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越顿了一下。他见过很多误入歧途的正道天才,也见过很多被抓捕后打算鱼死网破的魔修,他们身份不同,年龄不同,修为不同,地位亦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拥有一双浑浊得看不清本质的眼睛,就好像他们的双眼是一对泥潭,笼罩着迷雾,真真假假,看不真切。

  但鸦非语的眼睛却不这样。

  那双银色的,剔透得好似凝结的湖面的双眼,自始至终都那般清澈而明亮,它是雪原之中最不可猥亵的一部分,瞳孔是聚焦的,他很清醒,就好像他并没有任何苦衷,也不觉得堕入魔道会是什么天理难容之事,他只是想做,便做了。

  鸦非语垂了眼睫,避开他怔怔的目光,道:“人不一定有选择。”

  就好像被植入血玉魔珠并非他的本愿,魔气入体带给他的影响远不止是再也无法修仙。

  他说:“你觉得呢,阁主?”

  澹台越好像从那双银色的眸中窥出了落寞与黯然的情绪,他微微一顿,又摇了摇头,将脑海中那些杂七杂八的思绪尽数抛出,以防心头动摇。不管怎么说,鸦非语堕入魔道是为天地所不容,他与鸦非语争锋相对并没有错,他只不过是在替天行道,是在履行自己一贯惩奸除恶的职责。

  想通后,他脸色陡然冷下,正为自己此前产生的些微怜悯和同情所不齿,一字一顿,吐出的字句也微微发冷:“花言巧语倒是说得好,但你堕入魔道乃是不争的事实,你还有什么想为自己争辩的?”

  鸦非语纤长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重新望向他,说:“自然是没有的。”

  “那便,拔剑吧。”

  澹台越眉眼凝肃:“就在这里,我必将你,斩于剑下。”

  话音刚落,周遭灵力似乎随之涌动起来,鸦非语不经意间抬眼,瞥见那些牢笼里的魂灵同样躁动不安地涣散开来,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澹台越。若要论辈分,澹台越其实还算得上是鸦非语的小辈,他感受到四周灵力的动荡,感应着男人的强大,他笑了,好似有几分欣慰。

  “如今这个世道,还能有你这种程度的修仙者,已然是最大的幸运。”

  他看见澹台越手中的剑,剑身如冰晶剔透,剑意磅礴,是把好剑。他发自内心地勾起唇来,凛冽的眼眸被战意点燃融化,反手召剑,魔气亦涌动:“本座可不会手下留情。”

  强者之间总是惺惺相惜,更何况二人已是这天下难得的大能,镇妖塔周围被震出无数道金光,响应着他们的意念。

  澹台越掌中金光凝聚,霎时向鸦非语扑去,后者反应迅速地闪过,身姿如鸿雁,轻巧而灵动。魔气与灵力之间互相纠缠拉扯,就好像连空气都要同他们一起一教高下,他们不约而同升至空中,一来一回间尽是酝酿了足足上百年的灵力爆发。很少有人能与他打得如此有来有回了,鸦非语想,很难得的,他的眼底染上了些许嗜血的味道。

  正在此时,起先臣服于他的魔气,似乎也开始躁动起来。

  澹台越似乎觉察出了其中不对,手中凝聚的剑光蓦地化作点点荧光消散,他盯着鸦非语的眼,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那双该是剔透而纯澈的眸,为何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霾?

  对于小细节他向来敏锐,更何况他此前的注意力几乎可以说是一直放在鸦非语那双眼上。他反手召出一个古琴,指尖拨动琴弦,荡漾出浑厚的音色,似乎将鸦非语周身躁动的魔气驱散了些许,他此时方才回过神来,自己刚才……是怎么了?

  在魔气笼罩了周身的刹那,脑海中的意识似乎也随之涣散了,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强行搅乱了他的思想一样,没有办法再思考,就连身体也变得不再受大脑的控制。他阖上双眼,平复方才心头动荡的晕眩感。

  正在此时,暗处一道窥视已久的身影蓦然从身侧掠过,要不是鸦非语在不经意间堪堪躲了过去,还不知道被击中会是个怎样的下场。二人默契地暂时放下彼此之间的针锋相对,不约而同朝向来者望去,只见暗处出现一道身影,周身裹挟着魔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清神阁阁主,天雪仙尊,”这声音嘶哑得难辨出性别,衣摆破碎着在空中摇摆,兜帽之下略显苍白阴暗的面孔冷冷挑起唇角,冷然笑道:“别来无恙。”

  这人身上那强烈的危险气息告诉他们,此人绝非善类。

  澹台越一步上前,顶在了鸦非语身前,后者眉头紧蹙,尽管他已然足够想保持警惕,但神智仍然涣散,他小心翼翼地撑着头,那股子强烈的眩晕感叫他周身不适,他紧蹙眉头,步子也略显虚浮。

  对于澹台越而言,显然眼前魔修所带给他的威胁感比鸦非语更重,起码对于鸦非语他仍有足够的了解,可眼前这个身份不明的黑衣人,那可就真是除了身份外就对其一无所知了。

  权衡之下,如今应该先针对哪人,显而易见。

  “你是何人,为何在我镇妖塔中?”

  “一个很无趣的问题。”黑衣人略显遗憾地开口,他悬浮在半空,脚踏浓黑气体,颇有居高临下的意味,“我来此只是为了和你做个交易而已,阁主。”

  针对自己而来,还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闯入镇妖塔?澹台越神色蓦地变得严肃起来,他迅速意识到眼前之人的实力定然不容小觑,恐怕……有可能在他与鸦非语之上。如此想着,他顿时更为警觉,道:“交易?什么交易?”

  黑衣人一声嗤笑:“不是什么很过分的交易,毕竟我这个人最讲究的就是契约精神——我就不与你兜兜转转了,我想要清神乐谱。”

  清神乐谱乃是清神阁建立的根基,正是因为有了这乐谱,清神阁才得以从这鱼龙混杂的世道中立足,是清神阁数百年来都未曾放弃过的秘宝,同时更是只有身为宗主的他才知晓具体位置的至宝。如今随随便便一个外人说想要这个乐谱,他又如何能给?

  他眉头一蹙,冷然道:“休想!”

  “别这样,我可是有回报的。”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回答,黑衣人只淡淡笑了一声,来到澹台越身前,后者警惕地连连后退几步,黑衣人却仍不依不饶地靠近,直到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到澹台越感觉自己几乎能透过兜帽的遮挡看到对方的眼睛。定然是一双浑浊的,如深渊一般深沉的,墨色的眼眸。

  黑衣人勾起唇角,颇为邪肆,带着股循循善诱的意味:“我可以帮你踏上飞升成仙的路,还可以让清神阁成为这个修真界最大的宗门,我的要求很简单,只是一个乐谱而已。”

  “清神乐谱如今无人能解读,”他语气隐有几分疯癫的味道,“就算留在清神阁也别无大用,反之,如果你将它交给我,我就可以让你成为这个修真界上最有名望的人,就算是曾经的天帝来了都得让你三分,这是个百利而无一害的交易!”

  他正欲继续说下去,却见身侧掠来一道饱含杀意的剑光,黑衣人似乎心下了然,面无表情地侧头望去,只见鸦非语双目圆瞪,双眸带着股凛冽的寒意。

  黑衣人嗤笑一声,带着浓浓鄙夷与嘲弄的意味,咧嘴一笑,道:“我和这位天雪仙尊可没什么不同,我与他目的一致,但我能给予你更多,而鸦非语什么都给不了你。”

  “你是个聪明人,阁主,你应该知道该如何选择。”

  话音刚落,镇妖塔忽然传出一阵震颤,将澹台越从思绪中震回。他愕然抬眼,只见高处的架子上所摆放的东西都被震得落下,其中不少是重物,他瞳孔一缩,也顾不上想太多,忙不迭拉着鸦非语窜到一旁相对安全的地方。

  而落下的事物中,有一个散发着淡淡金光的东西。

  澹台越一怔,心脏好似在刹那停顿,黑衣人唇角弧度咧得更大,他抢在澹台越出手之前,抢先以魔气抓住了那下落的事物——一本有些破旧的古书,却好似有灵般的散发着淡淡金光,被黑衣人握在手里的刹那,书卷却霎时失了光芒,被魔气笼罩着,变得暗淡无光,乍一看倒是和普通的书没有了差别。

  澹台越心头一紧,目光不由自主追着那本书而去。

  那正是清神乐谱。

  黑衣人低低笑了两声,嗓音嘶哑难听,挑衅似的看向鸦非语。后者浑身紧绷着,好似一头蓄势待发的狼,就在三人对峙的时候,一道泠泠琴音蓦地传来,下一刻,镇妖塔的震动猛然止住,好似天地被蒙住了双耳一般,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只余寂静。

  澹台越的目光不由落在那牢笼里的魂灵上,此时才愕然发现——

  那些灵魂,竟全部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

  在他意识到这件事后,一道属于野兽的低鸣声传出。

  地面骤然崩塌。


第一百零一章 股掌之间

  黑衣人脚下所踩的地面登时出现一个裂隙,随着震颤而裂成了一道狰狞的深渊,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地底下缓缓显现,被黑衣人稳稳踩在脚下。剧烈的震颤让二人几乎站不稳,随着倒塌的架子与物体一齐倒在角落里。当震动好不容易停止,缓缓抬眼,只见一个看不出原型的巨型怪物正以那双如熔岩一般的双眼紧紧盯着他们,如嗜血的猛兽,凶恶的豺狼。

  澹台越和鸦非语都不约而同地顿了一下。眼前的不明怪物身上所流露出的是积蓄了上百年的怨恨与杀意,仿佛恨不得将眼前一切生命尽数赶尽杀绝。黑衣人咧嘴一笑,那泠泠琴音紧接着传来,一下又一下,逐渐组成一个急促又狂乱的节奏。对于澹台越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顶多也只觉得这曲子格外聒噪,可鸦非语的脸色却是随之一点点苍白了下去,他垂落眼睫,心脏跳动的速度快得并不正常,就好像下一秒就要从胸中跳出来一般。他抿了抿苍白的唇,眼前阵阵发黑。

  好痛苦,好晕,伴随着这高低起伏的曲调,冷汗逐渐顺着额角落下,他揪住自己的衣襟,如狼狈的野狗似的喘息,另一只手撑在落下的架子上,才勉强没让自己丢人地以脸着地倒下,但他仍然不好受。

  可怕的晕眩感,还夹杂着某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低语,叫人害怕,叫人心悸。

  音浪声声起,澹台越感觉到身边传来了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心下一颤,分神去看,发现鸦非语不知何时竟直挺挺倒了下来。他颤抖着手去探那人鼻息——虽然微弱,但仍在,先是心下松了口气,随即又紧皱起眉头。鸦非语怎么了?

  虽说如今立场不同,身份也不同,但鸦非语自身的强大仍然是不可否认的,澹台越想,哪怕是自己的鼎盛状态,鸦非语先让他十招,二人单挑自己也未必能胜过对方,然而暗处中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略过他,只针对着鸦非语,偏偏他对此一无所知。

  倒也不是他善良,而是他清楚地明白,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黑衣人,修为极可能相当高深,更何况他脚下所踏的那个畸形怪物,单凭踏一人定然不是对手,只有鸦非语完全清醒并且愿意合作的情况下,自己才有那么几分渺茫的胜算。

  然而鸦非语在此时倒下了,就好像在告诉他,不要不自量力了,乖乖同他合作,与魔修同流合污,这才是他如今唯一的出路。

  黑衣人淡淡勾了勾唇,仿佛在嘲弄他的倔强与天真,道:“如今的你什么也做不到,怎么,还打算与我抗衡吗?”

  澹台越顿时噎住,一时半会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一生都为清神阁而奉献,曾经向天发誓自己死也不可能与魔修有过勾结,可如今,他却在一个更加强大的力量的压迫之下,不得不向他低头……

  开什么玩笑?!

  与其让他向魔修臣服,还不如干脆些,直接让他去死!

  他反手召剑,古琴躺在臂弯间,周身灵力澎湃,肉眼可见的超支,而他的身体也正如黑衣人所料那般变得虚弱,脸色惨白得好似透明,但眉眼仍然亮得好似一柄剑,锐利至极又坚毅得好似一块坚不可摧的巨石。拥有这般心性的修士往往是恶劣的魔修最喜爱针对的一类人,黑衣人自也不排除在外,对于强大的人来说,比起践踏弱小的蝼蚁,还是驯服同等的猛兽更能激起他们的战意。他脚下所踏的巨兽好似觉察到他的情绪,呼吸间吐出猩红的气体,卷着浓浓的铁锈味。

  “看来,阁主这般,是不打算与我合作了?”他明知故问道。

  澹台越燃烧着金丹,几乎要榨干自己身上的每一寸灵力,哪怕他知道就算自己这么做战胜对方的几率也仍然渺茫。他抿起变得苍白的唇,拨动琴弦,灵力荡漾:“我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同魔修同流合污,尤其是你们这些胆敢冒犯清神阁的宵小之徒!”

  “很有骨气,我很欣赏你,阁主。”黑衣人略带惋惜地开口,“可惜啊……可惜,如果你愿意和我们联手的话,我很乐意欢迎你这样有潜力的修士的……可惜,我们成为不了盟友。”

  话音刚落,他又敛去唇边似有若无的淡淡憾意,转而玩味地笑起来,转而朝向鸦非语的方向,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还不起来吗,天雪?”

