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心头萦绕了片刻。
叶芳愉不由细细打量起了钮祜禄妃的眉眼,与先皇后钮祜禄氏约莫只有三两分相似,而相似之处只在于她们两个都是眼尾微微平滑上挑的丹凤眼。
除此之外,眉骨,鼻梁,口唇,下颌,皆无相似之处。
先皇后钮祜禄氏的面孔略微秀气一些,周身气质清新婉约,初入宫时性格稍有些腼腆、慢热、内向,待相熟一些之后,才会慢慢发现其温婉大方、贤良淑德、宜室宜家等美好的品德。
——但这些都仅限于先皇后钮祜禄氏莫名其妙“黑化”之前,叶芳愉对她产生的所有印象。
在先皇后“黑化”之后,本还秀婉可嘉的面容就逐渐沾染上了丝丝阴翳,性子也变得愈发古怪,且不好琢磨。
当时叶芳愉几乎是被一股直觉驱使着远离了坤宁宫,久而久之,脑海里关于先皇后的印象便如同被人蒙上了一层纱布,影影绰绰,看不清楚,眼下若不是有一个钮祜禄妃俏生生地立于她面前,她多半还想不起来先皇后钮祜禄氏是怎样一个形象呢。
而反观钮祜禄妃,她皮肤白皙,皎若秋月,双眸含水,睫如鸦羽,黛眉樱唇,娇艳靡丽。
是那种倾国倾城、瑰姿艳逸的绝美佳人。
偏偏却生得这样一副性子……
叶芳愉脑海中不期然回荡起了之前钮祜禄妃与福嬷嬷对峙时说过的那番话。
顿时觉得有些严重割裂。
眼前钮祜禄妃却还在叽叽喳喳告着状:“贵妃娘娘,我从小到大,还没有受过这样的罪呢。姐姐在家中之时便最疼爱我,临终之前也求了皇上,您之前都是瞧见了的……”
叶芳愉被她念得有些头疼,连忙开口:“是是是,我都知道。”
“那贵妃娘娘您看要如何处置她们?还有这个福嬷嬷,今天所有的事情,若没有她在旁边撺掇,只怕还闹不了这么大呢!”钮祜禄妃义愤填膺,娇美的小脸气得又圆又鼓。
看着就像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一般。
叶芳愉的眸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旋即挪到不远处的佟贵妃脸上,迟疑须臾,说道:“可宫人那边的证词还未回来。”
“但是,她们两人压着臣妾,贵妃娘娘您都是亲眼瞧见了的!臣妾的位分是没有佟贵妃高,但即便是之前出言不逊,惹得佟贵妃不快了,申饬几句便可,再不济,也可告到靖贵妃娘娘您这儿,亦或者是由两位老祖宗处作主,届时要打要罚,臣妾绝无二话!”
“而且佟贵妃没有管理后宫之责,这样行事,难道不是一种越俎代庖?”钮祜禄妃越说越气。
叶芳愉一想,发现确实也是这么个道理。
佟贵妃目前还动不得。
但两个粗使的老嬷嬷,敢对钮祜禄妃动手,不论原因如何,一个“以下犯上”是免不了的。
当下便命人将两个老嬷嬷拖了下去,掌嘴八十,发配至慎刑司论罪去了。
眼看着叶芳愉毫不留情地处置了承乾宫的人,佟贵妃面色可谓是相当难看,心下不由也有些惴惴然,害怕叶芳愉真的会听从钮祜禄妃的话,对福嬷嬷下手。
她故作镇定地开口:“靖贵妃,你这是要拉偏架?”
叶芳愉朝她嫣然一笑:“本宫如何管理后宫,自有分寸,便不劳妹妹你关心了。”
她说罢,牵着钮祜禄妃的手,缓步移至不远处的凉亭中,转过身,又朝着佟贵妃招了招手,“午后日头毒辣,妹妹不过来乘凉?”
