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3年5月

  宫中的流言蜚语, 也传到了凯瑟琳王后的耳中。

  “贝茜·布朗特是什么时候怀的孕,我们竟然都不知道。”

  在布里奇维尔宫北侧二楼的一间会客室内,凯瑟琳王后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高凳上,像一座美丽的雕像。

  五月的阳光灿烂地照进来,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安静地缝纫着, “听说, 她得知自己怀孕后, 第一时间就去找了红衣主教。”

  “贱人,她求告离开宫廷时,我还以为她真的生了病,没想到她背叛了我!”阿拉贡的凯瑟琳恨恨地道, 一双垂放在刺绣长裙上的手在微微颤抖:“我一直以为令国王心猿意马的女人是玛丽·博林, 国王根本连看都没看过贝茜一眼, 她怎么就怀了他的孩子呢?!”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幽幽地道:“如果不是因为她怀了孕, 国王也不会提出解除婚姻关系吧?您觉得他是为了娶伊丽莎白么?”

  凯瑟琳王后低声咆哮道:“他想都不要想。”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叹了一口气:“沃尔西主教正在忙着查找当年教皇的特许状中的漏洞,以便证明国王与您的婚姻不合法。”

  凯瑟琳王后坚定地说:“教皇不会拆散已成的婚姻, 如果特许状存在技术上的漏洞,教皇会用一张新的来弥补。”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活:“如果国王一定要离婚呢?”

  凯瑟琳王后冷笑了一声:“我俩结婚的特许状用了快一年的时间才拿到,你觉得一张离婚的特许状会花费多久呢?伊丽莎白小姐能怀多久?二十个月?当她的孩子生下来注定只能是一个私生子,你觉得沃尔西主教还有多大的劲头去折腾国王的离婚大事?”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听说预产期是九月份。”

  凯瑟琳王后从高凳上站了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十羣一⑤②耳七五②叭一“我已经写信给皇帝, 让他向教皇施压,撤销托马斯·沃尔西的英格兰教皇使节的身份。如果亨利想离婚, 他必须到罗马教廷去上诉。除了教皇的裁决, 别的判决我一概不认。”

  教皇阿德里安六世和查理五世皇帝都是佛兰德斯人, 在他当选为教皇之前, 他曾是查理五世的家庭教师、后来又为他担任卡斯蒂利亚总督。

  有这样一份关系在, 她还是比较相信,教皇阿德里安六世会是偏向于支持自己的。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道:“我就是搞不懂,国王陛下到底在想什么。未来英格兰国王的生母是一个平民?他脑中到底在想什么呀?”

  凯瑟琳王后黯然道:“我也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让我走进他的心。”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您从没想过与他分开吗?”

  凯瑟琳王后摇了摇头:“我无法想象自己不是英格兰王后,我从小就是按英格兰王后养大的,我的儿子应是英格兰国王。现在我母亲已不在人世,并且把王位传给了胡安娜,我已经不再是卡斯蒂利亚女王的女儿,我的联姻价值已经微不足道……”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所以您会抗争到底?”

  凯瑟琳王后的目光穿过高窗,眺望着远方:“我不甘心——我始终觉得,我和亨利会有一群孩子,我们可以生活得很开心。但是他被上帝的隐喻吓疯了,我会寻找教会里面最高明的神学专家、最专业的人士去疏导他、开解他,打消他的念头。如果我们真的有罪,我可以往后余生一直忏悔,但我绝不会离婚。”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低声安慰王后:“约翰·费希尔主教一直支持您,他是英格兰公认的最圣洁、最睿智的主教。”

  *

  托马斯·沃尔西在约克宫召开的教皇使节法庭,参会的主教有:罗切斯特主教约翰·费希尔、林肯主教约翰·朗兰、以及伦敦主教卡斯博特·滕斯托尔等众多主教。

  坎特伯雷大主教威廉·沃勒姆则作为顾问出席。

  法庭讨论了尤利乌斯二世教皇当年的特赦诏书,托马斯·沃尔西征询了所有主教们的意见。

  主教给出的都是模棱两可的答案,只有罗切斯特主教约翰·费希尔坚决地认为,这场婚姻是完全合法的。[注1]