  似乎感应到什么不妥,澹台越瞳孔陡然一缩,下意识往旁边闪躲去,正如他所想那般,一股没来由的魔气忽然喷涌而出,带着极为可怖的冲击力,若非他底盘足够稳,恐怕这一下是要被直接给掀到墙上去的。这并非普通的魔气,还夹杂着浓度极高的灵力,轻而易举地融入空气中,又能对修士造成致命打击。

  正常魔气与灵气之间并不相融,修士大部分也以吸收灵气来维持体内灵力运转,魔气若是入体带来的影响不言而喻。这种魔气与灵气互相融合的气体,几乎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残掉任何一个修士,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他们体内的修为尽数蚕食掉,最终不明不白地沦为一介废人。

  原先处于深度昏迷状态的鸦非语,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

  澹台越起先还抱有一点微小的期望,直到他看见鸦非语那涣散而混沌的瞳孔,心底顿时拔凉,就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泯灭了。鸦非语周身魔气涌动,这乃是入魔的征兆,尽管他如今应该还没到无法回头的地步,但澹台越也自认没有办法救他了。

  对付那黑衣人与凶兽已是分身乏术,如今还来个入魔的鸦非语,他今天,恐怕是别想活着走出镇妖塔了。

  想到这里,他唇角不禁轻轻挑起,勾勒出一抹略带苦涩之意的笑容,眉眼间有疲惫,但更多的是无奈和惋惜。早在踏入镇妖塔的瞬间他就已经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对此也不觉得意外或不甘,最多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没有办法再看见清神阁的未来,也没有办法再陪着自己的儿子长大了。

  这般脆弱的想法,只在他脑海里短短地持续了几秒。

  当他重新回神,眼底最后一点懦弱也被隐藏,墨色的眼眸凛冽得好似铜墙铁壁,将心底所有的情感尽数掩藏。瞧他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黑衣人无不讥讽地冷嘲他,道:“阁主这副模样,看来是已经想好自己的后事了?”

  澹台越对这般冷嘲热讽并不理睬,他甚至不将多余的目光递给那黑衣人,而是落在鸦非语身上,一时之间百味杂陈。他于修仙一道上虽然没有鸦非语活得长久,但也担当得起一声前辈,他见过许许多多被妄念蒙蔽双眼入魔的修士,他也亲眼见过鸦非语斩杀这些魔修,然而屠龙者终究成了龙,锋利的屠刀最终对准了自己。

  真是讽刺,一生刚正不阿,清廉公正的天雪尊者,竟也入了魔。

  他垂落眼睫,缓缓拨动起琴弦。

  清神乐谱顾名思义,清神醒脑乃是其最明显的功用。在古书上记载,前几任阁主会利用清神乐谱为入魔的修士驱散心魔,再往上数几代,在灵力最为浓郁的那段时间,清神乐谱甚至是可以用来问灵的,只消将灵力附着在指尖,即可与魂灵通话,当然,现在是做不到问灵的,但剩下的几个,仍然还有作用。

  ——就算他与鸦非语如今可算是敌人,但当人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这些关系又全数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身外之物。他因过度透支灵力,身体撑不住而指尖微微颤抖,但仍强撑着,弹奏出那些错落的音节,逐渐组成一道悠扬又浑厚的曲谱。

  鸦非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眼神空洞得好似无神的傀儡,可他此时已经被曲子吸引了注意,正直勾勾盯着他看,澹台越见似乎有效果,心下又泛起一些微弱的涟漪,更是注入了更多的灵力,只要,能唤醒鸦非语,那么起码清神阁就还有救……!

  作为傀儡的鸦非语逐渐有了回神的迹象,作为始作俑者的黑衣人却一点也不急,他好整以暇地撑着脸颊,姿态闲散放松得甚至称得上悠哉。澹台越见状,刚放下一些的心立即又悬了起来,他不清楚眼前这个魔修会做什么,但他明白魔修的手法向来恶劣。

  然而,眼下他也别无选择。

  琴音渐渐变得缓和,周围魔气也随之被抚平了,鸦非语眨了眨眼,他的意识逐渐回笼,只觉得眼前干涩,而身上莫名地疼,哪哪都觉得难受……

  “天雪仙尊!”澹台越一声大喊,将鸦非语唤回了神,他的双眼彻底聚焦,可还未待他开口,他就看见澹台越的神色在那瞬间从惊喜转变为了惊恐。

  ……发生了,什么?

  眼前忽然溅出猩红的液体,模糊了他的视线,身上传来了好似被撕裂一般的剧痛,鸦非语后知后觉地垂下头去,发现一只手正从自己的小腹穿过,鲜血淋漓。

  而那只手里紧握的,是一个被血染得通红的珠子,散发着淡淡魔气


第一百零二章 灵力尽失

  这似乎是血玉魔珠。

  之所以说是“似乎”,定然是因为其中尚有不确定因素——血玉魔珠其上特殊而诡谲的纹理是让人相当难以忘怀的,这是一种古往今来都未曾有人见过的花纹,哪怕是让这世间最学识渊博的人来看,也难以道出其来龙去脉。但这个“血玉魔珠”上并没有这些纹理,而是光滑平整的一个表面,只有一些因长时间被魔气蛀蚀而留下的小凹陷和孔洞。这足以证明这并不是血玉魔珠。

  一个修士体内,除了被外来植入的东西,还有什么是圆的?

  澹台越脸色陡然一变——还有金丹,亦然!

  这个黑衣人竟直接生生剖出了鸦非语的金丹,而不看不知道,一看方才发觉,鸦非语的金丹竟变得如此魔气四溢,就是修为最高深的魔修都没他这般狰狞,就好像他整个人都被浸泡在了魔气之中一般,被腌得入味了,就有了这副可怕的样子。

  黑衣人不怀好意地勾了唇角,似是打量,也有几分嘲弄意味:“这就是正道第一人,天雪仙尊的金丹?看起来可不怎么干净啊……”

  一扯唇角,冷笑道:“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家伙,嘴里声声说着讨伐魔修,到头来自己却先与魔族勾结,如此肮脏的金丹,你还想装清高到什么时候?你不会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染纤尘吧,鸦非语?”

  他猛然将手抽回,没了这一支撑,鸦非语便双腿无力地倒了下去。金丹被强行剖出,他顿时感到原先充沛在体内的灵力顿时涣散了开来,就像找不见主心骨了似的,又乱又散。鸦非语捂住腹部上那狰狞可怖的血窟窿,撑着身子有气无力地喘息,剧痛让他几乎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疼得眼前阵阵发黑。

  魔气从伤口处钻入,张狂又肆意地紧贴着脆弱的血肉,好像要为他疗伤似的,却偏偏带来的是更巨大的痛苦。鸦非语脸色发白,眼前陡然黑沉下去。

  就像忽然坠入了一片无底深渊般,鸦非语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像闭了眼一样,但他清楚地确信,自己是睁着双眼的,只是眼前的黑暗过于纯粹,才让他什么也看不见。

  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缓缓浮现出一道身影,身形颀长瘦弱,白衣染血,墨发飘扬,一双银色的眼眸无机质地透着股漠然的冰冷,鸦非语与那双寓意深沉的眼眸对上视线,一时间心头一颤,当他与那双银色的眼睛对视的时候,他看见了其中的冷意与肃杀之感。

  这是……前世的他吗?

  为什么偏偏在此刻,又碰见了?

  他有些恍惚失神,下意识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如同幻影的人,后者也同步伸出了手,鸦非语一愣,对方也流露出一样怔愣的神情。

  等等……这不是前世的自己……

  鸦非语闭了闭眼,再睁开,避无可避地与另一个“自己”对上了视线。

  这并非前世的自己,而是现世的他。

  严格来说,就像这一片黑暗之中浮现了一面镜子,将他如今的模样清晰倒映了出来。

  这般狼狈不堪的人,不是前世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而是今生的天雪仙尊。

  鸦非语蓦地一顿。

  正在此时,另一个“鸦非语”好似突然有了意识般地动了起来,那双银色的眼眸清晰映出自己的身影,鸦非语心头微微一紧,他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某种不安与恐慌的情绪,但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好似是没来由的。他想后退,可仅仅是那么几个零碎的步子也觉得艰难,好像脚上绑了几个千斤顶,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鸦非语”靠过来,用那染血的手抚上自己的侧脸,铁锈味近在咫尺,浓重得叫人几欲作呕。鸦非语眼底明晃晃排斥,正在此时,他听见了一声淡然的低笑。

  “你为什么排斥我,为什么恐惧我?”另一个“鸦非语”说着,唇边似乎带着一种近似嘲讽的笑意,他指尖抚上了鸦非语的眼尾,在那白皙的肌肤上抹过鲜明的锈红色,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明明也是和我一样的卑劣之人,为什么要害怕我呢?”

  “你和我本为一体,你在排斥什么?”

  鸦非语只觉面上被他拂过的部分似乎都燃起一股可怕的灼烧感,仿佛要将他的肌肤烫融烫化,流露出里面猩红的血肉,疼,很疼。“鸦非语”见他这副模样,凉凉地笑了声,从身后将他全然拥住,紧贴在他耳侧,压低了声音,好似鬼魅低语般:“你打心里恶心我,但你逃不掉。”

  下一秒,刺骨的凉意从周身袭来,鸦非语只觉一股浓烈的晕眩感袭击着他的脑海,让他双腿发软,双膝一卸力,噗通一声跪倒下去。

  ……

  澹台越扶住鸦非语,后者呼吸相当微弱,连带着胸膛起伏也小得几乎看不见,他以灵力为他驱散周围攻击性过于强烈的魔气,又想方设法替他疗伤,但这终归是徒劳无功,鸦非语身上的魔气太过浓烈了,几乎无孔不入,灵力进入其中很快就会被魔气吞并,这并不能让鸦非语好受,反而只会让他的伤口看起来更为狰狞,边缘已经隐隐泛起了淡淡的黑色。

  “这颗金丹倒是很适合拿来炼化成合格的魔丹。”黑衣人不怀好意地笑了,他轻蔑地掠过地上二人,仿佛他们并不能被自己放在眼里一般,正欲开口让巨兽杀死他们,就在下一秒,一道极为凛冽的剑光却穿过了他的肩膀,猝不及防。

  “——?!”

  黑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了一跳,瞪大双眼,隐含怒意地瞥过去,只见那原先昏迷不醒的鸦非语不知何时突然醒了过来,银色的眼底透着嗜血的血红,这一刻,竟好似有无数冤魂从地底爬出,攀上他颈间,想要将他掐死一样。这种感觉无不叫人恐慌,就算是此前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的黑衣人,此刻也难得流露出几分惊慌失措。鸦非语为什么会突然打破了他的禁锢?他明明利用魔气封锁了鸦非语的神识,不说能让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傀儡,但起码鸦非语也得昏迷上好长一段时间,为什么他这么轻易就冲破了自己的禁制?就算对方是修真界第一人,这也并不合理!

  “你在想什么?”一道阴冷的声音在耳侧响起,黑衣人回神,正对那如寒冰的眸,如果眼神可以杀人,他此刻定然是千疮百孔的,他被那双极冷漠的眸子震慑得呆愣原地,只听见鸦非语冷声说:“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你的计划这么完美,却偏偏出现了误差?”

  他咧嘴一笑,却无不叫人心底发寒,这样笑起来的鸦非语,疯癫得仿佛不是他本人。

  “你眼前站着的,可是曾经掀起整个修真界腥风血雨的大魔头啊。”他紧贴在黑衣人耳侧,语气暧昧又轻佻,好像猫儿在戏弄猎物般,“你不会以为,就凭你也想困住我吧?”

  “若论这方面的了解,你可还得尊称本座一声祖宗。”

  下一瞬,一道裹挟着深蓝光芒的魔气降下,如利刃一般劈落,黑衣人只见那浓烈的杀意,随即是颈间传来的,如若撕裂一般的剧痛。鲜血飞溅,他则如断线木偶一般,从巨兽身上掉了下去,落入了裂隙的深处。

  鸦非语并不在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生死,他敛了笑意,望向那畸形的巨兽。那庞大得堪比一座巨山的怪物此时因恐惧而发出近似示弱的呜咽,锋利的兽瞳也不再以猎手的姿态看人,鸦非语对这个怪物的识时务感到相当满意,他轻轻颔首,虽然笑着,说话的语气却冷酷无情:“把你的灵魂交给我。”

  巨兽似乎不是很愿意,小小抗拒了一下,发出一声嘤咛:“呜呜……”

  鸦非语眸光渐冷:“你想体验一把魂飞魄散的感觉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满足你。”

  巨兽彻底被震住,这下连点动静都不敢发出了,可怜兮兮地嘤了一下,只见一道金光掠过,巨兽顿时化作无数个颜色各异的光点,落入鸦非语掌心,又被鸦非语以魔气笼罩起来,收纳进识海之中。

  做完了这一切,他方才落到地面上,迎接澹台越呆愣的目光,以及镇妖塔大开的门后,一群弟子修士震撼的眼神。

  鸦非语略过澹台越,扫过那些人群,其中有着明显是其他宗门弟子的服饰,看来动静闹得太大,连其他宗门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也不知道他们看到了多少。但不论怎样,鸦非语都确信,他们并不会因此而撤销对自己的通缉,他身上涌动的魔气已是他“勾结魔族”最好的证明。

  于是他又收回目光,朝澹台越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瞥见后者下意识惊恐的瑟缩,心下只觉得好笑。

  “既然诸位都在此齐聚,我鸦某人也不再多说什么。”

  他抓起地上一本被灰尘遮掩的古书,拂去其上尘埃,淡淡笑道:“清神乐谱,本座就收下了。”

  “以及,希望澹台阁主,可以好好管理一下自己的宗门,青黄不接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第一百零三章 师尊,干了这杯醋!