佟贵妃立在原地不肯动弹。
叶芳愉见状,也干脆不去理会她。
拉着钮祜禄妃的手,同她说起了话,三言两语,就将今日发生的事情问了个一清二楚——
“臣妾今儿闲着没事,听说御花园里多了几盆十八学士,便想来看一看。不料刚过来,就瞧见佟贵妃站在那儿,就是那里,”钮祜禄妃说着,伸手指了个位置,距离她们吵架的地方不远,只隔了二十来步的距离,“她就站在那儿,责骂御花园里干活的宫人。”
“臣妾好奇,便偷听了一会儿,原是佟贵妃对御花园的布置十分不满,她想将那簇花丛圈铲了,还想把角落里的那几棵树也砍了,说是要留一片空地出来,方便赏花还是抚琴什么的,这几句臣妾就听不清楚了。”
“御花园的宫人唯唯诺诺,说御花园这样布置,是得了娘娘您的首肯,还说娘娘您之前有过交待,一直到中秋节前,御花园的布置都不用更改。佟贵妃听了,很是生气,一直在指桑骂槐,非要御花园的宫人听命行事,还说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万事都有她来担着。”
“宫人不肯,她就要把人发配到景山去除草,臣妾看不过眼,便走出来嘲讽了几句。因为臣妾还记得,先前娘娘您之所以会费心更改御花园的花草布置,概因几位阿哥和格格在御花园里玩闹时,不小心摔过几次。娘娘您心疼几位阿哥和格格,这才叫人铺上了柔软的草地,又更改了布局,便是不想阿哥和格格们疯跑时速度太快,再受到什么伤害。”
“佟贵妃骂臣妾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就说她不懂什么是慈母心肠。这话原也没什么,可到了福嬷嬷的嘴里,不知怎的就成了我讥讽佟贵妃入宫多年无所出,佟贵妃当时就怒了,反骂起了我姐姐,说什么我姐姐心思深,连太医院的太医都敢收买,用了那么多生子秘方,喝了那么多补药,到最后还不是一败涂地,连命都没了。”
“她说是老天爷看不过眼,收了我姐姐的命,即便是她活着,喝药喝伤了身子,只怕也是生不出嫡子来的。后来骂着骂着,就骂到了我身上,说我姐姐留下来的孽业,最后都要我来偿还……”
钮祜禄妃喋喋不休说了一大堆难听之言,听得叶芳愉眉头越皱越深。
“反正她就是骂了我很多难听的话,然后那个福嬷嬷还在旁边添油加醋,不管我反驳什么,都能被她曲解成别的意思,简直是莫名其妙!最后搞得我十分生气不说,佟贵妃也是越来越怒,这才失了理智,命人对我动手。”
听完钮祜禄妃的陈诉,叶芳愉摇了摇头,长叹出一口气。
恰在这时,杜嬷嬷带着宫人的口供回来了。
叶芳愉掀起眼帘,便看见原本还在凉亭外“罚站”的佟贵妃和福嬷嬷两人,已经于不知何时挪到了不远处的另外一处亭子里。
她倒是也十分懂得怎样能不累到自己。
叶芳愉面色冷淡地收回目光,从杜嬷嬷手中接过口供。
刚展开看了两眼,旁边猝不及防凑过来一具温热的身子,竟是钮祜禄妃。
她很没有自觉,凑过来之后一句招呼都没有,直接探头探脑地朝叶芳愉手中的纸张上看。
杜嬷嬷站在旁边欲言又止,“钮祜禄妃娘娘,您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谁知她话还没说完,便被叶芳愉眼神打断,示意她不用理会,都随钮祜禄妃去即可。
杜嬷嬷也只得闭上了嘴巴,讷讷不言。
叶芳愉重新低下头,看起了手中的证词。
她之前交待过杜嬷嬷,将钮祜禄妃和佟贵妃身边的宫人分开关押,分别审问,最好是一上来便动用刑具,利用心理战术,应该能用最少的时间获得宫人的所有供词。
钮祜禄妃这边宫人的证词简洁明了,一切就如钮祜禄妃先前所说。
而佟贵妃那边宫人的证词却不一样了,大约是之前没有串通好口供,彼此之间相互矛盾极多,供词不一,经过连番审问,修改多次,到最后出来的证词,虽然还能看出有过“美化”的痕迹,但一应脉络也确实符合钮祜禄妃口述的事件经过。
到了这个地步,谁黑谁白,已然分明。
叶芳愉缓缓地把纸张对折收起。
这时钮祜禄妃忽然伸手过来,“靖贵妃娘娘,我还没有看完呢,能不能再给我看一看?”
一边说着,一边挤出笑脸,冲叶芳愉期盼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卖萌。
叫叶芳愉起身的动作都顿了顿:“……”
而现场静谧严肃的气氛也顿时被钮祜禄妃这一句话给毫不留情地打破。
叶芳愉面上做出来的沉重之态有些不知该如何维持下去。
杜嬷嬷和紫鹃见此,纷纷侧了侧身偷笑。
被叶芳愉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她们连忙正过身子,做起了表情肃穆状。
那边凉亭里,佟贵妃见叶芳愉站起,思忖片刻,扶着福嬷嬷的手走了过来,姿态十分倨傲地问了一句,“如何了?”
