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那头其实还没有结束,只是几个小孩子的“口供”被问出来了。
他们自入宫那日起,便被家中长辈教导着要“忠君”,这个“君”不仅指皇上,也指太子殿下这个“储君”。
是以面上虽不显,实则在暗地里观察了太子许久。
越是观察,越是欢喜,太子殿下年纪虽小,但天份犹在大阿哥之上,甚至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常常大阿哥还在苦读呢,太子殿下却只听一遍就能将文章完整背诵下来了。
六月后,太子殿下满了两周岁,经武打师傅摸了骨,言之凿凿道也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太子殿下身为储君,其实并不需要有多么卓绝的武学天赋,因为即便是习了武,除了狩猎围场外,等闲没有出手的机会。但这并不妨碍几个孩子对太子殿下生出日益高涨的崇拜之情。
两相比较之下,大阿哥就显得较为平庸了。
偏是这么一个“资质平庸”的哥哥,却得了太子殿下全身心的依赖,不论他走到哪里,太子殿下都要亦步亦趋地跟着——
大阿哥读书,太子殿下在旁边吃点心;
大阿哥抄书,太子殿下在旁边玩玩具;
大阿哥练习拉弓,太子殿下在旁边喊加油;
大阿哥学习布库,太子殿下在场下拎着湿手帕等着给他擦脸;
大阿哥牵着小马培养感情,太子殿下跟在身后撅着小嘴巴吃醋,黏黏糊糊地说哥哥不疼他了,以后只疼小马……
这叫几个孩子如何能看得下去?
回到家中与长辈一说,长辈皆是抚须惊叹,道是惠妃娘娘好生了得的手段。
而后再一脑补,就直接将叶芳愉幻想做了紫禁城中最为心思诡谲之人。
对此,叶芳愉只有六点要说:“……”
她忍不住问:“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了?”
紫鹃也叹了口气:“是呀,奴婢也纳闷呢。”
叶芳愉哼唧了一会儿,气呼呼道:“这些人可狡诈着呢,明明是他们当着孩子的面妄加揣测,出了事却只会推脱到孩子的身上。说是孩子自己想岔了、误会了,却也不仔细想想,要是没有他们刻意的误导,几个孩子何至于会对我和保清产生这样大的误解?”
她说这话时没有故意避着人,正好就被悄声进来的皇上给听见了。
眉眼忍不住浮现出清晰的笑意,“还气着呢?”
叶芳愉猛地被吓了好大一跳,连忙从榻上起身,行礼后看了看外间的宫人,杜嬷嬷和玉莹几人都心虚到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皇上一边落座一边解释,“是朕不要他们出声的,你要怪就怪朕好了。”
叶芳愉的心脏还是砰砰砰跳得异常快速,脑子反复思量了几遍刚刚的对话,确认没有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词语,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而后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臣妾怎么敢怪皇上呢。”
皇上眯起幽黑的眸子,“是不敢,还是不想?”
叶芳愉一噎,飞快回答:“臣妾什么时候怪过皇上了?”
就见皇上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曲起大拇指,“前儿怪朕冷酷,只知道惦记养生方子,连你休息得好与坏都顾不上了,大前儿说朕冷漠……”
他一副要深追到底的架势,说完以后动了动食指。
叶芳愉闻言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掌,想要阻止食指往下弯曲。
没有留意到皇上脸上划过一抹清浅的微笑,手腕转动之间,五指微微合拢,就将叶芳愉那小了足足有一圈的手给严丝合缝的包裹住了。
叶芳愉愣了愣,脸颊浮现微红,觉得自己这个姿势很像是“自投罗网”。
她忍不住瞪了面前男子一眼,鼓着颊腮,表情哀怨。
皇上只握了一会儿,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说:“坐好,朕跟你说说慈宁宫的事。”
叶芳愉慢吞吞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动作之间,想起什么,倏地扭过头,发现屋内的宫人早在不知何时被遣了出去。
她拍着心口吐出一口气,好险好险,没有被人看到刚刚的画面。
她正襟危坐着,努力做出个严肃的表情来,嗓音轻柔道:“皇上来时,紫鹃正与臣妾说着呢。”
“她说到哪里了?”
叶芳愉回想了一下:“说到家中长辈惊叹,然后几个孩子就想歪了。”
皇上屈指在桌上敲了敲,“非是他们有意误导。”
叶芳愉“啊”了一声,眼底流出疑惑。
就听皇上语气淡淡的继续往下说:“那几个孩子身边伺候的宫人,有些被人收买了。”
他没有说是被什么人收买的。
叶芳愉眨了眨眼,也配合地没有问,过了几息,又问他:“那,臣妾走后,皇上是如何处置那些孩子的?”
皇上语气怪异道:“对着几个四五岁的孩子,朕能如何处置?不外乎就是抄书思过那一套罢了。”
“那信郡王他们呢?”
皇上轻描淡写:“现在已经不是信郡王了。”
叶芳愉“哦”了一声,对这个结果也不是很意外。
她好奇的,其实是对承泽亲王老福晋的处置结果,只是那到底是宗室里的长辈,皇上和老祖宗若是不愿意说,她自然是不好追问的。
好在对面皇上只打眼一瞧,就瞧出了她心中的想法,面色无奈道:“老祖宗发了很大的脾气,慈宁宫险些请了太医,承泽老福晋不敢再闹。虽然没有黜降她的品级,却也夺了她可随意入宫的权利,家中后辈也尽皆遭了殃,被老祖宗派了几个嬷嬷盯着学规矩,在京城中的名声算是废了。”
说着,皇上深深看了叶芳愉一眼,“你如今遵老祖宗的懿旨,协理后宫,承泽老福晋若是递了帖子想要入宫,多半是要从你这儿经过,届时你直接否了就行,就说老祖宗不想见她。”
“可还满意?”