  “师尊!”

  瞥见那从远处渐渐行来的身影时,叶迟激动地大叫出声,他一颗心悬在半空许久,当他看见远处天边燃起的一点火光时就知道鸦非语已经开始了行动,尽管心里明确知道鸦非语的计划大概不会出什么严重的差错导致自己出事,但他仍然止不住担忧。计划开始时他便与鸦非语分开了,他负责将清神阁中无辜的凡人带到安全的地方,人群之中就包括阿映。她大概还不清楚状况,迷迷糊糊的,却对眼前这个面善的仙君格外信任,也不多问,只是乖巧地跟着他下了山。叶迟挑的安居地距离宗门很远,因此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林姗姗抱着周煜站在不远处,看到鸦非语出现时算是松了口气。阿映愣愣地看着被叶迟唤作“师尊”的人,自己不论怎么看,那人都像是叶迟的那个盲眼道侣,看他们亲密无间的互动似乎也能证明这一点,可是……

  为什么,他突然就能视物了?而且,他的瞳色……

  阿映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陡然苍白下去,一只小手紧攥着衣摆,眼眶通红,在眼底积蓄起水雾,慢慢凝聚成泪水。鸦非语原先想和叶迟说话,但他敏锐地觉察到了阿映的不对,忽然抬手打断了叶迟的话头,叶迟不明所以,顺着鸦非语的视线看了过去。

  阿映,在哭。

  这个一直以来在他们眼前表现得无比坚强的姑娘,此刻红了眼眶,委屈地落下了泪水。

  她啜泣时一句话不说,也闹不出更多动静,只兀自耸动肩膀,发觉那两人的视线后,终于将积压在心底的疑问说出了口,“你们是……是天雪仙尊和、和他的徒弟?”

  果然还是发现了。鸦非语心下微沉,他其实本就没有打算瞒着阿映一辈子,见状垂落长睫,轻轻颔首:“是。”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从前,天雪仙尊这个名号对于凡人而言,更多的是一个形象,一个象征,他们其中甚至有些人会将他视作神明敬仰崇拜,修士本就是他们穷极一生都难以触及的门槛,而其中被赞颂为大能的更是他们只能仰望的存在。而现在,他们会有此反应,更多的还是不安与害怕——因为针对鸦非语的通缉令已经发放到了世界各处,他们不敢想象鸦非语竟如此胆大包天,在自己被通缉的情况下还敢贸然来到清神阁。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后退了几步,唯独林姗姗并没有这么做。

  阿映垂着眉眼,声音略带几分颤抖着道:“你……是骗了我吗?”

  “是。”鸦非语并未否认。

  “那你……”话到这里,阿映的声音已经越发哽咽,让人不忍,她咬紧下唇,似乎正努力地让自己不要显得太过懦弱,“你……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吗?”

  “不是。”

  鸦非语摇头否认,阿映微微一怔。被整个修真界通缉的人在她的心里就应该是个纯粹的恶人,是个没有感情的坏家伙,对自己所有的好都应当是伪装,是面具,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因为鸦非语的回答,而感到庆幸?

  “真的吗……?”

  鸦非语眉眼间似乎带着一抹很浅也很淡的笑意,他舒展了笑容,露出那阿映最熟悉的,温和的笑容。

  “真的。”

  阿映凝噎了。她呆呆望着那双清透的眼眸,这和之前她所见过的恶人的眸子都不一样,银色的眼眸很干净,好像没办法染上任何杂质,望向她的眼神也不带任何欺骗的欲望,没有任何恶意,那般纯粹透彻。她原先因悲伤而跳动不止的心脏在此时突然平息下来,就像有一只手缓缓抚平了她的焦躁,阿映死死盯着那双好看的眼睛,回应她的是鸦非语的一个浅笑。

  她微微一顿,虽说仍然难以接受鸦非语欺骗自己的事实,但眼下的情况……她可是不论怎么都生不起半点气来了。她一边暗自痛斥大人的狡猾,然而真正的负面情感并没有多少,轻而易举被这个笑容冲淡了,她抿了抿唇,兀自生了闷气,故意赌气似的转过头去,跑到了角落里头找自己刚认识的几个同龄人好友。看着她小小的背影,鸦非语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浮现淡淡的欣慰。

  清神阁太腐朽,太肮脏,不适合这样一个干净的灵魂生活在这里。鸦非语将她带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她与这些凡人的去处。正在此时,林姗姗叫住了他,周煜站在她脚边,不安地抱紧母亲的大腿。

  “多谢天雪仙尊解救,不然我与阿煜恐怕要在这个清神阁里度过一辈子了。”她先是规规矩矩地一鞠躬,随即垂敛了眉眼,道:“可是……我尚且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鸦非语侧眸望向她,“但说无妨。”

  林姗姗向旁边一侧身,朝鸦非语展示自己身后一长串人群,其中最多的是小孩,其次是一些明显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你,最后是一些衣衫褴褛的人,她眉头微蹙,道:“我与阿煜还有归处,然而这些人有些因清神阁而妻离子散,有些漂泊四方,我并不放心他们,但我的能力实在是有限,不强求仙尊能帮我收留他们,我只是希望,仙尊可以帮他们找一个好的去处。”

  “起码,不要让他们再落入类似于清神阁的宗门的手里了。”

  “放心。”出乎意料的,鸦非语应声得快,他似乎没有仔细思考过其中利弊一样,只是想做便做了,“我早有考虑,只是,他们愿意同我走吗?”

  话音刚落,林姗姗身后一个穿着破烂的小孩就跌跌撞撞跑到了鸦非语脚边,学着周煜扒拉林姗姗的样子,也抱住了他的大腿,扯住他的衣袖,孩童抬眼,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显得好似幼兽一般可怜委屈,“我们都愿意跟着仙尊,只求仙尊给我们一个家。”

  鸦非语凝噎片刻,他本性也并非什么人性凉薄之人,面对这样的诉求总是或多或少有些心软,他半蹲下身,揉了揉那孩童的发顶,就在此时,更多的小孩簇拥到了他的身边,惹得鸦非语有些不知所措。

  最终,他好不容易从孩子群里挣脱,怀里还抱了个三四岁的男童,揪着他的衣襟当奶嘴吸,无奈地看向林姗姗,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安顿他们的。”

  林姗姗起先还有几分紧绷的神色顿时松了:“那就多谢仙尊了。”

  ……

  此间事了,原先积极响应参与抓捕鸦非语行动的清神阁忽然宣布撤销了本宗对其的通缉令。

  其余几大宗门对此不明所以,只知道清神阁最近似乎格外安分,一时之间流言四起,说清神阁阁主遭鸦非语胁迫,不得不撤销通缉令以保全自身性命安全,也有说清神阁其实也暗中同魔修勾结,发现鸦非语是自己同盟后就不再追究,更有甚者,说鸦非语其实是个妖精,把清神阁阁主勾得魂不守舍。

  正在流言鼎盛之际,消失已久的澹台越终于现身众人眼前,将事情的发展过程一一道来。所有人都惊讶于清神阁内部的腐败,身为阁主的澹台越此前竟对此毫不知情。

  澹台越这段时间的消失就变得有迹可循起来,清神阁来了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洗牌,将暗中勾结魔修的弟子与长老尽数剔除,宗门选拔变得比之前更为严格。澹台越认真地说,他必须要感谢鸦非语此次的行动,若非如此,恐怕清神阁彻底被架空的时候,他都对此还一无所知,只能让宗门不明不白地沦为历史长河中不起眼的一抔黄土。

  同时,鸦非语拯救了近百名凡人的消息一经传出,“天雪仙尊”这个名头在百姓之中的风评渐渐有所好转,前段时间那股紧绷的气氛荡然无存。

  不过,这些世俗凡尘的事,与已然隐居在山中的鸦非语和叶迟并没有多少关系。

  鸦非语找了一处青山,偏僻,灵力却相当浓郁。灵气养人,不只是养那些体弱的凡人,更是为鸦非语好好养伤,虽说此行并没有闹出什么生命危险,但金丹被废这件事并不作假,叶迟知道的时候直接罚了鸦非语三天三夜不准出房门,像是生怕他一不留神就没了一样,还是在鸦非语身体渐渐好转之后,他的态度才有所松懈。

  ……虽然还是管得很严。

  他们开辟了一片地,方便那些凡人可以有些事情做,又搭起无数个小木屋,平日里叶迟同那些正处壮年的人们相处得最好,下地干活时一起,上山砍柴时也一道去,鸦非语起先也无所事事,织了个帕子送给阿映,结果这件事叫其他小孩知道了,说这帕子好看得紧,都缠着他要给自己也织一个,也算变相在小孩里头混开了。

  鸦非语有些无奈,但他对人类幼崽总是多几分耐心,一一应下来,一个一个织了帕子。

  最后让叶迟知道了,这家伙醋得离谱,折腾了他好半夜,搂紧他的腰闷闷道:“师尊,我也要你的帕子,他们都有……”

  ……都快忘了,自己的恋人心性也和这些小孩差不多。


第一百零四章 师尊昏迷不醒

  日子平静得让叶迟都产生了某种幻觉——自己现在就像历经千帆的船夫,终于在茫茫大海之中漂泊到了一块可供停靠的港湾。这里有叫人心安的欢声笑语,有爱人的软语温存,有风中自由的气息,再了无大海那咸涩的海风,好似一切都回归了最原本的模样,叶迟不止一次地想,这种感觉,好似一场异常美妙的幻梦,泥潭一般将过路人死死拽入其中,与它一道腐朽烂化,在温暖的幻想里逐渐化作泥潭的一部分,沦为不起眼的尘埃。

  但梦,终究是要醒的。

  “就是这样了,仙君,”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微蹙的眉头间流露出明晃晃的关切担忧,被褶皱挤压堆积的眸也仍盖不住其中闪烁的清澈的光辉,这是至纯至善之人才能有的眼神,她瘦弱得只剩皮包骨的手颤巍巍地抓住床上人细嫩的手,放在掌心摩挲,似有泪光莹莹,“阿映她还只是个小孩子,老婆子我孤寡了这么半辈子,也就当她是唯一的亲人了,求求仙君想想办法……”

  自半月前,村民之间突然盛行起一种怪病。

  这病狡猾得很,不像其他寻常疾病那般有发作征兆,它来得突如其来,也格外猛烈,经常有村民白天还跟个没事人一样,玩耍的玩耍,下地的下地,干家务的干家务,但一到晚上就发起高烧,一梦不醒,任谁来都不能叫醒他们,就像陷入了一场织网般的黄粱大梦,而他们被巨大的网深深困在了其中,不论怎么挣扎都难以逃脱。

  叶迟眉头也未松过。

  这病不只是在村民之间传来传去,也传到了鸦非语的身上,正在昨晚,他估摸着天气也该转凉了,联想到鸦非语如今愈发孱弱的身子,准备弄些木柴来生火,忙活一天回家已是深夜,他洗浴完回到床上,照常如习惯一般搂着鸦非语入睡,却被怀中人的高温给吓了一跳。

  再一看鸦非语那苍白的脸色,哪像是没出事的样子?

  若是从前,鸦非语灵力仍在,他还可以尝试传音,与鸦非语进行最直接的灵魂上的沟通,然而鸦非语如今成了废人一个,从前澎湃的灵力现在愣是半点都榨不出来了,更谈何传音。他寸步不离地在鸦非语身边守了三天,寻遍了各处名医,不论凡人或修士都一一看过,但没有人能说出鸦非语病因在何处,只让他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我去你妈的静观其变!!!

  难道要等到情况再一度恶化吗?!

  叶迟心里愤懑于医师的无能,但他其实也清楚眼下的情况大概并不常见,起码他在修真界混了这么多年,闲书没少看过,然而对这种病也仍然束手无策。没有病因,感染的人之间也几乎没有共同点,他原先和鸦非语尝试过隔离患者,却半点用也没有,感染者人数仍然在持续上升,不论老弱妇孺都有中了招的,这下不只是鸦非语,就连阿映也一并染病,这让叶迟本就焦虑的心情更是顿时乱作一团乱麻。

  他思来想去,只好联络了许淼淼。这个小姑娘是个天赋造诣极高的医修,虽说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不曾联系,但叶迟相信,只要是关乎鸦非语的事情,她定然不会推辞不来的。

  果不其然,早上与她说明了情况,不到傍晚,便有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家门前,随之而来的还有施白,他看起来气喘吁吁的,门一开啥也不问,猛地冲到了床边,叶迟差点还以为是什么大黑耗子窜了进来。

  “师尊为什么会这样……”施白捧着鸦非语的手,颇为心疼地看他苍白的神色。

  叶迟揉了揉眉心,闻言只能重重叹一口气,眉眼间尽是疲惫,施白起先大概还想和他斗几句嘴,但看他这憔悴的样子,也终究没说什么。叶迟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相似的居民这里有很多,样本管够。”

  许淼淼来到床侧,以手背探了一下鸦非语的额头,刚一碰到,便好似触电般猛然收回:“……好烫。”

  叶迟取来一块沾了冰水的毛巾,拧干了再放到鸦非语额头上,他拉来桌边的木椅,细细替鸦非语擦去颈间汗水,眉眼敛起,瞧起来格外温柔,分明知道鸦非语不会被他吵醒,声音仍然放得很轻:“师尊白天的时候退烧了些,我就把毛巾拿了下来,结果又烧了啊。”

  “虽然发了高烧,但师尊身上却没有其他症状,只是单纯的发烧和昏迷不醒……”

  许淼淼喃喃自语着,从外表上来看似乎探不出鸦非语的问题,她掌心凝聚灵力,按在鸦非语脉搏上,眉头微蹙,似乎随着灵力看到了鸦非语体内的模样。半晌之后,她缓缓睁开双眼,一双墨色的眼眸流淌着浑浊的深色,道:“师尊他……被魔气魇住了。”

  叶迟顿时一愣:“魔气?”