叶芳愉看着她,不说话。
佟贵妃被她看得有些暗暗心惊。
下一秒就听叶芳愉开口了,“本宫已经了解了事情经过,确如钮祜禄妃所说,一应误会都因福嬷嬷而起。”
“什么?”佟贵妃瞬间傻眼。
她下意识抓住了福嬷嬷的袖子,而福嬷嬷那张沧桑的老脸上也飞快划过几分慌乱,很快又被她压了下去。
她故作镇定道:“靖贵妃娘娘此话何意?”
叶芳愉身为贵妃,处事一向雷厉风行,只求用最简单最快的速度解决一切杂事,好能回去继续咸鱼躺。
是以并未理会福嬷嬷的反问,只朝杜嬷嬷使了个眼神,杜嬷嬷立时领会,带着人过来就要将福嬷嬷押走。
佟贵妃和福嬷嬷两人这时才真的慌了。
佟贵妃死死拉着福嬷嬷的手,“靖贵妃不该给个合理的解释吗?”
叶芳愉只微微笑着说道:“若是皇上和两位老祖宗过问,本宫自会给出合理的解释。”
言下之意,福嬷嬷区区一个贱婢,还不配她来给出解释。
佟贵妃一时间是又气又怒又心疼,她的手死拉着福嬷嬷不肯放,杜嬷嬷也只得小心翼翼地避开她,从另一边拉扯福嬷嬷的手,意图将她从佟贵妃身边拉开。
然而佟贵妃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杜嬷嬷带着几个宫人,竟然拉扯不过她。
场面顿时陷入了胶着状态。
见状,福嬷嬷连忙开口喊道:“靖贵妃娘娘,老奴从前是服侍过慈和皇太后的人……”
话未说完,就被叶芳愉毫不留情地打断,“蓄意撺掇钮祜禄妃和佟贵妃相斗,意图搅乱后宫平和氛围,打死都是轻的了。若不是念在你曾经服侍过慈和皇太后,你以为你现在还能好好站着同本宫说话?”
“老奴,老奴要见陛下!”大约是穷图匕见,福嬷嬷竟然高声喊叫着要见皇上。
这时候,凉亭中,已经看完了所有证词的钮祜禄妃突然冲了出来,径直冲到福嬷嬷和佟贵妃中间,低下头,对着佟贵妃的手腕,张口便要咬上去。
佟贵妃被她吓得连忙松开了手,福嬷嬷便被杜嬷嬷带着几个人拉了过去,飞快控制住,身上绑了大拇指粗细的绳子,嘴巴也被破布堵得严严实实,被几个粗使嬷嬷拥簇着推搡着朝慎刑司的方向走。
佟贵妃只能眼睁睁看着,心都要滴血。
她倏地扭头瞪向钮祜禄妃,“大胆!你竟然以下犯上!”
她指的是钮祜禄妃刚刚意图咬她的举动。
谁知钮祜禄妃却朝她露出个鬼脸,“臣妾只是低下头,想看看贵妃娘娘手上的镯子花样罢了,贵妃娘娘缘何这般生气,可是对臣妾有何处不满?”
佟贵妃气得胸。脯剧烈起伏:“你,你刚刚明明……”
“明明怎么?臣妾什么也没做啊。”钮祜禄妃还是一脸无辜状。
佟贵妃的脸顿时又青了几分,手指颤抖着指向钮祜禄妃,半晌说不出来话,只能从嗓子里听得几声“赫赫”的破风声,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叶芳愉担心她真被气出个好歹来,连忙上前把钮祜禄妃拉了回来,“妹妹莫怪,钮祜禄妹妹才刚入宫不久,对宫规不甚熟悉,说话为免有些过于直白了,等改日,本宫一定派人好好教教她回话的规矩。”
钮祜禄妃也很配合,当下就双手搭在腰侧,对着佟贵妃盈盈一屈膝,“原来贵妃娘娘是怪臣妾回话时没有规矩呀。臣妾明白了,以后一定好好回话就是。”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完,佟贵妃便眼皮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场面顿时混乱了起来。
叶芳愉只得安排人先把佟贵妃送回承乾宫,又命人去请太医,给钮祜禄妃检查了身上的“伤口”。
处理完这两位的事情,才有闲暇处理被杜嬷嬷带走审讯的宫人。
钮祜禄妃的人自是一一放回了自己的宫里,而佟贵妃的人,却被叶芳愉以“贵妃胡闹,宫人不能及时劝止”为由,各自挨了二十棍,才被放回承乾宫里继续伺候。
那两个胆大包天敢对钮祜禄妃动手的老嬷嬷,在挨完八十个巴掌之后,便被慎刑司发配去了景山除草,此生都不得回宫。