  法庭未能作出国王有罪的判决,一时陷入了僵局。

  法庭外,凯瑟琳王后派出了她的一名亲信,一个名叫弗朗西斯科·费利佩斯的西班牙籍仆人,前往卡斯蒂利亚,把消息带给了她的外甥——查理五世皇帝。

  查理五世为筹备军费,正在策划七月份召开卡斯蒂利亚议会。在这个节骨眼上,亨利八世要与姨妈凯瑟琳分开,意味着两国的同盟关系随时可能破裂。

  一旦破裂,亨利八世势必会倒向法兰西,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于是,他先是给亨利八世写了一封信,在信中,他请求亨利八世,最好还是将此事保密,保持体面,并且想出一个解决办法来。他吩咐大使提醒亨利八世,质疑教皇的特赦权还会影响到除他自己之外的其他国王的地位。随后,他写信要求教皇阿德里安六世拟一道温和的简函,终止这起丑闻。[注2]

  *

  一切都在沃尔西主教的预料之内,他知道,凯瑟琳王后势必会想出各种办法,阻止与亨利八世分开。

  就算他的教皇使节法庭做出了婚姻不合法的判决,她也会继续上诉到罗马教廷,何况本国教会的主教们还不能达成一致——罗切斯特主教约翰·费希尔是个固执的家伙,他完全站到了阿拉贡的凯瑟琳一边。

  现在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等时局进一步变化。

  他把情况向亨利八世一一道明,亨利八世只是冷冷地回道:“那就向罗马教廷上诉。”

  *

  玛丽·博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王后,大家都知道,国王在想办法与她分开。

  沃尔西主教劝勉亨利八世,在教皇未做出明确判决之前,仍要温和地善待凯瑟琳王后,于是宫廷内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谁都能看出,国王夫妇貌合神离。

  亨利·珀西回到了红衣主教的府上,令玛丽·博林意外的是,他进宫后还主动找到了自己。那是一个下雨的午后,凯瑟琳王后与罗切斯特主教约翰·费希尔在密室中祷告。最近她与约翰·费希尔主教经常在密室中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嘀嘀咕咕,似乎有做不完的忏悔。

  “安妮后来怎么样?”他主动询问。

  “她很受打击,”玛丽·博林略微迟疑了一下,接着道:“她以为你会为她抗争。”

  亨利·珀西淡淡道:“贵族是没有婚姻自由可言的。”尤其是这个国家最古老的贵族家庭。

  玛丽·博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亨利·珀西似在为自己辩解,缓缓又道:“国王需要博林家的女孩与巴特勒家族联姻,解决关于奥蒙德伯爵头衔的争端。”

  玛丽·博林点了点头,道:“是的,你与什鲁斯伯里伯爵的女儿——玛丽·塔尔波特,也要订婚吗?”

  亨利·珀西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脸上也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婚约里面还有很多细节要讨论。”

  玛丽·博林:“哦。”

  窗外的大雨越下越大,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玛丽·博林怔怔地望着玻璃上的雨滴汇成的一道道水流飞快地淌下,两人一时都无话可言。

  许久之后,在一片密密的雨声中,亨利·珀西开口说:“玛丽,我以前对你的态度不够好,希望你能原谅我。”

  玛丽·博林侧目看了他一眼,道:“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

  他从胸襟口袋中掏出了一个钱包:“这里是一百英镑,其实那天就准备借给你,可是你走掉得太快了。——希望还能帮到你。”

  玛丽有点愕然,顿而轻轻摇了摇头:“已经不用了,谢谢!”

  亨利·珀西将钱包塞到了她的手里:“我坚持让你收下,玛丽小姐,否则我的良心会一直不安。”

  无所不在的良心问题,玛丽·博林感到哑然失笑。

  他的态度突然变得这么好,使她忍不住疑惑:“珀西勋爵,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亨利·珀西看似不明所以,半晌才想明白,否认道:“没有,我就是觉得很对不住你们博林家。”

  原来还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玛丽·博林问:“你想念安妮吗?”

  亨利·珀西摇了摇头:“宫中的调情游戏,身在其中时或许很吸引人,但是脱离这个环境,尤其是想到自己的职责,会发现宫里发生的一切只像孩童们在过家家。”

  玛丽发现剧情完全和小说不一样了,小说中亨利·珀西失去安妮后,醉生梦死、挥霍无度,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这样也好,至少他不会很伤心。

  【作者有话说】

  注:

  [注1][注2]引自《阿拉贡的凯瑟琳:王室联姻、废后风波与英格兰宗教改革大风暴》/(英)詹姆斯·安东尼·弗劳德著;曾晔译,华文出版社,20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