  许淼淼轻轻颔首。清神阁中的事情虽然闹得沸沸扬扬,但出于对鸦非语的保护,澹台越并没有告诉外界鸦非语金丹被废的事实。体内失去了灵力,原先与魔气之间勉强维持着的平衡瞬间被打破,它们肆无忌惮地流淌在鸦非语的血液里,直到这个孱弱的凡人支撑不住地昏迷过去。叶迟心下一痛,但他很快觉察到了不对劲,“师尊的情况我能理解,但是那些凡人呢?他们就连灵气都没有接触过,为什么也会昏迷不醒?”

  许淼淼若有所思,并没有应声,沉吟许久后突然离开,大概是去找其他的患者了,只留沉默的施白与叶迟在屋中。

  方才的情况他都一字不漏地听到了,施白欲言又止地望向他,凝噎半晌,哑声道:“为什么师尊体内有这么浓重的魔气?师尊的灵力呢,又去哪里了?”

  修仙者之间对彼此身上的灵力波动格外敏感,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立即感知到,更何况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施白几乎将鸦非语的气息铭记于心。他来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房间里只有叶迟的灵力,并没有鸦非语那如温水般柔和的力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张狂肆虐的魔气。他起先还以为是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是鸦非语的灵力是因为昏迷而暂时虚弱了下去。

  但魔气已经蔓延到了这种程度,除非鸦非语体内并没有可以与魔气制衡的力量,否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修士体内唯一能和魔气产生平衡相互抵消的,也只有灵力。

  也就是说,消失的灵力并不是他的错觉,而是鸦非语确确实实成为了一个没有灵力的凡人。

  叶迟并没有回答他,只是那样坐在木椅子上。他和鸦非语作为村民的领导核心人物,之前一直是轮流领导这群凡人的,但如今鸦非语和阿映接二连三地倒下,村民之间已经因为这件事而出现了分歧,叶迟这段时间为了处理这些事务,已经接连好几天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了,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谁来看都得赞他一句当代劳模。他没有办法回答施白的问题,而施白也自觉没有办法质问叶迟,毕竟只有叶迟在鸦非语逆境时仍然站在他身侧,他当然没有资格责问。

  只是……在他心中一直以来都是那般高大的神明,如今却彻彻底底沦为了一个凡人,这种感觉让他既奇妙又觉得陌生。鸦非语那样强大得能被史书反复记载的人,竟然也脆弱得和他们这些寻常人并没有什么差别……

  施白缄默下去,二人格外默契地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安安静静地分别守在鸦非语两侧,等待奇迹发生,等待他的睁眼。

  ……

  “正如我所料,”许淼淼再推开房门时已是深夜,摇曳的蜡烛因她开门这一小小的举动而晃动了一下,似乎快要熄灭,她快步来到床边,道:“所有人都是因为魔气而陷入了长久的昏迷,这是一种幻境,专门针对一些欲望深重的人,一旦被梦境蛊惑,除非自己意识到并且主动从中抽离,否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醒来,怎么叫也没用。”

  “欲望深重?”叶迟抬了抬眼,烛火将他的黑眼圈照得更加明显,“……师尊会有什么欲望?”

  许淼淼耸耸肩,“我也不清楚。”

  施白眉头紧蹙:“如果弹奏清神曲子能否可行?”

  许淼淼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随即缓缓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行,除非这首曲子本身的威力就足够大,大到只需要你们释放一点点灵力就能发挥超乎想象的作用,否则效果应当不大,还有可能带来反效果,而且……”

  “就算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也要他们自己愿意醒过来,主动从梦境中抽离才行。”

  她望向鸦非语,一直以来坚毅的神色终于在此刻软化,流露出些许脆弱,隐约能看见从前怯懦的影子。

  “虽然不知道是怎样的梦可以困住师尊,但我一定,一定会把师尊救回来……”

  “就像师尊当年救我的一样。”


第一百零五章 师尊的梦境

  鸦非语只觉得自己好似悬浮在一团柔软的棉花糖上,空气中都泛着腻人的甜味,总觉得像什么极具危险性的东西被糖衣所裹而有的味道,但仔细一闻又会瞬间被这股甜香影响神思,让人没有办法凝神思考,到最后只会逐渐忘记自己本来的目的,彻底沉沦在这一方乐土之中。落在鸦非语眼里,眼前的场景好似都被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他的视力本来就没有多好,如今更是难以看清前路,然而向来警觉的他对此却丝毫生不起半点防备之心,这个地方就好像他的家一样,给了他强烈的归属感。

  与之而来的,还有强烈的违和感。

  但这种感觉被他的感官主动选择了忽略,以至于鸦非语仍然没有觉察到不对。

  “仙尊! ”一个身着道袍的小童跑来,在他身前不远停下。鸦非语认得对方,这是自己前世的贴身侍卫,虽说以主仆相称,对前世的鸦非语而言此人却好似自己的血亲一般珍重。这一世因为他收了个徒弟,天雪峰的空间不够了,宗主便将他调到了其他峰中,猛地一见他,鸦非语有些失神,在他恍惚的当下,小童已对他笑了起来,道:“仙尊在这里愣着干什么,快回去呀,天雪峰的冬天可冷了,就算仙尊是仙人也得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体才是!”

  天雪峰……他为何会在天雪峰……

  脑海里似乎有一道声音正在疯狂叫嚣,偏偏被隔住了,鸦非语只能听到嘈杂的动静,听不到这声音急切想要告诉他的具体内容。说来也怪,鸦非语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突然断层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天雪峰,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又凭空多了什么,很古怪,心里头也因为这种违和感而感到空落落的,像破了个漏风的大窟窿。

  可是……到底是什么不对呢……

  “仙尊?”小童觉察到他的不对,抬起手来,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仙尊别发呆啦!快跟我走吧,这里真的好冷,再不走就要感冒啦!”

  碍于对方的执着,鸦非语也不好说什么,只颔首应下,跟在了他的身后,人还在走,魂却已经不知道飞到了九霄云外的哪一处,剔透的银色双眸微微涣散。说来也怪,来时他总觉得寒风凛冽刺骨,但对他这般级别的修士来说,调整身体对外界温度的感官是最基本的,哪怕这也不会,灵力也能自觉在他身上形成一个防护用的灵力护罩,这护佑了他们成为金刚不坏之身。

  因此,他已有数百年未有过如此明显的外界感知了。

  他垂眸望向掌心,心中狐疑,试图凝聚出灵力,这对于往常的他而言是轻而易举的小动作,如今却做得难如登天。他尝试了很久,莫要说凝化而出的实体灵力了,就是金丹的位置也空空的,好似在一夜之间,他从波涛汹涌的巨浪成为了一汪小小的水洼,水流凝滞在坑里,就算有外界干扰也掀不起什么涟漪,更何况波浪。

  鸦非语:“……”奇也怪哉。

  他试图凝神思考,却偏偏在此时被小童断了思路,“仙尊,宗主大人给您安排了几个天赋还不错的小弟子,他老人家不是老惦记着让您收徒吗?不如就去看看吧?”

  鸦非语被断了思路,心下一躁,却听到了“收徒”二字后心蓦地静下来,他总觉得今天的自己好像特别奇怪,但真要说哪里怪了,偏偏就说不上来,只觉得违和感强烈。他抿了抿唇,银色眼眸暗光微闪,压下心头复杂思绪,道:“徒弟?我不收徒弟。”

  小童一撇嘴,絮絮叨叨道:“反正只是收一个徒弟而已,并不会劳烦仙尊什么的,教导只需要交给先生们就可以了,只是在您名下挂个名,听听,‘天雪仙尊’的徒弟,说出去多有面子!”

  鸦非语并不回答,选择以缄默应对。小童见状也是格外老成地传出一声沧桑的叹息,怪腔怪调道:“我知道仙尊怕麻烦,也怕社交,但是收个徒弟真没啥不好的,想想以后要是老了不行了,还能有个徒弟陪陪您是不是……”

  “不收。”鸦非语坚定地回答,不知道为什么,一提收徒他的心就猛地抽一下,当真古怪得很,或许是最近修炼过于专注,可能有些走火入魔了。他想,不然怎么会连灵力也使不出来,应当是积压太多堵塞了,回头去找个医修看一看,没准就好了。

  小童又不高兴了,嘟嘟囔囔道,“我可陪不了仙尊一辈子啊……”

  闻言,鸦非语微微一顿,垂了长睫。

  这小童是个纯粹的凡人,是宗主下凡时偶然间捡回来的孩子,起先是打算带给如梦峰峰主沈青禾收养的,但没想到这豆丁大的孩子一见鸦非语就笑得合不拢嘴。季蓬德还以为是巧合,将孩子递给了其他人抱,结果别人一碰就哭,唯独鸦非语能讨一讨孩子欢心,兜兜转转到最后,尽管鸦非语百般不情愿,这孩子还是到了他的手里,又被鸦非语丢给了奶娘照顾。

  他们之间的联系,也有些像是父子。这么想着,鸦非语忽然明白了小童的担忧,他无奈地瞥过去,揉了揉小孩子柔软的头发,道:“你别想这么多,好好做你自己的,不用操心我。”

  “我当然知道仙尊不需要我操心,只是还是会忍不住啊。”小童眼眶突然一红,孩子泪腺发达,这人之前还一直是一副乐天的样子,突然落泪让鸦非语慌了神,他可不会安慰人,举手无措道:“好了,又不是骂你,哭什么……”

  小童一听,眼泪非但没停,反而更汹涌了:“仙尊一点也不懂我!呜呜呜呜,我不理仙尊了,再也不理仙尊了!”

  说完,他迈开小小的步伐,猫儿一般窜了出去,徒留鸦非语一人在原地发愣。小童老是喜欢任性,鸦非语习惯了他的态度,当然也不会选择惯着,走了就走了吧,反正吃饭的时候肯定要回来的,更何况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

  ……咦?

  鸦非语脑海里蓦地陷入一片空白。

  那件等他来做的,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来着?

  ……越来越奇怪了,越来越奇怪了。

  鸦非语心底忽然突兀地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向来是个第六感相当准确的人,而这种感觉叫他不住起了鸡皮疙瘩,素来古井无波的内心竟也因此掀起了淡淡的涟漪,他不愿承认,自己似乎,有一些,对眼前的情况感到恐惧了。

  承认自己的情感对要面子的人来说本就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鸦非语已然鼎立于修真界之巅长达数百年,他几乎已经将民间传言里那个强大而不可侵犯的天雪仙尊当成了自己的榜样,忘了自己同样也是人类,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这样的恐惧让他感到不齿,下意识想要将其忽略掉,告诉自己这只是个错觉,但与此同时,还有一道极其尖锐的声音,在心底尖叫着反抗他的思绪。

  “害怕是对的,害怕是对的,害怕是对的!”

  “鸦非语,你忘了很多很多东西,快都给我想起来,想起来!!!”

  鸦非语有些无力地回答了心底的声音,可是我想不起来,怎么办?