还有几个因为保护钮祜禄妃而挨了巴掌的宫女,则被叶芳愉以“护主有功”的名义,不仅派了太医去给她们看脸,甚至还一次性赏赐了一年的例银,叫其他宫的宫人都羡慕异常。
至于福嬷嬷,她毕竟是伺候过慈和皇太后的老人,叶芳愉能叫人把她看押起来,却不好直接下令处置,只能等到翌日皇上有空,才往乾清宫跑了一趟。
——却得来皇上一道最好从轻发落的口谕。
叫叶芳愉一时也难办了起来。
与此同时,承乾宫的佟贵妃醒来之后,第一时间跑到乾清宫上演了一出“脱簪请罪”。
皇上心里存了气,不想见她,她便在乾清宫的宫门前跪到再次晕倒。
宫外的佟家得知消息,很快也递了帖子,想要入宫拜见……
事情就这么一步一步上达天听,最后来到了太皇太后这儿。
*
慈宁宫正大殿中,佛香袅袅,处处都氤氲着一片祥和静谧的氛围。
叶芳愉被苏麻接过来时,佟贵妃和钮祜禄妃都到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面孔略陌生的妇人,穿着朝廷命妇特有的服饰,落座于皇太后的左下手边。
看见叶芳愉进来了,连忙用帕子抹去眼角的泪痕,起身朝叶芳愉行了个礼,“妾身赫舍里氏,见过靖贵妃娘娘,靖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赫舍里氏?难道是佟国维的福晋?
可是这年纪是不是过于年轻了一些?
还有,她怎么记得自己以前仿佛见过佟国维的福晋,不长她这个样子啊。
叶芳愉一边挑了挑眉,心下有些讶异,一边按着规矩给两位老祖宗行了礼。
太皇太后很快叫了起,又指了指自己右手边的空椅,示意叶芳愉过来坐着。
叶芳愉如今是后宫之中位分最高的妃子,在中宫无主的情况下,随侍于太皇太后身侧,倒也算是符合规矩。
叶芳愉便没有推辞,大大方方落座以后,又朝那位年轻的妇人叫了声起。
那名妇人道了声谢,旋即起身,回到太后的身侧落座,低垂着头颅,看那姿势有些拘谨。
叶芳愉眸光好奇地朝她端详了一会儿。
这时候,太皇太后笑盈盈地对她说道:“这是隆科多的新妇,你还未见过吧?”
叶芳愉微微瞪圆了桃花眼,“隆科多的新妇?”
在她印象里,佟贵妃的弟弟隆科多不是才十二三岁的年纪?怎么这么早就娶福晋了?
还有,她很明白,佟家此时来人是为着何事来的。
故而并不太能理解,为何不是佟国维的福晋入宫请见,反而是由着一个小辈入宫。
是看不起她这个贵妃?
可是……也不对啊。因为佟家是直接把帖子递到慈宁宫的,既得接见,便该知道,此事已然全权交由太皇太后做主,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该由个小辈出面才是。
她正出神想着这件事,就听太皇太后忽然叹了口气,“原是该佟国维的福晋入宫来的,只是听闻她近日染了重疾,病得起不来身,整日里没个清醒的时候,所以也就只能让隆科多的福晋入宫来了。”
太皇太后说完,伸手指了指小赫舍里氏,“你把之前同哀家说的话,原原本本再同靖贵妃说上一遍吧。”
太皇太后说完,身子径直往后边椅背上一靠,半阖着眼睑,盯着自己手中的佛珠,竟是要完全把处置之权交给靖贵妃意思了。
小赫舍里氏心里顿时没了底。
她有些拘谨地站起身,上前几步,复又朝着叶芳愉跪了下去,“靖贵妃娘娘,妾身此番入宫,便是为着福嬷嬷的事情来的,听闻她在宫中冒犯了钮祜禄妃娘娘,触犯了宫规,想着她也是佟家送进宫的,佟家多少有管教不严之责,故特来向贵妃娘娘请罪!”
叶芳愉听她这个意思,佟家竟是认下了所有的罪责,特意来求饶的?
她不由又转头看了眼佟贵妃,清晰瞧见她眼中闪烁的光芒,在小赫舍里氏说完那番话后,蓦地灰暗了下去,表情也变得有些颓败。
而钮祜禄妃则是一下子兴奋了起来,指尖紧紧捏着手帕,嘴角高高扬起,压都压不住。
叶芳愉把头转了回来,继续看着小赫舍里氏,“你的这番请罪之言还是免了吧,毕竟这只是福嬷嬷一人的过错,又不是佟家暗中指使,如何能怪到佟家身上?”
