀也作诗。沈暄是太过平和,你呢,漾轻。”

  顾漾轻想和老师说一些自己的日常。

  却发现出国的那段时光在她的记忆里面显得十分模糊。

  像是从来没有过似的。

  “大概是哀也哭泣,乐也哭泣吧。”顾漾轻只能这样说。

  老师还是乐呵呵的,说外面的雨下了一天了。

  春天里各种花草树木都发了芽,下点雨是很不错的。

  “我还记得大二的时候,你转系之前,最后一次给我看你的诗集。”老太太像是想到了什么让人欣慰的事情,“那时候也就写了两三首罢,你乐滋滋的拿给我看,我当时好像还说你这名字起的不雅不俗的。”

  “叫做什么《折枝玫瑰》,你当时还和我辩驳了许久,现在还有写么?”

  “如果哪一天写完了,也要拿给我看看才好。”老师笑着说,“我还在期待着,毕竟文字不死,文学也不死,每个人身上都有文学的影子。”

  顾漾轻想起来了那个荒诞的诗集。

  也不能这样说吧,这是那本诗集完全就是她的恶趣味,是写给沈知微的情诗集,所以才会直白的直接在书上用玫瑰命名。

  回家之后,顾漾轻把微博下载了回来。

  不费任何功夫的就想起来了密码,因为这么多年她的密码市中只有那一个sgforever.

  登陆之后的发来消息提醒,说已经有1560天没有见面了,欢迎回来。

  顾漾轻下意识的在心里面计算着,1560天,大概有四年多吧。

  在国外留学的那段日子里面就真的没想过去微博看一看吗?

  不像是她的作风啊。

  评论和点赞都是99+,甚至最近的还有一条私信,上面写着,“阿著大大,知微电影重映你会去看么?”

  顾漾轻的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

  她打开自己的微博界面,开始一条一条长文的看。

  先是“N刷《曲》之后我心里面仍然会疯狂心动的地方。”

  《曲》就是沈知微的处女作。

  文章里面写着,“那时候的她是孤独与热烈并存的,非要打一个比喻的话就像是寂静夜空中绽放的一支烟花,黑夜是孤独的,烟花炸开的瞬间烟花也是孤独的,看似无数发光的点其实都是她自己,是她自己一点点的把自己照亮,一点点的让自己从完整到破碎又重新拼凑回来。”

  “其实不太愿意拿烟花来做比喻,太易逝了。”

  “但同样太恰当了。”

  沈知微最后的作品《绝望之地》,她又是这样写的。

  “我透过她的目光往远处看,渴望能够用灵魂暂住于她的身躯,我深知若非一步步的从那样的泥泞之地往外走,是永远不会与她感同身受的。所以再多的眼泪留下来,再多的愤懑与打抱不平都不及当事人痛苦的十万分之一,如果她这个世界是失望,那她会报复,如果是绝望的话,那报复都成了一件让她觉得疲惫的事情,她所做的似乎只有漠视了。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最后再去追寻同样虚假的乌托邦。”

  顾漾轻现在已经想不起来她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去写下这样的文字。

  现在想来,沈知微演过的电影大都苦涩,电影中的角色与她本人可谓是两种极端。

  沈知微热情、自傲,同样有着一股倔强和凌人的意气,这种戏里戏外的反差感也让她收获了不少的影迷。

  可是顾漾轻也见到过沈知微在深夜里一根根的抽着香烟,无节制的喝着酒,喝的醉生梦死,喝成一坨烂泥。

  她又继续往下翻。

  下面是条仅自己能见的,写了大概有三四行,标注着其四。

  “雨坠落的无节制,打碎原本就拼凑在一起的

  拼凑使其完整

  完整妄图收敛

  猖狂的问询得到轻飘的解决

  何须收敛,只要热烈”

  很烂。

  但是挺沈知微的。

  应用自动推送了一条新闻过来,标题是“国际影后沈知微未公开短片即将全网上映”。

  顾漾轻想起来了那个冬天,沈知微说拍完那部影片就带自己出国。

  她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一些她已知,又畏惧,因此怯于触碰的。

  一些忘记,又被众人庆幸她已经忘记的故事。

  (五)物是人非事事休

  深秋

  城南 私人疗养院

  张敬昀赶到的时候顾漾轻已经坐起身来。

  年轻女人一开始是望着窗户外面的世界发愣,后来听见声音就顺势转头,看见是张敬昀就喊了一声,“哥来了。”

  来风尘仆仆,此刻见到顾漾轻安好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

  “我记得睡着的时候还是个冬天,再睁开眼外面的梧桐树叶都落了满地了。”顾漾轻像是在思索些着什么,说起话来却似开玩笑一般,“恍恍惚惚的半辈子就过去了。”