  没有回答,那尖锐的叫声似乎也在刹那之间消失了,和先前的恐惧与违和感一样,仿佛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

  但鸦非语此时已经彻底注意到了这些异常的小细节。

  正如先前所说,他一直是一个第六感相当敏锐也相当准确的人。

  就连脑海和身体都在反抗他的感受,那么,他如今所处的世界定然是有诈的。

  他忘记了很多东西。鸦非语眉头微蹙,太阳穴传来的些微刺痛阻止不了他的思考,只会让他更加专注其中,让他顺着自己醒来前后的一切线索,一点一点抽丝剥茧,最后找到那个隐藏在深处的真相。

  正在此时,一道凛冽的琴音忽然如剑光般掠过,传出一道荡漾的灵流。

  这一刹那,鸦非语脑海蓦然清醒,先前那些虚假的梦境在他眼前陡然一点一点崩塌下去。鸦非语不由闭上眼来应对这强烈的眩晕感,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前已不再是一片祥和的清涟仙宗,绿意盎然的植被与弟子嬉笑的嘈杂声彻底消失,只留下火焰噼啪声与绝望的哀嚎呻吟。

  风中传来某种肉类烧焦的味道,还夹带着浓烈的血腥味。鸦非语下意识捏紧鼻子,一步一步往前挪,只见宗门内部四散着各种焦黑的躯体,他们大多已经死去,还有一些身上燃火,奄奄一息地伸出满是血液浓浆的手,哀哀朝他求救。

  鸦非语愣神片刻,下一瞬,琴音再度响起,他只觉周围瞬间陷入黑暗,如坠深渊,浑身都透着一股死般的僵硬与冰冷。

  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下落,风急促地从耳边掠过,却不发出哪怕一丝声响。


第一百零六章 一场令人发笑的梦

  一声琴音响起,为他带来铺天盖地窒息感的黑暗骤然褪去,鸦非语只觉喉头一松,呼吸终于变得顺畅了些许,但风中传来的血腥味仍然让他感到了反胃,胃里在翻江倒海,难受得紧。他脚下一个踉跄,只觉眼前视线变得昏沉,黑暗侵蚀吞他的世界,鸦非语一时没来得及缓上来,直挺挺倒了下去,所幸他反应仍然足够快,这才让他免于以脸着地的窘迫之境。直到那股晕眩感慢慢退去,鸦非语才掀开眼帘,额角已分泌出了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滚落至地面,将干燥的土地洇开一小块深色的痕迹。鸦非语眨眨眼,从目眩神迷的状态中勉强缓过神来,他站起身,方才注意到自己脚下踩着的泥土是深红色的,好像有什么不详的东西曾经在这里流淌过。

  他僵硬着抬眼,顺着风向望去,远处是飘摇的大火,燃红了天际,堆积起来的尸山挡在道路的一侧,人们的衣服被血浸透,每个身影都显得那么熟悉又陌生,鸦非语愣愣的,他活了这么久,不是没少见过那种猎奇残酷的画面,但因眼前失去呼吸的每个人都是熟悉的身影,心里那种震撼感相比从前就更加强烈。他的大脑几乎不受掌控了,往前一步一步迈开步子,视线一一掠过,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和身影,如今变得血肉模糊,被葬在人海之中。

  很陌生,很可怕。鸦非语想,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不因此觉得悲伤。

  活了这么多年,他并非修习无情道,也不是一个天生就对感情冷感的人,恰恰与之相反,他虽然寡言少语,却对自己所在意的人格外看重,只要对方出个三长两短就定然会为其讨回公道,也是这样的性子,让鸦非语在弟子之间其实颇受欢迎。他公平又公正,必要的时刻也从不吝啬夸奖,只是能与之深交的人少之又少,却不代表鸦非语就格外疏离他人。

  但,很奇怪。鸦非语指尖都有些颤抖,这种内心平静的感觉让他无比陌生,分明他的灵魂正为眼前的场景而痛苦震撼,心脏却并不捧场,跳动的速度仍然平缓,就好像眼前并不是什么尸山血海的惨状,只是普通且正常的环境而已。

  他是这么冷血的人吗?鸦非语彻底怔住,正在此时,一只乌鸦从他头顶飞掠而过,鸦非语下意识追寻着乌鸦的身影而去,那鸟禽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咿咿呀呀传出两声喑哑的叫唤,飘飘然落到了他的肩头。鸦非语顺着看过去,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竟是鲜血淋漓的。

  自从缓过神来,身上除了疲惫和酸软也没有其余的感觉,因此这么多血显然不属于他。鸦非语垂眸,地上有一长串血脚印,顺着他来时的路线蔓延。而脚印的尽头,是一个奄奄一息的,倒在血泊里的身影,鸦非语眯眼看去,那熟悉的身形……是宗主季蓬德。

  季蓬德胸膛上所插的那把银刃,正是自己的灵剑丹青。

  灵剑因灵力滋养而生有自我意识,天生就泛着一股子淡淡的光泽,丹青与鸦非语之间联系颇深,是鸦非语从少年时代开始就随身佩戴的一把好剑,跟随着他过了好几百年,鸦非语早已知剑如知己,又有谁第一眼会认不出来自己合作多年的好伙伴呢。

  然而,此刻的丹青剑并没有泛着光泽,好好的一把剑,是暗淡无光的,偏偏像是那些凡人铸造的无灵的普通铁剑。鸦非语脚下浑浑噩噩的步子一顿,好像在此时终于找到了藏在迷雾后自己真正的目标似的,心脏忽然跳得飞快,他跑得不顾形象,好几次踩到了衣摆,踉跄着稳住身形又飞奔过去,只为看看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季蓬德刚咽气,身体还是有余温的,只是暴露在这样的深夜里,恐怕温度很快也要被带走了。

  鸦非语几乎止不住颤抖,季蓬德于他而言算是不可分割的好友,是这个仁善的宗主给了自己一个归处,也是他一次次包容了自己的任性骄纵,才有了如今的自己,他早已将季蓬德视作了自己的家人,可怀中那逐渐变得冰冷僵硬的身体与那人安宁的神色,无不响当当地告诉他一个事实——季蓬德已然死去。

  他不住红了眼眶,却仍强撑着。他为季蓬德一一检查身上的伤口,试图找到其真正的死因。

  灵剑唯独其绑定的主人可以操控,所以丹青会捅入季蓬德的胸膛里一定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但鸦非语想不明白,自己对季蓬德向来是尊重大过一切,就算是处于意识混乱的情况,他也不会莫名其妙出手伤了他,在鸦非语心底,这人几乎可以排上心里前三的位置。

  所以,他想,或许是其他人出手杀了季蓬德,自己这一剑,只是误会而已,只是误会而已……

  “不可能的,不可能……”他一一探查,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也让他难以接受。鸦非语紧攥季蓬德衣领的手正不可控制地颤抖着,早已蓄在眼眶里的泪水打转着,将落不落,他颤抖的手握紧了那冰冷的剑柄,剑本就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但这是鸦非语第一次,觉得这把用得如此趁手的武器原来这么冰冷,这么残酷。

  他手里使不上力,狼狈地用力了好几次才终于将剑从季蓬德胸口抽出。这是季蓬德身上唯一可见的伤口,也是唯一可以让他命丧黄泉的致命伤。鸦非语看着喷溅而出的鲜血,血液飞溅到了他的衣摆上,好似在白纸上挥洒了浓墨,将其弄得脏乱,变得一塌糊涂。冰冷剑刃上的血缓缓淌下,清晰落在鸦非语眸底,那总是泰山崩于前都淡定自若的仙人,面上那冷静自持的面具似乎终于碎裂,成了一地碎渣。

  “……呜……”一个压抑惯了的人,哪怕伤心到极致,哭出来也是压抑的,“人……是我杀的吗……?都是,我杀的……?”

  曾经满宗门的欢声笑语,弟子们望向他景仰又艳羡的眼神,正一点一点被恐惧与不安替代,混沌一片的脑海里逐渐有一段似乎被有意遗忘的记忆变得生动清晰起来,可这段记忆清晰得过了头,就连里面每一处令人胆寒的细节,鸦非语都记得清清楚楚,像再次重现在他眼前一样。

  他因魔气入体,最终没能压抑住心底的心魔,彻底走火入魔,堕入魔道,将整个清涟仙宗的人都屠杀殆尽,活口大抵不过数十人,连着山林里的牲畜宠物也没能逃过他的毒手,那漫山大火,那风中血腥,那路边尸山,全是鸦非语一手造就而成。

  “不要,不要……”他痛苦地抱住头,这段记忆鲜活又可怕得让他产生了退缩的情绪,也不顾手上血污是否会弄脏自己,他的声音微弱又颤抖,就好像一个明知自己做了错,却还是倔强着为自己鸣冤的孩子,“我不想杀人,我不想杀他们,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

  一道冷酷至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自言自语:“你杀人了。”

  鸦非语愕然抬眼,眼里还带有未干的泪光。

  那道声音听起来和他很像——不,几乎一模一样,却更加沉稳,更加漠然,就好像一个无情的神明高高在上地立在如今的他难以企及的高处一样。鸦非语看不见声音的主人,只能听到那仿若心魔一般的低语回荡在耳边。

  可这道声音带来的感觉又不太像心魔,反倒真的像是远在另一个时空的自己对自己说话一样,鸦非语濒临崩溃的神智奇迹般的被拉回了些许,他好似从坠落空中被猛然拽到安稳的地面,还没能缓过来那,心跳已经逐渐趋于平稳。他意识到如今自己这副模样看起来确实狼狈得有些滑稽了,于是别过头去,用干净的袖子擦了擦面上泪水,声音故作冷静,却仍有压不住的哭腔,“可是这不是我自愿的,我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根本不想杀人……”

  “曾经的我也和你一样这么想,”那声音冷淡地回答他,“但是杀了人就是杀了,你不能逃避你自己的罪责,哪怕你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做出的事情,你已经伤害到了他们,你已经回不了头了,鸦非语。”

  这声音淡定得几乎冷酷,鸦非语抿起唇瓣,道:“你是谁?”

  “我是谁?”那声音一顿,这样回答了他:“这个问题很重要么,我需要回答你吗?”

  “很需要。”鸦非语坚定地点点头,又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你就是我,对吗?”

  并没有回答,四周陷入一片安静,就连风的声音都略显刺耳。鸦非语不催促,耐心地等待着回答。

  “对,我是你。”

  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回答。

  很奇怪。鸦非语想,此时此刻的他竟然还有些想笑,分明上一秒还很悲伤的。他缓缓勾唇,并没有意识到周遭的场景正在慢慢散去。

  “所以,这只是一场梦,对吗?”


第一百零七章 师尊醒了!

  “梦?”仿佛听到了某种格外有趣的笑话似的,那人一直冷若冰霜的声音竟出现了几分笑意,落在鸦非语耳里却成了明晃晃的讥讽,只听他自顾自笑了几声,意识到鸦非语还在等待自己的回答,他语气中仍带着未消的笑意,这对他来讲,应当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他乐呵呵地说:“你觉得这是梦吗?还是现实,或者是……回忆?”

  鸦非语眉头一蹙,眉眼间罕见地流露出茫然困惑的神色,“不是梦还能是什么?”他下意识反问回去,这又戳到了那人笑点似的,又是两声轻笑,这回倒是带着明晃晃的嘲讽了,“就连你的大脑都在否认这个可笑的猜测,你却还是执着这只是一场梦?”

  “逃避现实,倒是真有你的作风。”声音愈说愈是冷淡,到最后重新变得凛冽平静,如此淡淡地评价道:“也是,若不是你太容易沉醉于过去,又怎会走火入魔,又怎会有今天这般境地,呵……鸦非语,归根究底,你只是天道的一颗棋子而已。”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鸦非语僵着一张脸,干巴巴地回答。可在这声之后,那脑海中与他对话的声音就陡然消失了,世界顿时归于沉沉的静默,甚至让人感到无比诡异。鸦非语抬手抚上早已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他听不见周遭的动静了,不再有风掠过的飒飒声,也没有枝叶碰撞的窸簌声,通体漆黑的乌鸦在他肩头无声叫了两下,振翅飞走,轻飘飘的,只落下一根如浓夜深沉的鸦羽。

  鸦非语无意间踏在鸦羽之上,眼前一片模糊的世界骤然崩塌,陷入一片仿若死亡寂静的黑暗。

  回忆恰在此时纷至沓来,如潮水一般冲刷他的大脑,将他本就不甚清明的神智冲击得更是岌岌可危,鸦非语勉强维持身形站立,下盘却已不再稳当,虚浮得好似踏在一片柔软云层之上,踉跄着脚步,找不到寄托点。头更疼了,也更晕了,鸦非语咬紧下唇,他还有些恍惚,心中莫名生起了……想要落泪的强烈冲动。

  但很快,这种冲动就被另一种更为强烈张狂的情感覆盖住了。

  ——一种嗜血的,想要以鲜血涂抹灵魂的情感。

  “该醒了。”有一道嘶哑的声音在他脑海里低语,他只觉眼皮愈发沉重, 就好像有一双手正覆住他的双眼,哪怕他努力想要维持清醒,意识仍然深陷入了泥沼之中,就连睁眼似乎也变得极为困难。

  ……

  当他醒时,记忆已经全然复苏。

  鸦非语花了几秒的时间来梳理这段时间的经历,回过神后反应极大地猛一起身,惊扰到了床边正闭目休憩的叶迟。感受到床侧的动静,叶迟迷迷糊糊掀开眼帘,盯着鸦非语的脸愣了三秒,直到与那双剔透的眼眸对上视线,这才蓦然醒转,这段时间的疲惫一瞬间就消散了,激动得眼眶泛红,像是要哭出来了似的:“师尊,你终于醒了!!!”