小赫舍里氏跪在地上,听见靖贵妃的话,心中顿时一惊。
但还是收拾好了面上的表情,同时直起腰板,“妾身多谢贵妃娘娘大度。”
她又朝着钮祜禄妃的方向,“不过,妾身还是要代福嬷嬷,也同钮祜禄妃娘娘致声歉。”
钮祜禄妃轻咳一声,明明是神采张扬的姿态,偏要做出一幅镇定自若的表象出来,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那我,那本宫,就姑且原谅她吧。”
叶芳愉:“……”
她也看出来了,钮祜禄妃这是在代姐“报仇”呢。
叶芳愉抿了抿唇角,努力压下心头笑意。
小赫舍里氏得了钮祜禄妃的话,心下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觉手指发颤得也没有之前那般厉害了。
她调整了一下跪姿,重新面朝叶芳愉,表情真挚地说道:“佟家送她入宫,原也是想着她侍奉过慈和皇太后,熟悉宫规,遇事周全,既能照顾好佟贵妃,也能帮着抚育皇嗣,不至于叫佟贵妃将来有了身孕而手忙脚乱,却不想,她私下竟是这么一副性子……”
“佟家为没能及时察觉而心存愧疚,不过,她到底是侍奉过慈和皇太后的老人,年纪又这般大了,所犯之事又罪不至死,故而妾身恳请靖贵妃娘娘,还是饶她一命吧。”
“当然,钮祜禄妃娘娘心中郁结,不愿原谅,妾身也能理解。阿玛哈的意思是,按照宫规,该如何惩治便如何惩治,只要留得一口气在就好,届时处罚完毕,佟家便将她领出宫去,必不会叫她继续待在宫中惹得两位娘娘心烦。”【1】
小赫舍里氏说着,几欲泪如雨下。
太皇太后在上面看着,心中有些不忍。
不过还是沉默地捻动着手中的佛珠,一下又一下,没有开口,也没有替小赫舍里氏说话的意思。
她心中明白,如今凤印已经交由靖贵妃代管,靖贵妃便是处理此事的不二人选。
若她贸贸然出言,基于孝道,靖贵妃多少会给她留几分面子,从轻发落。然而这样,却会向外界传达出另一种信号,即后宫之中,太皇太后的威严要大于靖贵妃。
只要能求到太皇太后处,能叫太皇太后心软,便可不用害怕靖贵妃。
这与靖贵妃的威严不利,对后宫的和平与管理更是不利。
故而眼下她也只能闭眼不看,不开口,将一切都交由靖贵妃去处置。
想着,太皇太后微微阖上了眼皮。
直接错过了小赫舍里氏朝她投来的求救一眼。
小赫舍里氏一边说,一边悄悄看向太皇太后,见太皇太后置身事外的闭上了眼睛,心中逐渐变得愈发慌乱。
她的这一眼,太皇太后没瞧见,而叶芳愉因为心中在想着事情,一时倒也没有注意到。
唯有坐于太皇太后左下手位置的皇太后瞧见了,当下便微微拧起了眉,这个年轻人,只怕是有点心机啊。
小赫舍里氏的话音落下,殿内无人答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芳愉才对着钮祜禄妃开了口,“你怎么看?”
钮祜禄妃歪着脑袋想了想,“左右臣妾也没有什么大事,看她又哭得那么可怜,贵妃娘娘,不若就这么……算了?”她尾调上扬,显然有些犹豫。
叶芳愉又问佟贵妃,“佟妹妹,你说呢?”
佟贵妃面色苍白地回过神,眼神隐晦地朝大殿中央哭哭啼啼的小赫舍里氏瞪了一眼,飞快收回目光,状似沉思了片刻,才摇摇晃晃地起身,朝着叶芳愉行了个礼,“臣妾,也是这般想的。”
“就看在她服侍了臣妾多年的份上,还请靖贵妃绕她一命吧。”
为了给福嬷嬷求情,佟贵妃少有地放软了姿态。
甚至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干脆放得更低一些,也向钮祜禄妃行个礼道歉算了。
这时候叶芳愉敏锐捕捉到她话里的用词,“多年?”
