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质

  玛丽·博林喝了一口酒, 脸色依旧惨白,这么热的天气,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托马斯·克伦威尔避开她的眼神,接着又道:“当然, 我告诉了你这些, 不完全是为了你好, 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在。因为我已经打算哪里都不要去, 就在英格兰建功立业。

  你我都很清楚——托马斯·沃尔西、安妮·博林、托马斯·克伦威尔,在都铎王朝历史中的下场。他们三人的飞黄腾达,靠的都是国王一人的抬爱。

  你也告知过我,托马斯·克伦威尔在小说中的下场, 仍是被国王砍了首, 对吧?所以, 我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你, 由你自己选择——是与亨利·珀西勋爵远走高飞,还是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 你或许会成为英格兰最有权力的女人,我会支持你屹立不倒。当然,我对你的支持和你对我的支持,必然是相互的。”

  玛丽·博林听明白了克伦威尔的计划。

  从头至尾,他都是一个实用主义者。他选择此刻告诉自己真相, 不排除有一小部分是担心她在安特卫普的未来生活,但更大一部分是为了他的仕途:

  托马斯·沃尔西枢机主教, 伊普斯威奇小镇的一个屠夫的儿子;

  安妮·博林王后, 伦敦丝绸和羊毛商人杰弗里·博林之后;

  未来的掌玺大人、嘉德骑士、埃塞克斯伯爵——托马斯·克伦威尔, 帕特尼的铁匠之子。

  三人都是草根平民, 不是出身王室、也没有古老的贵族血统;

  他们的发迹之路是完全一样的, 倒台之路也是;

  一旦他们从高处坠落,那便是真正的万劫不复,因为他们的背后没有任何靠山;

  他们的敌人是一致的,就是那些古老贵族:科特尼家族、波尔家族、卡鲁家族、西摩家族……

  爬得越高,树敌也越来越多。

  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托马斯·克伦威尔需要真正的盟友、有实力的盟友。

  玛丽·博林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克伦威尔不解地问。

  玛丽·博林渐渐地止住了笑,正色道:“所以,你告诉了我,你很久之前就看破的事情,只是因为我有可能成为亨利八世的王后?你觉得只要我们两个联了手,就可以屹立不倒,改变被砍头的命运?”

  托马斯·克伦威尔道:“历史是前车之鉴,你我守望相助,未必不可以改变命运。”

  “我想起了小说中的一句话,是托马斯·莫尔对诺福克公爵说的一句话,他说,‘我真诚地告诉你,你我的不同就是,我今日死,你明日死而已。’国王的宠爱反复无常,他可以将一个人捧到众人只能仰望的高处,也可以瞬间将他从云端上拽下,摔得粉身碎骨。”

  托马斯·克伦威尔道:“那也好过像一只蠕虫一样地苟活着,对吧?”

  玛丽·博林道:“容我考虑考虑吧!”

  *

  玛丽·博林从奥斯丁会出来,站在小巷中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

  偌大的世界,竟然没有一处容身之地。

  因为这个时代的法律规定了,女人是男人的附属物,她们不能拥有自己的财产,她们是造物主用男人的肋骨做成的,生来低人一等。

  她们是残次品:生来软弱、感情用事、情绪不稳。

  她们被命令要服从她们的父兄、丈夫和儿子,因为她们在伊甸园诱惑了亚当,是人类堕落的原罪。

  如果不与亨利·珀西结伴,她一个单身女人无法前往安特卫普——这就是托马斯·克伦威尔所说的,像个蠕虫一样的生活——只能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

  除了达勒姆府,她此刻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她好像从威尔特郡的圣乔治女修道院出来了,但是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更大的修道院。

  克伦威尔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告诉自己杨锐是个捞男,明明距离开此地,只有三天的时间;就好像为什么签订收购合同前,飞机会失事一样。

  一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敢相信,竟然身处在她所看的一本小说中的世界。呵,都铎王朝,三人一起来到了都铎王朝、亨利八世的宫廷。

  会不会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因为结果太惨烈,所以她欺骗自己,飞机失事了,来到了这个地方?

  这一切是不是全是假的?

  玛丽·博林从脚底向上生出一股冰冷的寒意,大夏天,竟然冷得瑟瑟发抖。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她现在完全分不出来了。

  如果杨锐一直在骗自己,为什么他现在肯抛弃诺森伯兰伯爵的继承权,带自己奔赴一个未知的地方?

  托马斯·克伦威尔呢?他有没有骗自己?因为他希望坐在王后之位的人是她。

  玛丽·博林只感到彻骨的冷意。

  全员恶人。

  甚至在克伦威尔的口中,连她的父母也不是好人,他们留给自己的钱并非绝然干净。

  玛丽·博林的世界已经全部坍塌了,到处是断壁残垣。

  此时的达勒姆府,是自己唯一能去的地方。

  *

  玛丽·博林不再收拾行李,其实她心中已经相信了托马斯·克伦威尔的话,如果不是事实,他不会那么笃定。

  只是自己真的很傻,从来不觉得杨锐是在骗自己,一个人的演技怎么可以那么好。

  *

  亨利·珀西勋爵如约凌晨四点前往达勒姆府的码头,整个世界好像一片黑暗,只有水流的哗啦声,他提着一盏灯站在船头眺望,四周空无一人。

  码头没人,台阶上也没人,他不敢相信,玛丽竟然失约了。

  会不会是被国王发现了?

  亨利·珀西的一颗心被揪紧了。

  他沿着河道往两个方向都仔细查看了一遍,到处都没有他要等的那个人。

  达勒姆府在夜色中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好似不存在这么一个约定。

  他决定等天亮后,敲开大门,亲自问玛丽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

  露水已经把他的袜子全部打湿了,当亨利·珀西坐在玛丽的会客室的一张座椅上,他才感觉到腿部的不舒服。

  玛丽·博林很美,她与詹依依的容貌完全不一样,但是两人的神态、说话的样子完全一样,就好像内在是同一个人。

  房间里再没有其他人。

  亨利·珀西抬头凝视着玛丽·博林,只见她情绪毫无波澜,无法分辨她是喜是忧。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低声问。

  “此时再去登船,已经来不及了吧?”

  “是的,但是过些日子还有其它的商船,只是船长我不太熟了。”

  “亨利,你能告诉我,莱德公司是怎么回事吗?”

  亨利·珀西的神色一滞,“你现在问它干嘛?”

  “它是一家空壳公司,对吗?收购价正好在我的个人可自由支配资金之内,不用惊动公司的董事会。”

  “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你再说那家公司有什么意义?再说合同不是也没签吗?”

  “因为飞机失事了!你为什么要骗我?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直接给你。我们都已经订婚了,婚后你将得到的——不比那笔钱更多?”

  亨利·珀西摇了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家公司有问题,当时所有的合同和报表你也都看了,它确实很有发展的潜力。”

  “我根本不感兴趣!我信任你,所以我不在乎那是家什么样的公司,但是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要从我这里骗钱。”

  “我不知道你现在疑心我,有什么意义?如果我对你不是真心的,我现在为什么要放弃诺森伯兰伯爵的继承权,和你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过一种平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