  他这副模样叫鸦非语有些无奈,搂着他哄了半天。平日里叶迟总是那副坚强可靠的模样,大部分时间在他眼前也是装哭装可怜,鸦非语甚少能看到哭得如此撕心裂肺的叶迟,心里头有一部分微微抽痛,他不想看到自己最珍视的人因为自己而落泪,但还有些许隐秘的欢喜。

  这种被人珍视着的感觉……也是极好的。

  至少可以让人感觉,自己确实是真的活在这个世界上。

  叶迟哭声渐止,抱紧鸦非语将头深埋在他的颈窝里,抽抽噎噎地啜泣,那副模样叫鸦非语来看肯定会说没出息,不过眼下并不适合说这样的话。鸦非语拍拍叶迟肩头,纤长眼睫垂落,眉眼间是只在叶迟面前会展露无遗的温柔,他压低声音,轻声道:“没事了。”

  “嗯……”叶迟声音尚且还带着哭腔,他抹去眼角泪水,凑上去狠狠亲了鸦非语一口,患得患失地搂紧怀中人,近乎贪婪疯狂地感受他的体温,胸膛紧贴,近到他们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跳动着生命的痕迹,“师尊,还好你没事,还好……我差点就要担心死了。”

  鸦非语无奈地笑出声,他抬手轻抚叶迟脸颊,拇指划过他眼下一圈浓重乌青,心疼地蹙了一下眉。无需他多说什么,叶迟观察到了他的情绪,唇角也轻轻勾起,抓住他骨节分明的手,捧至唇边落下一个轻吻,墨色眼瞳中的神色被烛火所散发出的暖光柔化了,如此看来倒和一个温吞的大狗无甚区别。他轻笑着,眼神柔软至极:“师尊心疼了吗?”

  鸦非语是个别扭的性子,惯常不擅长说些漂亮话,闻言薄唇微抿,烛光之下,漂亮的眼尾似乎透着浅浅薄红。

  但他凝噎半晌,仍然憋出了一句:“心疼。”

  这回反倒是叶迟愣住。

  他和鸦非语在人际关系里的地位其实都差不多,只不过比起鸦非语,他更像是自己主动与他人保持了距离,导致一般不会有人想着要主动靠近自己,久而久之,心间就变得贫瘠寒凉起来,荒草都难以扎根。

  他擅长伪装自己,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但当他真的面对一颗真心的时候,就会变得手足无措。

  尤其对象还是鸦非语,这个他爱到了骨子里的人。

  但叶迟没有愣神很久,他回过神后淡淡地勾唇笑了一下,眼眶还有些红肿,但已然不再那般狼狈,他顺势将鸦非语拉入怀中,死死搂紧了他,道:“师尊这样……可真是让徒儿受宠若惊。”

  鸦非语一瘪嘴:“我也会心疼你……”

  “嗯,心疼,我也心疼师尊。”

  彼此再无话,相拥着,在这冷寂的夜里,在摇曳的烛光中,两个互相依偎在一起取暖的,是孤独的魂灵,而他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去处,自己应当依靠的人。

  鸦非语眼睫轻颤,在叶迟安稳的呼吸声中,渐渐阖上双眸,陷入深睡。而叶迟却好像舍不得闭眼,像生怕一醒来鸦非语就消失了似的,依依不舍地望着他,堪称炽热的目光黏连在鸦非语面上,颇有藕断丝连的味道,其中满是珍重与不舍。

  “师尊,”明知鸦非语已经睡熟,他却还是轻声唤了一句,“我爱你,师尊。”

  “我比谁都爱你。”

  “不要离开我,”他轻轻捧起鸦非语的脸,近乎沉迷地细细看着他那精致的面容,在那光洁的额头上极轻极轻地落下一吻,声音也刻意放轻,就像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将他吵醒似的,无比珍重又小心翼翼,这是真正的,纯粹的爱意,墨色的眼瞳仿佛甜腻到将要化开的巧克力一样,温柔至极,他呼出一口气,道:“好吗?”

  ……

  鸦非语的苏醒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希望,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认为,仙君定然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可以拯救他们昏迷不醒的亲朋好友了。

  但事实是,相比起修仙者,凡人的体质显然过于孱弱,叶迟用于唤醒鸦非语的曲谱乃是清神乐谱,对于凡人来说,这种带有灵力的曲子效用会过于强大,若是不好好留意,是极有可能没好转,反而还加重其症状的。叶迟的灵力过于浓稠纯粹,不好把握这个度,许淼淼和施白灵力却又太过低微,因此几人一时犯了难,却拗不过村民们的百般请求。

  最终弹琴的是鸦非语。

  他如今失了灵力,清神乐谱的效用会大大减弱,直到和寻常曲谱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对于凡人而言,能够醒脑的作用就已经足够大了,剩下的只需要好好调整身体,假以时日就能驱散掉体内魔气而康复醒来。

  第一个试验的正是阿映。

  小姑娘昏迷了多天,这段时间体温一直在高温与低温之间徘徊不断,长时间难以进食让她看起来变得孱弱憔悴了很多,此时头上盖着一块湿毛巾,眉头紧蹙着,哪怕昏迷也不得安稳。鸦非语眼底掠过一丝心疼,他伸出手去,掀开毛巾,探了一下女孩儿的体温,现在已经降了一些,但相比于正常温度还是偏高。他眼睫轻颤,收回了手,但小姑娘却好像贪恋起了他身上的温度,鸦非语的手抽离时,就像被抢走了玩具的小孩儿似的,委屈地哼唧了两声,让鸦非语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心头酸涩。

  她再坚强,也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

  鸦非语取来一块崭新的毛巾,擦去她身上汗珠,又为她换了身外袍。湿毛巾已经有些干了,鸦非语便将其取来,再重新浸入水中,将多余的水拧干,再小心翼翼放回女孩额间。

  做完了这一切,他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将手抚上琴弦。

  这段时间过得那叫一个颠沛流离,倒是很久没能好好抚琴了,如今一碰那微凉的古琴,品味着掌心的木头质感,心底倒还涌上了几分怀念。他叹息一声,奏响起了曲谱。


第一百零八章 与天抗衡

  悠扬曲调渐渐响起,带着古朴浑厚的音色,仿佛空气中都泛着一股极为浅淡的木头香味。鸦非语垂落眼睫,他顺着曲谱的曲调弹奏,琴弦拨动间调子却逐渐变得急促起来,一股邪肆的风从窗外吹了进来,将如瀑青丝吹得散乱,鸦非语心下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不由停下演奏,却在此时,窗外蓦地飘进阵阵诡谲浓雾,变故陡生,只见墨色浓雾极具侵略性地缠上阿映纤细柔软的脖颈,鸦非语瞳孔一缩,那正是害得整座村民的人都陷入重病的魔气,竟在此时现身!

  心中登时警铃大作,鸦非语放下古琴,几步上前冲到床的另一侧,他运转术法,试图将魔气吸收,可他发现这似乎并无多大用,反倒让魔气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以至于缠绕上他的手腕,正顺着小臂一点一点向上爬,像是巴不得将他拽入深渊似的。鸦非语难掩厌恶,但体内蛰伏许久的血玉魔珠偏偏在这一刻与其产生了共鸣,眼前世界好似蓦地一震,强烈晕眩感传来,鸦非语就连跪也跪不稳当,摇摇晃晃地倒在床边,只觉目眩神迷。

  微凉的手仍紧攥着阿映那满是冷汗的小手,生怕自己一松开,这个小姑娘就被魔气吞噬了。尽管自己也在魔气的侵扰下有些神志不清。

  一道黑影从他身后掠过,鸦非语警觉地向后看去,浓雾之中,站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是魔修一贯的黑色长袍的装扮,将整张面孔尽数掩于阴影之下,只露出下半张脸。鸦非语强撑着抬眼,他对于人类情感的感知向来是极为敏锐的,眼前人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浓烈的恨意,叫他不禁颤抖起来。他现在这种状况,要是出了什么事莫要说救阿映了,连自保也都成问题。

  叶迟等人在门外等他,但他们的状况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鸦非语想,不然的话这么浓重的魔气,他们肯定第一眼就注意到了。

  也就是说,如今的他,落得的可是个四面楚歌的糟糕下场。

  但,也未必不是没有破局之法。

  “你要杀了我吗?”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恐怕是逆境之下唯一的出路,到了这种关头,鸦非语从来就不介意冒着风险尝试。他回过头,挑衅似的看向黑衣人,唇角一勾,被魔气浸染得眉眼间恍然有了几分前世的阴戾张狂。倒是太久没有装过坏人了,导致他现在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个纯粹的好人了。

  虽说这辈子当回那个冰清玉洁的仙尊感觉确实还挺不赖,但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不是只靠当个高洁的君子就可以解决的。

  反正他已是在万劫不复的深渊里,何不坠得更深些?

  周遭魔气随之暴动,在鸦非语剔透的眼底侵染了嗜血的色彩,那张甚少流露出多余情感的面容此刻尽是疯狂,他笑中透着近乎残忍的天真,恍然可以看见前世那杀人如麻的疯癫姿态。

  “何不来试一试,”他双眸微眯,透着似有若无的慵懒,好似眼下面对的并不是生死攸关的场景,“挑战本座呢?”

  魔气交锋,剑光一掠。

  ……

  天空是纯粹的,鲜血的颜色。

  只见猩红的空中陡然浮现怪象,一道裂隙从空中迅速裂开,中心处团着一道眩目的白光,正有规律地颤动,好似活物,更似天空的眼睛。在瞥见那道裂缝的瞬间,叶迟心底便涌起一股莫名强烈的不安感,周遭温度迅速褪去,风中传来一种血的气息,无端透出一股萧瑟。

  许淼淼眉头微蹙,迅速以背靠背的姿势与叶迟和施白站在一起,形成一个小的圈子。施白鼻尖耸动,作为混血的他感官相较于修士而言还是更为敏锐的,他浑身紧绷,如被侵犯了领地的狼群,逡巡着自己的地盘,试图找出那个胆大包天的入侵者,喃喃道:“有魔气……”

  “魔气?”听到了关键词,叶迟瞳孔蓦地一缩。忽然,天边传来一声好似野兽的哀鸣,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齐齐望去,只见远处重叠起伏的山峦轰然倒塌,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地底钻出,哪怕距离已经足够远,地面的震动仍然让他们险些没能站稳脚跟。施白勉强维持住身形,抬眼望去,愕然顿住:“那不是……那不是鲲鹏吗?!”

  鲲鹏?那个自混沌时代结束后就已然消失的上古神兽?

  闻言,叶迟与许淼淼再循着震动源看了过去,那巨大的黑影确实是鲸的体型,双翼展开,仿佛能遮天蔽日,它一声低吼,带着洪荒之力,地面又是抖了三抖。

  “完了,大事不妙。”许淼淼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天空突然变了颜色,还有这个鲲鹏,又是如何醒来的?!”

  “天空……”许久未曾言语的叶迟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失神,施白与许淼淼听了,不由顺着他的话,齐刷刷向上看。只见那血色的空中并不只是有那莫名出现的裂隙,还升起了月亮。但古怪的是,在这一切发生之前,太阳分明还未落下,仍是白天。

  好像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施白瞳孔骤然一缩:“血月……”

  传闻中只有天道降罚才会出现的血月,千百年来都未曾有过其现身的可靠记载,为什么偏偏会在今日,如此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地出现?

  好似想到了什么,叶迟忽然从思绪中回神,一声大喊,将还对着血月发愣的二人唤回了神,“师尊!师尊还没有出来!”

  一闻言,他们不约而同向那山间破旧的小屋看去。那木屋不知何时已是魔气四溢,他们起先居然对此一无所觉,反而到了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不对劲。他们自然不敢怠慢,紧随在叶迟身后飞奔向屋中,还未等他们靠近,脆弱的木门却突然被一道大力推开,一道带血的身影猛然从中飞出,撞到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鲜血骤然迸溅。

  他们下意识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奄奄一息地躺在树下,鲜血染红身下一片苍翠草地,再向另一侧望过去,鸦非语正站在那里,银色的眼眸透着一股冷意,白皙面上还有未干的鲜血,淌到脖颈处,被他浑不在意地抹去。瞥见了他们,鸦非语慢慢看过来,眼底那未消的杀意都让三人不约而同颤了一下。

  但随即鸦非语开口,那种肃杀之感又淡了几分:“你们来了。”

  鸦非语身上魔气萦绕,原来那溢出木屋的魔气并不来自于那黑衣魔修,而是实打实来自鸦非语的。许淼淼与施白都不敢靠得太近,担忧是担忧,但他们说到底也不是一直跟在鸦非语身边的人,对于师尊,更多的是崇拜与敬仰,对于鸦非语的自控能力并没有个准确的认知。只有叶迟毫无防备地靠了过去,为鸦非语抹去身上的血渍,温和道:“师尊受伤了吗?哪里疼?”

  这般温柔的语气引来二人侧目,鸦非语察觉到了他们的目光,却不掩藏,回答了叶迟的问题:“还好,皮外伤而已,没流血,这些是那个人的血。”

  叶迟一笑:“看来师尊还是不用我太担心呀。”

  鸦非语眉头一挑,似乎有些骄傲:“那必然。”

  说完,鸦非语观察起周遭环境,似乎对外界变成了这副模样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在瞥见天边那如若眼睛似的裂隙时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道:“天裂竟也出现了。”

  天裂,血月,红色的天空,还有天边出现的鲲鹏,这一切似乎都将事情的矛头指向了不好的发展,徒弟三人在前头讨论情况,鸦非语则是习惯性将自己落在了最后边,长睫之下,是一对透着灰白色彩的眼眸。

  故事的发展已然超出了天道的预期,想来如今是终于要打算让故事的发展重新回归正常了?