佟贵妃一顿,“慈和皇太后还在时,臣妾便常常入宫陪伴,那时候臣妾年纪小,家里人不放心臣妾单独出门,故而多是福嬷嬷出宫来接的。到了慈和皇太后的宫里,又是福嬷嬷时时陪伴,粗粗算来,也有快十年了。”
叶芳愉这才一点头,没有多过问的意思。
她沉吟片刻,“既然钮祜禄妃和佟贵妃都这么说了,”她刻意拖长了声音,打算看看小赫舍里氏的反应。
不过她还是失望了,小赫舍里氏跪在地上只知道哭,听见她开口后,眼神希冀地朝她看来,反应没有丝毫怪异之处。
但叶芳愉心中还是不太放心,于是接着说道:“便罚她一年例银,提灯一月,并于承乾宫的小佛堂前跪经半年,算是为先皇后祈福吧。”【2】
她最后一句话落下,眼睁睁看着佟贵妃的脸上表情歪曲了一瞬,而钮祜禄妃的眼睛则是瞬间又亮几分。
就连上边的太皇太后,也睁开了眼睛,微微颔首,称赞道:“你这法子倒是不错。”
叶芳愉浅笑着接下了太皇太后的称赞,旋即又对小赫舍里氏说道:“不过方才你说的,送出宫去,倒是不必了。她侍奉过慈和皇太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就这么把她赶出宫,岂不是叫人议论皇家无情?”
“等她的惩罚结束,便还是继续留在承乾宫伺候佟贵妃吧。”
叶芳愉说完,施施然起身,把地上已然浑身僵硬的小赫舍里氏扶了起来,朝着她温婉一笑,笑得小赫舍里氏心中一片冰凉。
叶芳愉没有再理她,直接转过身,朝太皇太后行了个礼,“老祖宗,若是这儿没事,臣妾便先回宫去了。下午晚一些时候,保清会传信回来,臣妾已经迫不及待了,想先回宫等着,等拿到保清的信,便第一时间来老祖宗您这儿,同您一起看!”
太皇太后这时才真正被吊起了兴趣,呵呵笑道:“保清还会写信了?”
叶芳愉捂着嘴笑道:“可不是,只不过他认识的字不多,臣妾也很好奇他的信能写成什么样呢。”
“那哀家倒是要看一看了。”太皇太后笑得很是开怀。
一旁的皇太后听完了旁边嬷嬷的翻译,也跟着露出个笑脸,说了一句蒙语,老嬷嬷连忙翻译,“太后娘娘说她也想看,还问了大格格可有传信?”
叶芳愉点头,“有的,都有的。到时候会先送至乾清宫,给皇上看过之后,再传来臣妾这铱錵儿……”
她就着流程同两位老祖宗解释了几句,便脚步急促地出了慈宁宫,回到翊坤宫等待。
……
叶芳愉等啊等,等到差不多酉时,才笑眯眯地从梁九功的手里接过了一沓已经被开启过的信封。
杜嬷嬷这时候在旁边很是担忧地问梁九功:“大阿哥的痘发得如何了?这些个信件可是大阿哥他们亲自写的?会不会带着天花痘苗,再传染给我家娘娘?”
梁九功手抱拂尘,笑呵呵的先回答杜嬷嬷后一个问题道:“不会的,不会的,这些个信件都是阿哥和格格们亲手写的,写完之后,又经过了几番消毒,确认没有带着天花疫苗之后,这才敢送入宫来。”
叶芳愉便问了:“意思就是,这不是近几日写的?”