  “怎么一睁眼又到医院里面来了。”

  不知道是越活越回去,还是光阴时岁不经意的在她眼皮子底下溜走了快一年。

  张敬昀张张口,半晌说出一句话来,顾漾轻直觉他想说的绝不是现在这一句,“时维她说等过段时间就来看你...阿漾,你觉得怎么样。”

  后者笑笑,纯粹是为了缓解病房里面有些压抑的气氛,“挺好啊,就是不知道生的什么病,莫名其妙的就住进疗养院里面来了,脑袋里面空空的,什么也记不住。”

  “没事,想不起来就慢慢想。”

  “嗯,哥,我想再睡一会,我们等会再见吧。”

  张敬昀出了房门,小心翼翼的将门给带上。

  转了几个弯到院子里抽了根烟,手机拨通一个号码,忙音好几声之后才接起。

  “张先生,顾小姐的各方面体征虽然现在已经趋于稳定,但是整体情况还是弱于常人,并且缓慢下降。一方面是要配合药物治疗,另一方面还是要保持病人的身心愉悦,避免受到刺激。”

  “那她的记忆呢?还有办法恢复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对于这种情况,一般属于创伤后难以面对那段记忆所以产生的自我防御机制,什么时候能够想起来有关于那段时间的事情还要看病人什么时候能够克服那段心理障碍。”

  烟就夹在男人的手里任由它一点点的燃着,“如果是现有的记忆在醒来之后又丧失了一部分呢。”

  对面回复:“...只怕情况不容乐观。”

  张敬昀挂掉电话,左手微微的抖动将那燃的还剩半支的烟两口急促的吸完。

  一时间抽的有些猛,把他呛得直咳嗽。

  三十岁的男人此刻竟也红了眼眶,他看向窗帘半遮的那间屋子。

  里面是他这么些年最深的挂念。

  此刻他只期盼,顾漾轻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些挂念,有些期冀,支撑着她游过这段终将漫长苦寂的岁月。

  这是顾漾轻昏迷后醒来的第四次。

  一年内,第四次。

  城南疗养院在四年前住进来了一位重症患者。

  从春天蔷薇花开看满了西墙,到秋天的落叶夹杂着南去的大雁,总有三个人常来看她,陪她说一下午的话,念念叨叨的,她却不曾睁开眼睛来看看这些来来往往的人。

  像是将自己的灵魂遗忘在了另一个地方,放了一个虚假的躯壳在这里当作慰籍。

  她的生命体征在无数次快要降到最低值得时候又奇迹般地回升。

  靠着每天扎进身体里的营养液继续供给着微薄的能量,支撑那颗心脏缓慢的跳动。

  至于灵魂,暂且未归。

  是迷了路还是本就想离家出走,没人可知。

  世界上最后在意她的三个人都在这里了。

  今年年初,顾漾轻短暂的清醒了一个小时。

  她神情恍惚又崩溃,只是一个劲的大哭,大哭,仿佛自己还沉浸在那失重感带来的恐惧之中,然后是剧烈的碰撞,火光,和死亡,以及死里逃生。每一个人都被她牢牢的抓住胳膊,眼神中都是哀求,但她说不出话来,恐惧让她说不出话来,和死亡的贴近让她无法言语,她只能哭,抓住每个人的胳膊像是抓住大海里的浮木一般。她摇着头,她想要去救知微。

  对...知微。

  沈知微!

  二月,在第一次醒来之后的一个月后。

  顾漾轻再次清醒,这次她显得平静很多。

  只是不喜欢说话,坐在病床上望着窗户外面出神。她在张敬昀来的时候再一次崩溃,她在跟哥哥讲,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她是否也会像父亲一样死在病床上,她为什么不能像父亲一样死在病床上。

  张敬昀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女孩的眼泪濡湿了西装的大半,她的脑海里面一遍又一遍的复盘着三年前的那个冬天,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只有自我苛责才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是在活着的。

  那样的寒冬竟然也没有换来上天的怜悯,顾漾轻那个时候才发觉运气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东西。

  前二十二年所拥有的财富、地位、成就、名誉以及满的快要溢出来的爱,都在那个冬天被当作惩罚时的一并收回。

  顾漾轻至今不知道她犯了什么错。

  天要降下惩罚,无妄之灾便只能归结于命运的不幸。

  因为是不幸,所以就连怨怼都显得格外迷茫无力。

  只能接受。

  平淡、强烈、哀伤、痛苦...世上所存在的百种情绪如何被凡人运用并不是上帝所要思索的,他只需要那些凡人最终接受,接受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接受新生,接受死亡,接受拥有和失去。