  想起自己这反派的身份,鸦非语蓦地自嘲勾唇,嗤笑了一下。曾经的他可还一腔热血地想要打倒天道,但如今看来这件事不过只是痴人说梦罢了,现在的他莫要说修为了,连一丝一毫的灵力都难以从身上榨出,又谈何与天道比肩。

  在重生之后的新世界里,他也已然苟活了太久。

  让鸦非语险些都快忘了自己最初的身份,他从一开始的得过且过,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俗人,这个世界实在是过于美好,他有了会关心他,站在他身侧的徒弟兼爱人,哪怕如今地位不如以前,生活却也远比前世来得更有盼头。如今天道要将这一切美好尽数夺回,鸦非语不知道它会不会连带着自己的存在也一并抹消,让这个世界成为与前世一模一样的,千篇一律的平行世界。

  但只要一想到这样的结果,心底就会涌上一股强烈的不甘。

  他想,反正他与天道已经抗衡了数十年,再多反抗一会儿,再多苟活一阵,又有何不可?

  对天道来说,这只是一本无伤大雅的话本。

  可是,对书中人来说,他们的命运永远都不是被白底黑字写在纸上的故事!


第一百零九章 如果我们就此消失

  天裂骤现,血月当空。

  在史书上记载了无数次的乱象终究是降到了眼前,谁人不为之惊叹恐惧,凡人紧锁房门,各宗门严正以待。当地底之中溢出的魔气逐渐侵蚀了天边时,所有人的心都不约而同降到了谷底,在议事殿中紧急召开的会议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声鼎沸,人头攒动,所有人都因为眼前的场景而焦虑畏惧,天道,那是什么?是他们这些凡人之躯努力一辈子,妄想与之比肩却永远都达不到的存在,是绝对不可忤逆的神明,就像蝼蚁面对人类,哪怕对方倾泻再多的恶意,他们也只能受之,反抗不过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在最初的嘈杂之后,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种世界末日的场景,就算是活了上百年的修士来看也是从未见过的。世间生灵涂炭,风中飘来的全是腐烂与鲜血的味道,无一不昭示着这个世界即将到来的终结与死亡。高座之上,几大宗门的宗主团团围坐在一起,面上皆是一派沧桑。

  门下宗门早因为这件事而乱了许久,他们又想不出好的对策安抚人心,一时间个个都像是刹那又活了好几百年一样,累得整个人看起来都颓丧了许多。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没有人可以对此表现得泰然自如。

  ……

  修真界如今已是一团乱,对于鸦非语而言,这样的乱象他并非第一次经历,反倒觉得熟悉,对其的应对也更轻松些,起码不像其余人,乱得连怎么走路都快忘了。

  甚至这样的环境,对现在的他还有帮助。

  修士在充满魔气得环境下一般会感到强烈的不适与不安定,就像是整个人连心脏都被高高吊起一样,没有一处得以心安的落脚点,但对于魔修来说,充满魔气的地方于他们,就像灵力于修士。鸦非语如今也算个魔修,这些魔气对他来说无伤大雅,甚至还能精进些他的身体。

  但魔气带来的负面影响仍然不能忽视,本就孱弱的身体在魔气的侵蚀之下,已经逐渐没有了温度,变得冰凉,天空接连几天都是这副模样,没有阳光,风也不带暖意,凛冽得好似利刃,将人的温度肆无忌惮地卷走。

  鸦非语呼出一口气,将有些苍白无力的手撑在扶手上,撑着身子站起,他这段时间确实失了一些力气,但与之相对的,对魔气的掌控度也更深,适应了这段时间来的违和感,他使用魔气倒是越发得心应手,逐渐有了前世的影子。每每想到这里,鸦非语就不由感慨,自己的命运其实不论怎么逃好像都是一样的,哪怕他今生已经依靠叶迟尽量避开了这一切,仍然没能阻止自动找上门来的剧情。他看着日渐消瘦的手,又一声叹息,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好像老了几百岁。

  大劫当前,他能做的只有保全无辜者,还有自己所爱之人。

  正在此时,木门被轻轻推开,叶迟走了进来,脸上肉眼可见地疲乏:“师尊。”

  鸦非语闻声抬眼,眼底掠过一丝心疼:“回来了?”

  “嗯。”叶迟几步上前,一言不发地圈紧了鸦非语的腰,一言不发地将脑袋深埋在他颈窝里。

  这段时间,就连话最多最能活跃气氛的叶迟也逐渐变得沉默起来,他抿起唇,就好像心中始终有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整个人就连表情都变得格外凝重。鸦非语不知道自己总是开朗的小徒弟心里头又藏了什么心事,叶迟既不说,他自然也不多问,只安静地拍他肩头,安抚他。

  过了许久,叶迟才终于闷着开口,“师尊,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就带着师尊回我的老家看看,好不好?”

  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鸦非语心跳似乎漏拍了一瞬,随即是无边无际的落寞在心头开始蔓延。等此间事了,他恐怕也没有办法再见到叶迟了,想到这里,如心头有阴霾笼罩,鸦非语只觉一股酸涩之意不受控地涌上鼻尖与眼眶,险些一个没绷住哭出来,但好在还是凭借多年的经验压住了落泪的冲动。他深吸一口气,望向叶迟的目光格外温柔眷恋,就好像生怕再也见不到他似的,薄唇微挑,轻轻颔首:“好,跟你回去。”

  叶迟终于笑了,看起来好像一条憨厚的大型犬,傻乎乎的:“师尊最最最好了。”

  话虽如此,二人却是都各自心怀鬼胎。

  叶迟说完,就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似的,将头埋在鸦非语的颈窝里,仿佛再也不起了一样,在鸦非语看不见的地方,清透的墨色眼眸中流露出的尽是疲惫与颓丧。鸦非语从心底认为天裂直冲自己而来,叶迟却认为那是对着自己来的。他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一个毁坏了天道秩序的凡人,如果此时天道降世,想要修正世界线的话,改变了一切故事轨迹的他就必然会成为天道首要针对的对象。到时候,自己估计就是一个双拳难敌四手的状态了。

  只能祈求这些事情并不会牵连到鸦非语身上。说到底,他作为书里人,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只是稀里糊涂被叶迟改变了人生,这些都并非出自他的本意。

  他有些沉重地想,他的生命,大概也快要走到尽头了。

  如果在这个世界里死了,他会有怎样的下场?

  他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化作一个透明的灵魂守候在鸦非语身边吗?抑或是如大梦初醒一般的回到那枯燥乏味的现实世界,继续过着自己那一成不变的生活,将在这里生活的一切都忘却在脑后,忘记自己曾经也有过一个冷若冰霜的爱人,忘记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可以翱翔于天际的修真者?

  叶迟不知道,叶迟也不想知道。

  如果……如果这些劫难结束之后,自己还活着的话,他就和鸦非语一起归隐山林,从此做一个不问世事的仙人。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越是这么想,叶迟的心里就更为沉重,他整个人就像是被浸泡在了水里似的,四肢逐渐变得冰凉,就连怀中人的温度都感觉不太到了。鸦非语是无辜的,如果天道试图惩罚他,叶迟对此并不会有什么意见,他确实扰乱了世界的正常运作,这一点他认,并且绝对不会有任何反驳之词,只希望不会牵涉到鸦非语而已。

  也不知道这个家伙,在自己死后会不会想自己。想到这里,叶迟反而又被自己逗笑了,埋在鸦非语颈间闷闷笑了两声,却听鸦非语道:“你哭什么?”

  叶迟正欲反驳,这时才发觉自己竟然落了眼泪。他一时愣神,慌乱无措地从鸦非语颈间退出,抹去眼角晶莹泪水,可是眼泪就像流水一样淌着,竟然抹不干净。于是他转过了身去,像是生怕鸦非语看见自己这副窘状一样。

  “师尊……弟子只是,只是……”他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编什么理由出来骗鸦非语,他哭得太明显,骗鸦非语是他看错了显然不现实,鸦非语不是傻子,哪会信。

  鸦非语却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屋中寂静得只剩下叶迟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许久之后,一只温度偏低的手缓缓抚上叶迟肩头,将头倚在他背上。叶迟一愣,从掌间抬头,鸦非语正靠着他,很安静,两人之间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但就是莫名叫人觉得心安。叶迟本来快停下来的眼泪一下子又没能绷住,丢人地又涌了出来。他转身,将鸦非语整个人抱在了怀里,贪婪又肆意地嗅闻他颈间散发出的淡淡幽香,再不闻,他可能这辈子就真的闻不到了。

  他吸了吸鼻子,又哭了好一会,情绪才稍微有所缓和。他红着眼眶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是可怜巴巴的,就像是路边小狗,正扒拉着自己的小腿,委屈地嘤呜着。这样的联想让鸦非语瞬间心软得一塌糊涂,他抬手揉了揉叶迟发顶,道:“很累?”

  叶迟顿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鸦非语就不再多说,二人挪到了床边坐下,互相拥抱依偎着,在这片荒凉的血色天空之下,寻找一片安宁,一处落脚点。

  “师尊,不要走。”叶迟的声音还带着哭后的腔调,声音颤抖着,无比嘶哑:“不要走。”

  听他这话,鸦非语心里也觉得难受,闷闷的,没有一个宣发的口。但他没有将负面情绪表现出来,他伸手圈住了叶迟肩头,把他往自己怀里塞,无比坚定而温柔地回应他:“不走。”

  “说什么也不走。”

  他不愿走,也不想走。

  只是,有的时候,走与不走,留与不留,并非全然是由他来决定的。

  鸦非语看着叶迟的发顶,极轻极轻地呼出一口气。

  他早就已经做好了与天道抗衡失败后,就此消失的心理准备。只是叶迟终究是无辜的。

  自己凭什么就这么残忍,忍心将一个对自己毫无防备的爱人就此孤单一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答应叶迟,就好了。


第一百一十章 叶迟失踪了?

  为了保护凡人的安全,鸦非语曾经以魔气在居住地与外界之间竖立起了一道薄薄的屏障。魔气的含量极少且浅薄,还被山间自带的灵力冲淡了许多,并不会伤害到那些肉体凡胎,反而还能与山中凶悍的灵兽做个清楚的隔绝,是保护村民所为的举动。但鸦非语今日去瞧,发现屏障竟然被冲碎了,外头浓郁的魔气涌了进来,不得已,只能紧急弄个符咒让村民们随身携带,同时限制他们的走动。过于浓厚的魔气,莫要说是对凡人了,就是像叶迟这样修为高深的都有些难顶。也只有鸦非语出入不受影响。

  但是情况正在一天一天恶化。

  灵力符咒已经无大用了,逐渐出现了村民病倒乃至昏迷不醒的案例。魔气正在侵蚀他们孱弱不堪的身体,鸦非语本想继续等待,可眼下情况来看,他或许还能继续等,凡人的寿命却已经不起他的消磨。

  接连几日没有白昼,鸦非语也分不清此刻是天黑还是天亮了。只知道他从一段冗长的睡梦中苏醒时,望向了窗外猩红的天空,床边空荡荡的,分明睡前叶迟还在身侧,也不知道那人现在去了哪里。鸦非语此时并没有心情去找他。

  天上狰狞的裂隙经过这些天没有消停的迹象,反倒好像越裂越大了,好似觉察到了鸦非语的注视,其中泛着白光的光团挪了过来,好似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这种感觉就像天穹之外存在着另一个怪物,它体型庞大,将地球视作自己的掌中玩物,肆意把玩,叫人不禁打自心底的,感到了些许的毛骨悚然之意。

  鸦非语抿起薄唇,目光却不收回。

  “天道啊,冲着我来吧,”他说着,银色的眼眸所流露出的肃杀之意无不叫人胆寒,“这个愚蠢的故事线,合该就此终结,从我这里开始了断吧——”

  话音刚落,阵阵震动蓦然传来,直将鸦非语震得脚步虚浮不稳。他心头一慌,忙不迭抓住一旁床柜子,勉强站稳。只见原先沉甸甸的深红天空忽然浮动起来,覆盖在其上浓重的阴影迅速褪去,所展现在世人面前的,是更为面目狰狞的本相。

  地面在这一刹那分裂了,鸦非语眼疾手快地闪开,他听见了窗外凄厉的惨叫,身形还未站稳就冲了出去,恰好赶在最后一刻,将险些坠入深渊的阿映拉回。

  小姑娘苍白的脸上满是泪水,预想之中的剧痛与失重感没有传来,她受宠若惊地抬眼,正好对上鸦非语沉寂的银眸。说来也怪,仙君的神色好生凝重,分明先前不管发生了什么,那双银眸都没有此刻这般严肃过……阿映有些出神,鸦非语则是眼疾手快地把她拉了起来,将她带给一旁惊魂未定的老妇人。剧烈的震动唤醒了所有人,他们不约而同站在鸦非语身侧,仿佛这个仙君能带给他们所有庇护一样。

  鸦非语脸色稍沉。因为他知道,眼下这一切祸源,都因他而起。

  所以哪怕这些村民现在立刻就与他翻脸,站在他的对立面,声讨他,怒骂他,他也不会对此有任何意见。

  这是他一个带罪的灵魂应得的。

  “仙君,叶仙君呢?”阿映从老妇人怀中抬头,一双红肿得好像小白兔似的眼眸水灵灵地望向鸦非语,抽抽噎噎地问道,“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叶迟……对啊,叶迟呢?