梁九功点头,“是三日前写的了。”
他看叶芳愉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这才转向杜嬷嬷,表情和煦地说道:“大阿哥他们去到皇庄之后,并未第一时间种植痘苗,而是由身边的小太监先种,种过两日之后,太医确认了几个太监的症状,这才从中挑选了症状最轻的一个痘苗来给大阿哥他们接种,故而大阿哥其实并未遭受什么罪。”
“症状很轻,连发热都没有,只是嫌弃屋子里太闷,不能出来跑跑跳跳的玩耍,只能困在屋子里玩玩具,其中有个拼图,大阿哥拆了又拼,拆了又拼,道是已经玩腻了,闭着眼睛都能拼好。”
“所以奴才想问问贵妃娘娘,可有别的玩具能给大阿哥带过去玩的?也免得他拘在屋中,心情烦闷。”
叶芳愉思忖片刻,低声同紫鹃交待了几句什么,紫鹃听完,朝她投来一个微微诧异的眼神,很快服了服身子,转身离去。
不多时,提着几个包裹气喘吁吁跑了回来。
她把包裹递给梁九功身边的小太监,一边喘一边语速飞快地说道:“这两个粉色的包裹是给大格格和二格格的,里头除了玩具之外,还有几本书,以及几个没打完的络子。是两位格格之前没打完遗落在翊坤宫的,我家娘娘的意思是,如果两位格格觉得无聊,可以继续把络子打完,估计打完没多久就能回宫了。”
她又把另外两个深色的包裹递给另一个小太监,“这两个是给大阿哥的,这个包裹里头跟两位格格的一样,有几样玩具和几本书,并一套文房四宝,我家娘娘说,若大阿哥实在没得东西玩了,那就看看书,练练字,也好为将来去上书房做准备。”
“另外一个包裹里,则是阿哥平时用惯的了一个小枕头,之前忘了带去,而我家娘娘这几日又绣了新的枕套花样,叫送去给大阿哥瞧瞧,也免得他离了小枕头睡不好,平白再伤了身子。”
两个小太监表情郑重地接了过去,又悉心记下紫鹃说的每一句话,末了道:“奴才一定把话带到。”
梁九功这才满意收回视线,朝着叶芳愉拱了拱手,“那奴才就先回乾清宫了,东西明日方才会派人送去,娘娘若是要写回信,晚些时候写好了随时递到乾清宫来就是。”
叶芳愉微微颔首,“本宫知晓了。”
梁九功走后,叶芳愉没有着急着拆开信封。
她说好了第一时间去给两个老祖宗的,于是很快便上了轿辇,不多时,翊坤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慈宁宫。
……
慈宁宫里两位老祖宗一直没离去,眼巴巴地盼着叶芳愉早些带来小娃娃的信件。
故而叶芳愉一进去,太皇太后便抢先开了口,“那些个虚礼都免了吧,过来坐过来坐,可是保清和伊尔哈、雅利奇的信到了?”
叶芳愉点点头,笑盈盈地从袖子里掏出三封信。
她把写着大格格名字的信递到太后的手里,又把写着雅利奇的信递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接过以后,一时还有些不解,她虽然没有多少重男轻女的思想,但到底心中还是青睐小娃娃更多一些,故而也更为盼着能第一时间看到保清的来信。
叶芳愉一边递过去,一边飞快解释,“老祖宗先看看雅利奇的吧,您看完以后,臣妾还要派人拿给安嫔和马佳嫔看一看呢,她二人想必此时也等得心焦了。”
而至于小娃娃的信,她本人就在这铱錵里,大可以等老祖宗看完了,自己再拿回去慢慢看,慢慢琢磨。
太皇太后这才恍然大悟,也不计较没能第一时间看见保清的信了,转而打开了雅利奇的信,一字一句看得十分仔细,看完之后,又返回第一句,来来回回看了三四遍,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旋即与太后手里的信做了交换。
太后不通汉语,看起信来却十分兴致勃勃。
她身旁负责翻译的老嬷嬷只得蹲下身,凑近到她身边,一边指着信件上的字,一边用蒙语翻译给太后听,同太皇太后一样,来回翻译了三四遍,两宫太后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了手中薄纸。
旋即,动作十分一致地看向叶芳愉。
叶芳愉:“……”
她苦笑着把小娃娃的信纸从信封中抽出来,恭恭敬敬地双手递呈至太皇太后跟前。
又从两宫太后手中接过伊尔哈和雅利奇的信,一目十行,飞快浏览了一遍。
伊尔哈的来信内容十分中规中矩,她到底年纪大一些,手腕有力,几行毛笔字写得清秀又规整,竟比叶芳愉的字还要好上一些……
信中没有怎么写她种痘后的症状,只说一切都很好,皇庄的宫人伺候很尽心,还有太医院的太医时刻轮值看守,叫乌库玛嬷和皇玛嬷都不要担心。
雅利奇年纪小,虽然练过一段时间书法,但腕力虚浮,写出来的字看似笔走龙蛇,实则十分潦草,大约是识字不多的缘故,其中有些字还缺笔少划,看来十分搞笑。
她同伊尔哈一样,并未过多着墨种痘的症状,只写了去往皇庄的途中,遇见过什么美丽的花,而皇庄里又养了什么新奇的鸟,都是一些紫禁城里从未见过的风景,叽叽喳喳,写满了一整页,细细读来,其实也就几行话。
叶芳愉看完以后,细心把几张信纸又塞回了信封里,把雅利奇的那封交给杜嬷嬷,吩咐她即可送去景仁宫,还道那边若是要写回信,可在宫门落钥之前将回信写好,送到翊坤宫来。
杜嬷嬷低声应了句是,很快转身离去。
另一边,太皇太后和太后已经看完了小娃娃写的信。
动作仍旧很是一致,一手捏着信纸,一手抹起了眼泪,叫叶芳愉顿时有些惊讶和好奇,小娃娃这是写了什么,叫两位老人家这般伤感?
