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 ”枭雄之音从殿外传来,“他们死不瞑目啊。”

  曹操的影子落入大殿的红色地毯上,随着他的脚步逐渐拉长,他身后的护卫如影随形, 如一张巨大的网, 将刘协罩在其中无法逃脱:“陛下勿要慌张,”曹操并没有想要给刘协磕头的意思, “逆贼已被臣诛杀了。”

  而刘协, 他浑身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曹操, 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怒。这对于曹操来说无关紧要, 当然对于刘协来说, 这两样感情也并不会导致什么不同的结局。毕竟从这些人死亡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尘埃落定。

  “曹……曹……”刘协的手指颤抖着, 原本抓着伏皇后的手落在地上, 抓起了之前掉落在地的长剑,若是可能,他现在大概已经冲上去与曹操决一死战了。

  可是没有如果,跟在曹操身后的荀彧眼见势头不对, 上前两步越过曹操,转身跪下:“司空,陛下尚且年幼,得外人挑唆与司空离心。”他的语气像是确有其事, “眼前大战在即,不易多增杀戮。”

  白曦所在的位置正好是两拨人的中间, 他将这群人的反映看了个清楚。除却暗中拉住刘协的董贵妃, 还有皱眉的曹操, 一脸担忧的朝臣,十多年来变化不大的司马防,主司空府的一众臣子,以及抿唇的郭嘉。

  “主公,”郭嘉向前一小步,“文若说的在理。”他如何看不出此刻荀彧在替小皇帝打掩护,若是他人郭嘉只会火上浇油让小皇帝更加绝望,可偏生这个时候站出来的是荀彧,是他多年的好友。

  曹操微向后侧头,斜眼看了一下面带笑容的郭嘉,哼了一声:“奉孝都如此说,”他其实也不怎么想要迁怒荀彧,这人对汉室是真的忠诚,但是对自己也未曾背叛,“陛下如此想我曹某人,实在是令臣心痛啊。”

  他顺着台阶向下,给了荀彧台阶,给了自己台阶,更重要的是给了小皇帝台阶。

  可偏生,这个台阶小皇帝不想要:“曹操,你莫要如此张狂!”衣带诏上有哪些人,刘协并不清楚,可他知道刚才死去的那些人,是为他而死。他是这一切的导火索,是他让这些人惨死大殿,他又如何能退。

  他本应是这天下的帝王,曹操怎么敢欺压到他的头上!

  郭嘉难得对小皇帝施以正眼,然后回眸看着正含笑对着自己的曹操:“主公,”他做痛心装,“陛下年幼……”

  “年幼——”曹操重复了郭嘉的尾词,“是啊,天子年幼,易受他人蛊惑。”他越过荀彧,一步一步的走向了站在台阶之上的小皇帝。

  这样的动作让刘协抖的更厉害了,他一把将董贵人拉到了他的身后,执剑站在两个女人之前,似是要与曹操一绝生死的模样。可曹操却依旧是那副冷静的模样,一脚踢开了地上挡住他道路的人头,靠近了天子之位。

  随着曹操的动作,他手下的臣子像是仍在司空府议事一般,按着自己往昔所占的位置列队在这大殿之上站好了。只有左侧两队的最前方是空着的。

  “文若,”郭嘉走到了夕日旧友身侧,弯腰扶起了背对着天子,朝大殿门行跪拜之礼的荀彧,“这么多年主公对陛下恭恭敬敬,衣食住行无不用心,在朝堂上对陛下礼遇有加,可你瞧陛下……”

  “又是如何对待主公的呢?”郭嘉在荀彧耳畔轻声问道。

  荀彧的额头上沾着因碰撞地毯而染上的血,他看着郭嘉,看着他眼底的忧心与温和:“可那……”他的声音颤抖,“是天子啊。”

  “文若,”对于荀彧的死脑筋,“当年若无主公,又何来如今天子的至高无上。”若不是当年曹操进京勤王,将小皇帝接到了许都,给他建了宫殿给他招揽宫人,如今这些朝臣,哪里还有人可以拥护。

  “主公不是董卓,更不是王允。”郭嘉压低了声音,看着那个在天子面前站定的背影,“文若,你问问自己,这些年主公对天子如何?天子又对主公如何?如今这局势是主公打下的,陛下什么都不说就想卸磨杀驴,你要主公如何安心。”