叶芳愉下意识想要点头。
点了一半,又觉得这样会显得她很不大方。
只能努力压下使劲想要上扬的唇角,姿势端庄,语气矜持地“嗯”了一声,又说:“臣妾会秉公处置的!”
她说完,对面皇上就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捂着嘴,轻笑出声,旋即又闷咳了起来。
叶芳愉无奈:“……”这是不信还是怎么回事?
*
当日皇上并未留宿延禧宫。
临走时却给叶芳愉留下一个噩耗:“老祖宗这两天头疼犯了,你若是有空,便带着保清多往慈宁宫走走,还有,研制保温杯的事要抓紧些,最好中秋之前就能给两位老祖宗用上。”
叶芳愉瞬间傻眼。
她之前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成想皇上居然当了真。
到后来,就连老祖宗也拉着她的手问:“保温杯到底是何妙物,用它泡枸杞,当真能延年益寿?”
叶芳愉:“……”
她还能说什么?只能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保温杯到底是用什么原理制作的,为此翻阅了无数古书。
最后终于在一本叫做《夷坚志》的书上发现了类似保温杯的记载,而《东京梦华录》中也有一些关于“提瓶人”的介绍。【1】
紫鹃进来添茶时,无意间瞥见书上的内容,神情微微有些诧异,“看着倒和孔明碗差不多……”【2】
叶芳愉倏地扭头看她,“孔明碗?”
紫鹃放下水壶,用手比划了一下,“其实就是两个碗,一大一小上下叠着,中间留空,碗底有个小孔,可以倒热水进去,这样碗中的食物就能热上一段时间……”
叶芳愉听着,有些莫名耳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器具。
紫鹃见她陷入思索,也不敢打扰,提着水壶便出去了。
书房的门被虚虚掩着。
又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叶芳愉回过神来,无声无息地走到书房门口,透过门框之间的缝隙往外看,就看见沐浴过后,披着一件嫩黄色外裳的小娃娃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进来之后先四处张望了一圈,朝着书房小小声地问:“额娘,你在吗?”
叶芳愉想知道他要做什么,便抿着唇没有答话,挪了挪脚步,把自己藏进多宝架的阴影里。
小娃娃不敢推门进来,只站在外面观察,听见书房里头没有丝毫动静,额娘的身影也不见了,屏息等候了一会儿,终于放下了心。
他把身上的外裳脱下来,铺在地上,搓了搓两只肉肉的手掌心,眉眼弯弯露出个窃喜的微笑。
而后开开心心地朝着正殿中央摆放着的冰鉴走去。
先把脚尖搭在冰鉴下的一处雕刻凸起上,另一只脚尖踮起,双手攀在冰鉴的盖子上,手上脚下同时用力,姿势熟练得很。
很快就撅着屁股把自己“挂”在冰鉴上了,柔软的小肚子抵着冰鉴的边沿,手指头从缝隙处抠了抠,把盖子往外推了推,一阵白色的寒烟腾腾升起。
小肉手举在空中,欢喜地抓了抓那股寒烟。
等寒冷的烟雾气散去,才把小肉手往下摸进冰鉴里掏了掏,掏出来一枚粉红色的桃子,朝着外裳的方向一丢,而后继续伸进冰鉴里摸索着。
没多久,外裳上就零零散散的落满了水果,一颗梨、两颗桃子、四枚李子、五颗桂圆,以及一小串紫色的葡萄。
他扭头看了一眼,好似有些满意,腮帮子鼓了鼓。
然后小心翼翼把盖子拉回来盖好,手指撑着边沿,往后翘起两只脚脚,整个人就稳稳当当地从冰鉴上跳下来了。
大概是穿了软靴的缘故,落到地毯上以后,竟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做贼心虚地四处看了几眼,再三确定屋子里除了他之外没有多余的“人”后,走到大门口,探出小脑袋张望了几下,似乎在确认“逃跑路线”。
旋即飞快地跑向自己的外裳,蹲下来,把落到外边的水果一一捡回去,再捏着外裳的几个角,囫囵一包,揣着自己偷偷摸摸得来的“战利品”,开开心心回暖阁去了。
叶芳愉站在书房里,透过门扉缝隙,清清楚楚地看完了他这一整套“犯罪”过程。
而后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满心复杂。
先是自觉破了案——难怪小娃娃每年入夏以后总是闹肚子疼,原是背着她悄无声息地学会了“爬冰鉴”这一技巧。
旋即又气又恼,气他何必做这种小偷小摸的事情?若是想吃水果,大可直接来与她说,看在他今儿受了大委屈的份上,她如何会不同意?
所以这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做派?
叶芳愉掐住了掌心,花了半天力气才压下怒火,最后暗嗔一句活该,默默发誓,等小娃娃下回再闹肚子,她可必不会再派人去给他延请太医了!
就该叫他好好尝尝“嘴馋”带来的苦才行!
要不然根本不长记性!
气完以后,叶芳愉看着被小娃娃爬过的冰鉴若有所思,只觉得困扰了她许久的难题,好似即将得到解决。
她蹙着眉从书房里走出来,走到冰鉴旁边,伸手在冰鉴的外壁敲了敲,听见里头传出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空洞,桃花眸惊喜地溢出了光辉。
下一秒就被门口的“咿呀”声打断了思路。
叶芳愉扭过头,看见刚刚才惹了她生气的小娃娃,正抱着一个空盒子,呆呆地站在门口,一只脚堪堪跨过门槛,停留在了半空之中。
脸上的小表情分明写着心虚。
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怂得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少顷,哑着小奶音弱弱地开口,结结巴巴道:“额,额娘,您,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叶芳愉眯起了眼睛,眸中危险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