她脚步迟疑地走了上前,正想开口,就见太皇太后朝她招手道:“你来看看吧,真是,太叫人心疼了。”语气哽咽。
太后也用蒙语咕哝了一句什么,声音听来格外沙哑。
她身边的老嬷嬷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翻译道:“太后娘娘说,保清阿哥真是太坚强了,将来一定是大清的第一巴图鲁!”
叶芳愉听完,大为震惊,并且还有些不明觉厉。
她上前接过两张薄薄的纸张,入眼是小娃娃那稚嫩的笔触,一句话写着:“乌库玛嬷,皇玛嬷,汗阿玛,额娘,还有宫里别的额娘,还有太子弟弟,长生弟弟,万甫弟弟,还有两个妹妹,乌希哈和雅尔壇,展信安。”
叶芳愉:“……”
她立时就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来。
两行话里便有两个错别字,竟然直接给万黼和雅尔檀改了名字……
而且,什么叫做宫里别的额娘。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很多个额娘一起生出来的一样。
完全大可不必好么……
毕竟这信也不会落到别的妃嫔手里啊。
叶芳愉忍着嫌弃的心情继续往下看,就看见小家伙打完这一连串招呼之后,大约是想不起来自己要写什么了,几行字下是一滴好大的墨水点,直接占据了四五行的空间。
叶芳愉:“……”
她叹了口气。
然后继续往下看:“这是我长大以来,第一次出宫。从前那次不算,因为那时候我没有长大,还是个不会说话不会走路的小宝宝呢,所以这次才是我第一次出宫。”
“宫外可真热闹啊,有好多好多的人,他们在卖东西,买东西。还有人在卖吃的,买吃的,经过一个地方的时候,我闻到了很香很香的味道,张顺安说那是有人在卖肉包子,我就很奇怪了,为什么我们宫里的包子就没有那么香呢?一直走出了好远我都能闻到那个味道呢。”
“我出来的时候,有那个胡子白白的太医爷爷看着,他不给我买,但是后来没几天,他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其他的太医伯伯说他不会回来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唉,我好担心他呀。”
“不过,没有了那个太医爷爷,别的太医伯伯肯定管不住我,到时候,也就是回宫的时候,再路过那个地方,我一定要买张顺安说的那个很香很香的包子,要买很多很多,让宫里每个人都吃得到,大概要买一万个才行!”
这里的“萬”字,大约是不熟悉比划,小娃娃写成了“禺”字。
故而“一万”只是叶芳愉猜测的数字。
叶芳愉看完,心情还是十分复杂,她继续往下看。
“除了肉包子,我还要买糖葫芦,买茯苓糕,松子糖,栗子酥,买好多好多,张顺安说,宫外的点心,不比我们宫里的差,额娘和乌库玛,还有皇玛嬷,住在宫中不能出来,所以肯定没吃过,我真的好想好想快点回宫呀,把所有东西都买回宫去,给你们尝尝!”
看到这里,叶芳愉简直有些绷不住表情,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引得两位老祖宗齐齐朝她看了过来,眼神里满是好奇。
叶芳愉只得迅速收敛起了笑意,继续往下看,一边看,一边心中嘲笑小娃娃对银钱没有概念,他要买那么多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么多钱……
然后,她便看到了小娃娃的下一句——
“额娘不用担心我没钱的,我出宫的时候,太子弟弟往我手里塞了两张大大大大大大大大,反正就是好大好大的银票,叫我出宫以后,想买什么就买什么,管够!”
“我把银票给太医爷爷瞧了,问他那是多少钱,太医爷爷说,一张就是一万两!我有两张,就是两万两。徐太医伯伯看完了很羡慕,他说我有了这两张银票,都可以买好多好多家店铺了!”
“太子弟弟可真好啊,他是全天底下,除了额娘之外,对我最最最好的人了,连汗阿玛都比他不过!”
“哎呀,差点忘记问了。我想问问额娘,你喜欢点心铺子吗?还是喜欢首饰铺子?成衣铺子?包子铺子?还有乌库玛嬷和皇玛嬷,她们喜欢什么铺子呢?我可以买下来,通通送给你们!”
叶芳愉:“……”
她不禁嘶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两万两??
小太子可真舍得啊!
这些差不多是他一半的私库了吧,竟然真的说送就送?
呜,她也好想有个小太子这样“慷概大方”的弟弟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