  可以抗争,但最后的结果只有接受。

  半年前,也是顾漾轻醒来时间最长,整个人的情绪也是最和当初相近的一次。

  像是做了一个漫长又极为贴近现实的梦境一般,顾漾轻过将近四年的记忆被那场梦境完完整整的填补。

  在梦里面,公司的破产和父亲的离世只短暂的让她消沉了一段时间。

  沈知微同样将她接到家里面去照顾。

  她们无限的趋近于恋人,冬日寒冷却如沐爱情的南风。

  她们耳鬓厮磨,相互依偎,互诉情长。

  截止于此的故事尚且可以得出一个不大明朗的结论,顾漾轻从小是不缺人爱的,失去了一个疼爱她的父亲,便会有一个与她两情相悦的爱人再次出现在她的身后。她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只是命运的齿轮永远扭转,人在齿轮之上便容易被绞杀的血肉模糊。

  短暂的欢愉之后是猜忌,是吵架,是互相隐瞒。

  梦里的顾漾轻最在意的是沈知微从不向她告白,也从来不正面接受自己的告白。

  纠缠暧昧了多长一段时间她自己也记不清楚。

  只是到最后,两人分道扬镳,一别四年。

  不知道梦境中的时间是如何衡量的,梦境的主人是否又拥有恩赐的能力去扭转时间的变换。

  如果有的话,梦境中的顾漾轻只想回到还和沈知微在一起的那个夜晚。

  于是从疗养院醒来的那一天。

  梦醒了。

  但还没结束。

  梦境中发生的一切被她带入到了现实中。

  就好像沈知微真的只是和她吵了一场架,那场国外之旅也因为这场无端的争吵而不了了之。

  人会沉溺于梦境,现实却永远保持客观。

  就像顾漾轻心心念念等待的爱人,在四年前飞机失事时将她牢牢护在怀里,此刻被一块无名墓碑压着,长眠于城南公墓的地下。

  顾漾轻不知道。

  在仅有的几日清醒时光里却无数次路过的攀爬着蔷薇花的地方是她所爱之人最后的家。

  她不知道,所以还没疯。

  知情的人都庆幸她不知道,庆幸她遗忘掉那段痛苦的过往,庆幸仍有一丝幸运之神的怜悯在凌冬之中庇佑着这个女孩。

  只是他们搞错了对象,庇佑顾漾轻的不是什么幸运之神,而是爱神,是在最后一刻也不忘护住她的沈知微。

  可他们却要她忘掉沈知微。

  像一个粉丝抛却过期偶像那般简单去忘记自己的爱人。

  伟大又自私的抹掉了沈知微死亡的消息。

  世人只知城南有座墓,碑是无名碑。

  大概是在他们的心中,活着的人更重要。

  所以任何能让顾漾轻活下去的方法都要用。

  但是顾漾轻只想记住沈知微。

  如果记不住,活着也是疯。

  活着也是疯。

  *

  时维来看顾漾轻的时候她正在拿着平板看视频。

  见到是好友,顺手就把平板给扣上。

  “你来啦。”顾漾轻向她招手,像是在撒娇一样,“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晚。”

  “上完课回到家我就赶忙跑过来这边看你。”时维坐到她的边上来,她曾经被哥哥勒令禁止来看望顾漾轻,就是因为这个小姑娘太容易情绪激动,此时单单只是顾漾轻坐在床上,什么都还没干,她就又红了眼眶,说“阿漾你受苦了。”

  顾漾轻又得忙着安慰她几句。

  翻来覆去的反倒又叫病人受累。

  顾漾轻这几天恢复的挺不错的。

  距离上一次醒来已经有十多天了。

  几人还没有告诉顾漾轻已经过去四年的事情。

  顾漾轻只是因为父亲的亡故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了许多天,醒来便是迷迷糊糊的了。

  “今天天气好,时维,我想出去走走。”顾漾轻提出建议。

  张时维忙不迭的应着,从房间的一角退出来了轮椅,顾漾轻原本是拒绝的,可是实在拗不过,也就从了她了。

  秋高气爽,雁群南飞。

  “从前在市里住的时候也是没有这样的体验,头一次感觉天被拉的好高,云彩也薄,整个世界都离我好遥远。”

  顾漾轻这有感而发的一段也着实符合她的人设。

  时维将人推到院子里的空旷处,笑着说,“怎么,你要作诗么?”