  这话多少有所隐瞒,可奈何荀彧不知啊。

  郭嘉自是知道曹操在暗处对着刘协做了什么,他是曹操在暗处行事的利器,手中脏事不知做了多少。可是他是真的不介意,这样的曹操,才是他想要效忠的主公。

  恩威并用,用人不疑,比这坐在天子位上,一开始就握了一手好牌的刘协,不知段数高了多少。

  更何况这小皇帝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的父亲刘宏为了活的好拜宦官为阿父,他的兄长只因有个出色的弟弟就被鸩酒毒死,他的姐妹为了安定人心嫁与他人最后枉死,他的弟弟多年流离在生死边缘徘徊。

  这世上本就没有谁比谁活得更容易,刘协想要这至高之位,想要坐他人收渔翁之利,就这么点儿本事,欲图以他人之枪攻他人之盾,也不看看自己的道行:“文若,这天下不行刘,追根究底,姓轩辕。”

  我以我血荐轩辕,这天下,是炎黄的天下。

  而另一侧曹操慢慢的走到了刘协的身前,解开了自己腰间的汉剑投掷在地。这巨响之下刘协不由自主的抓紧了手中的剑,直勾勾的看着曹操。

  “陛下!”曹操挺直腰板,跪在了刘协的面前,“陛下想要我曹操的性命么?”

  刘协不知如何作答,他看着曹操,看着地上那些死不瞑目的汉臣,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叫嚣着让他与奸臣一绝生死,而另一个声音告诉他要折服隐忍:“司空这是何意?”

  说话的却不是刘协,而是被他护在身后的董贵人:“陛下乃是天子,而汝是天子之臣。君要臣死,臣又如何有苟活之礼。”虽然声音在颤抖,可董贵人却仍把话说利落了,“君赐臣死,尚安复请?”

  董贵人说这话的声音着实不小,不要说曹操,就连站在最外面的郭嘉与荀彧都听见了。

  郭嘉看着荀彧眼底的恐慌,叹惋之语有小小的窃喜,窃喜董贵人还真是上道啊。正愁着没有办法立威,董贵人就这么将把柄送了过来。

  为人臣子最忧心的,便是卸磨杀驴,飞鸟尽良弓藏走狗烹了。如今曹操还没对小皇帝做什么,刘协和他身边的人就已经开始想着如何将曹操的兵马臣子夺走,这样的主君又如何不让别人心寒呢。

  郭嘉拉着荀彧,越过了所有的大臣,慢慢的走到了左侧最前的两个位置。越过贾诩时,郭嘉没有错过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看着荀彧的思量。反倒是戏志才,站在那里低垂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贾诩在想什么,郭嘉是知道的。若是文若真的无法扭转效忠刘家王朝的思想,等这一批与曹操共谋天下的人死去,等在曹操心中有着旧谊的人慢慢减少,他终有一日会把自己逼到绝境,一杯鸩酒伤人伤己。

  这也是郭嘉忧心的事情。

  “彧无事。”荀彧的声音多少有些抑郁,他是真的不知道原来陛下一直以来是如此看主公与他们的。衣带诏一事荀彧是知情的,然而他选择了知情不报,不过是不想让陛下和主公的互扶之谊就此破碎,却没想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错的是谁呢?

  主公未曾枉待陛下,陛下年幼时多方颠簸流离直到主公勤王才得以安生,自然感恩。那么错的自然是那些野心勃勃,欲图挑拨离间从中获利之人。而天子年幼,轻信他人之言冤枉了曹操,也是有情可原的。

  郭嘉看着荀彧被自己误导,虽然忧心却不似之前那般撞死角落,暗中松了口气。最让他忧心的事情解决了,剩下的……

  环顾四周,愣是没找到他家白曦到底藏在了哪里。

  董贵妃的话,若是曹操对着他的臣子说,并没有错处。一来曹操从来都是有功就赏有过就罚的性子,二来他手中掌权握势软硬皆施弄死一个人并不难。

  若是说话的是刘协,也没有错处,他是天子,在这个君权至上的时候自然是万人遵从的。可偏生说这话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十几岁深处后宫多年的女人,一个刚刚被曹操判定成乱臣贼子之人的女儿。

  “尚安复请?”曹操跪在刘协面前,看着昂起下巴的董贵妃,“董贵妃莫不是忘了,你父的头——”回头看了眼遍地人头之中的康庄大路,“还在那里躺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