  顾漾轻摇摇头。

  “眼下脑子里面没有什么好词,全都是些陈词滥调的玩意,与其拼凑起来糟践了此番光景,倒不如就静静的看着。”

  说是没有什么好词。

  可她的脑子里面还是飞快的闪过一句。

  “荒原野草丛生径,里有馥郁,难窥天光。”

  在...哪里看的来着?

  又四字闪过《折枝玫瑰》。

  如果将其当作是爱情诗来解析便是,我的心看似一片荒芜、野草丛生,拨开其后,是于心尖之初所种的大片玫瑰。

  只是不敢说。

  于是这爱也难见天光,不为人知晓。

  谁写的。

  酸绉绉的,烂。

  顾漾轻突然就笑起来,这诗写的可真烂。

  写的可真烂。

  这所谓的爱可真拿不出手。

  真假。

  特别特别假。

  微微有风吹过。

  恍惚间。

  时维听见顾漾轻说,“我在平板里面看到了七八部缓存的电影和一部视频短篇,里面的主人公都是一个人。”

  顾漾轻怔了怔,继续说着,“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我大概以前是将那影片看了很多遍,看她总觉得很熟悉。去网站上搜了她的名字,只是不太能搜到了。”

  她仰起头看向时维。

  时维果然是不擅长说谎的。

  这种不算质问的场景都能够让她眼神轻微闪躲。

  她听见顾漾轻在问。

  “我以前应该很喜欢她吧。”

  疑问的句式,肯定的语气。

  “可是那么喜欢的话,我为什么又记不住了。”

  这句有点懊恼。

  时维扯开话题,说天有点晚了,起风了要更凉了,还是赶紧回屋吧。

  顾漾轻又被推回了那间屋子。

  时维接了一通电话,走的很急。

  顾漾轻看着她从窗户里面匆匆离去的身影逐渐变小,又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之后她就一直在盯着那扇窗户看。

  一直在看。

  此时是深秋,窗户外面并没有什么。

  只有荒原。

  只剩野草。

  她还是在盯着窗户看。

  要是拨开野草瞧一瞧呢。

  会不会闻到花香。

  会不会看到玫瑰。

  会不会让她看到这些爱。

  顾漾轻熟练的使用密码解锁了平板。

  sgforever.

  Forever。

  视频里面传来年轻的女生。

  赫然是沈知微当年未上映的那部短篇。

  二十多分钟的女友视角拍摄,不同于往日玫瑰所展现出来的尖刺。

  此时更像是她广为人知的含义——爱情。

  顾漾轻想起来那天在微博上看到的,关于这部影片的一个简短介绍。

  制作人舒窈:知微说这部影片本来是不打算公布的,但同时又与我有约定,说如果在一年内都没有听到她脱单的消息,那这部影片就可以当作是送给各位影迷的一个小礼物。

  因为种种原因,这部本应该在三年前或者是两年前就应该和大家见面的影片最终定档今年。

  祝大家520快乐,有情人终成眷属。

  知微说不用特地记得她,偶尔空闲的时候想一想她就可以了。

  她叫做知微。

  这部片子叫做《微漾》。

  心有波澜,爱意微漾。

  夜深了。

  顾漾轻还在盯着那扇窗户看。

  看野草与黑夜。

  看野草之下的玫瑰和黑夜过后终将来临的黎明。

  窗户上有一块铁片,用来上锁。

  顾漾轻的用了些功夫将这块铁片掰平,接着用手腕在上面利落的化过一刀。

  疼痛感立刻传向四肢百骸。

  流血了。

  夜悄无声息。

  浴室里面开着灯,反锁着门。

  顾漾轻泡在浴缸里面,旁边的平板用着最小的声音在放着那部短片…

  她微微侧身听,忽略掉声音的电流感好像真的是沈知微在喊她一样。

  “阿漾...”

  “阿漾...”

  沈知微大概是想把它当作告白诗的,只是烂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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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大概到这。后面会补一点细节部分,几千字吧,随榜更新,这是这周的1W)

  超级欢迎宝宝在评论区和我探讨剧情!!

  顺带捋一下,四年前顾漾轻家里破产(真),沈知微带她出国(真),飞机失事,沈知微死亡,顾漾轻昏迷三年

  顾漾轻昏迷三年里面做了无数的梦,不愿意醒来是因为梦里面有沈知微。

  第四年醒过来三次,第一次崩溃,脑子里依旧是飞机失事

  第二次平静后崩溃

  第三次混乱,将三年梦境内的东西当做现实带入

  第四次捋顺,接受。

  接受不了自己仍旧在衰退的记忆,选择在还能想起沈知微的时候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