  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算叶迟此前去了别的地方,现在也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

  莫非……

  鸦非语脸色陡然变得沉重,他每说一句话,但周遭骤变的气质无不叫人退却。正在此时,一只手轻轻拍在了他肩头上,鸦非语一顿,心头积蓄的怨念一下散了不少,看向身侧站立的人,施白带着温和的笑意,对他说:“师尊不用担心,我和师妹会在这里照顾大家的,师尊就去找叶迟吧。”

  鸦非语心头一暖,不由轻轻颔首,道:“谢谢你。”

  施白一笑:“师尊何必言谢,这是作为徒弟应该的。”

  鸦非语不敢在他这里怠慢太多时间,说完这句话就匆匆忙忙追着叶迟的灵力痕迹跑远了。

  ……

  叶迟的灵力很好发觉。

  这是一种热烈却不让人觉得冒犯的力量,经过岁月的沉淀,逐渐少了年少时的几分冲劲,多了几分温和与柔软,是无数个夜晚与鸦非语相伴而眠的暖意,作为枕边人,鸦非语自然没有理由认不出其来。叶迟的灵力一路蔓延到后山上,说来奇怪,叶迟本来……应该很少来这里才是的。

  不,应该说,叶迟好像就没有来过这么偏僻的地方……

  难道,叶迟是发现了什么吗?

  如此想来,这段时间叶迟确实一直处于早出晚归的状态,自己有什么不了解也是情有可原,只是不知道是何其重要的事情,竟要趁着鸦非语睡着的时候偷偷摸摸过来,哪怕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也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赶回来呢……?

  鸦非语想不到。至少以他对叶迟的理解,他暂时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这么能够吸引叶迟的注意力。

  深入后山之中,一股不祥的预感便渐渐从心头涌上。

  这里的魔气相比外头,似乎更多了几分侵略性,就好像它是有目的而存在的一样,急速从鸦非语身侧掠过,如阵阵诡谲的阴风,直叫鸦非语心直跌落谷底。他已经感觉到了,在这涌动的魔气之中,掺杂着叶迟的些微灵力,虽然很少,少到几乎完全可以忽略,却仍然被鸦非语从中觉察了出来。他眉头不禁一蹙,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脚步不由加快,显得有些凌乱。鸦非语的心跳也在不自觉变快,跳动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彻在耳边一样,震耳欲聋。

  叶迟,不可以,不可以……

  脚步越来越快,周围场景如影像似的从他身边快速经过,变成虚幻的影子,再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鸦非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上来的,只知道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山顶处。

  追寻着灵力与魔气残余下来的气息,鸦非语一路向上,倒也奇怪,如今作为凡人之躯的他,追着跑了许久,竟也不觉疲惫,他对于自己的身子一贯没那么好是有数的,可如今跑了上来,非但不觉得累,反而还想,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他没有心思多想,开始穿梭在层层林间,寻找那抹身影。

  那总是在每个寂静的深夜陪在自己身侧,以温柔的声音轻哄自己的身影。

  越到深处,魔气越浓,像是要吞噬那为数不多的灵力一样。鸦非语狂跳不止的心在此时渐渐沉了下去,此前的满腔热血在此刻突如其来地冷却,取而代之的是周身可怕的冷意。这里的魔气透着股漫不经心的戏谑,就像一个天生的上位者,轻佻地对待每一个不如自己的蝼蚁一样。尽管并不带明显的攻击性,鸦非语却还是隐隐约约从中品出些不对劲来,可魔气没有对他产生攻击倾向,他也不好发难。更何况魔气对他其实影响并不算大,这样刻意在他身旁流连不去,更多的可能或许是一种试探。

  于是鸦非语强按下心头不安。他发觉这些魔气就像牵连成一道道丝线一样,在有意无意地引领他往森林的更深处走。鸦非语眉头一蹙,不由回头看去,却发现自己的退路早已被更加浓郁的魔气阻挡。鸦非语试探着抬手挥散,魔气就像粘稠的液体一样,将他的手牢牢卡在了里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从中抽身而出。他看着自己手上残留下来的魔气,神色渐冷。

  看来也不是对他完全没有恶意,只不过还未展露出来而已。鸦非语警惕地想,不能放松,在还没有见到叶迟之前,什么也不能信。

  魔修永远都是那样阴翳而狡黠。

  鸦非语对此颇为坚信。

  他这下倒是不急了。魔气这样引导他往前,那就证明他要找的人肯定就在前面,叶迟并不弱,更何况空气中还有着他的气息,证明叶迟现在也没有什么大碍。鸦非语先是四处探查了一番,哪哪都给看了一轮,但这浓厚的魔气如影随形,最后发现了他寻找逃跑路线的意图,更是冷酷无情地将所有魔气召集回来,将整座山都笼罩在了一片阴暗之中。与外界的光线被瞬间隔绝,黑暗之中,也只有鸦非语一双银眸显得分外明显。

  鸦非语仰头望去,就连空中最后一抹血色也被魔气毫不留情地盖住,不管这阵魔气的主人是谁,都能确信对方对自己并没有善意了。他就像一个主动落入网中的羔羊,正在一步一步往网的正中心走出,却仍对此一无所知,发出无害的咩咩叫。

  但羊角,可是很坚硬的。

  鸦非语并不觉得害怕或不安。这种情绪早在他决定与天道为敌的刹那就已经消失殆尽了,他反倒觉得很有趣,面对强大的敌人,他只想知道更多的信息。

  他想,就在前面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主角重新登场!

  深山之中,有一股淡淡的幽光散发出来,由内而外地发散着那股叫人脊背发寒的凉意,当鸦非语一步一步缓缓靠近时,那阵光好似陡然被激活了生命一般,自发地缠绕上他的脚踝,一点一点勒紧,看似人畜无害,正向上攀,却被鸦非语毫不留情地以魔气驱散。起先看似无害的微光在他手下挣扎地扭动抽搐了几番,不甘地与浑浊浓黑的魔气混到了一起。虽说表现形式不太一样,但显然,这股来历不明的光也是魔气的拟造物,很弱小,但其中蕴含的魔气可不淡。如果站在这里的并不是同为魔修的鸦非语,而是凡人或者灵力修为都很低的修士的话,下场可就没有鸦非语这般轻松闲散了。

  不过魔气的浓度虽然高,但这光确实是不带什么威胁感,导致鸦非语这么警惕的性子,起初也没有发觉有什么不对。

  旁边原先蠢蠢欲动的光与魔气见状,也都不约而同安分下来,与鸦非语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兢兢业业地为他照亮幽暗的前路。鸦非语目不斜视,周遭一片森林都被魔气笼罩着,放眼望去只有如同深渊一般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久了可能心智会受到影响,产生幻觉。与魔气相关的幻觉反正不会是什么好梦,鸦非语不想挑战自己现在清醒的极限,这一段路都是低着头过的。

  很快,度过了这条阴森的小道,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平地。平地中心是一座巨大的湖泊,放眼望去是一片墨绿色的水,鸦非语少见地对一个自然景观产生了些微不适感。这个湖泊给他的感觉很不好,就像水池底下有什么蠢蠢欲动的脏东西似的。忽然,周围荧光向着湖泊中心聚去,点点光斑汇流成一道道纤细而斑斓的光线,死寂的湖面掀起些许涟漪,水下深沉的阴霾在此时突然地散去。

  一道明显的人影被光线按在水中,挣扎逐渐变得微弱。鸦非语瞳孔骤然一缩,不管不顾地狂奔上前,不管这个是不是魔修狡诈的陷阱,就算自己也可能面临死局,鸦非语却仍然没有半分犹豫。他纵身跃入水中,纤细的身姿在水中如若矫健的游龙,迅速游到那被众多阴雾包裹的身影旁,猛一用力,将他从魔气的包围中扯出,扔上水面。

  可怖的窒息感在此时褪去,空气骤然涌入肺中,叶迟被呛咳了好几声,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太阳穴传来一阵钻心刺痛,下意识如紧抓救命稻草似的抓着身边人的衣摆。他脑袋昏沉,想不通,看不见,也听不了,只是凭借本能寻找任何一个可能的求生道路。他在水中被浸泡得太久,身上温度已经褪去了,鸦非语不敢怠慢,将他拉到岸边,丝毫没有发觉正有魔气缠绕上他的双腿。

  直到把叶迟安置到相对安全的地方,鸦非语才松了口气,替他做了几次人工呼吸,把人呛入肺里的水全给引了出来。他坐在叶迟身旁,轻轻拍打他的脊背,直到叶迟恢复意识,那双墨色的眼眸恍惚间看向他。

  “师尊,是你来救我了……”叶迟说这话时,声音似乎带着些许哭腔,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似乎难以再压抑自己心底的情绪,红了眼眶,“我差点以为我要死在这里了,师尊,师尊……”

  银色的眼里尽是柔软,一声叹息,鸦非语在叶迟愣神的刹那轻柔拥住了他。泉水很冷,将他们的体温尽数褫夺,只留下冷冰冰的躯体相互取暖,但鸦非语却全然不觉得这身上的痛苦算什么,现在没有任何痛苦能够冲刷掉他心里满满的暖意。

  “对不起,徒儿,来晚了。”鸦非语垂落眼睫,声音低而柔,就像散在了风里一般:“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来救你。”

  叶迟不说话,将头埋在他的颈窝里痛哭。鸦非语不知道在这段时间之前他都经历了什么,他只知道叶迟这副模样实在是很少见。这人总是坚强,是他最为结实的后盾,也是所有人心里最好的依靠,但就算是这样内心强大,仿佛有一身金刚不坏之躯的人,也是会哭,会绝望,会痛苦的。

  叶迟是如此,他鸦非语也是如此。两人刚毅的外表之下,是最为脆弱柔软的灵魂。

  叶迟曾经无数次包容过他的软弱,鸦非语又如何不能理解叶迟。

  直到那断断续续啜泣声终于有了止住的迹象,鸦非语松开了抱着叶迟的手,缓缓站了起来,叶迟也同他一起站稳,他用灵力烘干了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体温已经回暖了,但他的手仍然冰凉,于是理直气壮地抱着鸦非语,美其名曰拿师尊暖一暖手。这般大逆不道的发言让鸦非语无言以对,但毕竟是爱人,也没多说什么,就任由他去了,反正还能像这样撒娇也并非坏事,至少证明刚才的事情并没有对叶迟的心理产生多大的影响。

  叶迟缓了过来,擦擦眼尾残余的泪水,道:“师尊为什么上来了?”

  “找不到你,就顺着你的灵力找了上来,”鸦非语说,“我们先回去吧。”

  叶迟轻轻颔首,反手召剑,正打算御剑而行,天空却突然变得更为阴沉,只见原先没了动静的光线突然加速了涌动的速度,大片大片地向湖泊中心涌去,魔气似乎在这一刹那变得极为浓郁,叶迟也难免受影响,脸色有些惨白,脚步虚浮,下意识抬手捂住心口。

  鸦非语眉头紧蹙,掐断了他的灵力输出,叶迟这才好受些,只是脱力地跪坐到了地上,看起来颇为狼狈,但他们现在都没有这个心思去在乎自己的外在形象。

  这又是……什么情况?

  他们警惕着,浑身绷紧得就好像领地被侵犯了的野兽,因为闻见侵略者逐渐靠近的气息而警觉地瞪圆了双眼,等待着一教高下,撕咬对方脆弱的脖颈,践踏对方骄傲的头颅。尤其是鸦非语,这种魔气的气息只让他觉得熟悉。

  与修士一样,魔修因为自身体质与修炼术法的区别,彼此之间所产生的魔气也有所不同。按理来说,世界上或许会有一模一样的灵力,但绝不会有一模一样的魔气,就以鸦非语自己举例来说,哪怕只是前世今生的差别,这辈子的鸦非语与上辈子的鸦非语所散发而出的魔气也是不一样的。前世更具有侵略性和杀意,这一世则是相对克制收敛,只要有人同时见过二者,就一定不会分不清其中的差距。

  正因如此,这股诡异的熟悉感才更让鸦非语觉得不安。

  可是,究竟具体熟悉在哪里,不熟悉在哪里,鸦非语又半句话也说不上来。他只知道自己打骨子里就记得这股气息,并且与这股气息的主人曾经相识,但大概率关系并不密切,不然也不会出现这种似曾相识却认不出对方的情况。

  是谁……?

  正在此时,聚集在湖泊中心的光线形成了一个色彩瑰丽的结界,一股不好的预感在心底逐渐涌上,变得愈发浓烈。鸦非语向来相信自己敏锐的第六感,他此刻只想带着叶迟赶紧离开这个不详之地,可所有出路都被魔气阻挡,他们就像一个被罩网盖住的苍蝇,四处碰壁,无处可去。

  结界越变越大,就在撑到极限的瞬间,陡然爆炸,艳丽的光化作一阵阵波动荡漾开来,带来强烈的风,直将周围一片树木吹得连根拔起,就连地面也随之重重一颤。

  在湖泊的最中央,站着一个玄色长袍的青年。

  周围萦绕的魔气蛰伏的魔气毫无疑问证明了他的身份,来者乃是一名魔修,并且修为绝对不低,起码并不在鸦非语与叶迟二人之下,强者所带来的威压感让整座山林蓦地静下,就连虫鸣鸟叫也显得过于刺耳,一时之间,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虽然是魔修,但与二人以往见过的魔修都不一样的是,眼前这个青年并没有以兜帽掩饰脸庞,身上衣服低调却不失华贵,想来身份地位不会低,甚至有可能是魔修里头的高层。

  青年背对着他们,足尖轻点在水面上,泛起些许涟漪,随即稳稳当当落于湖面,就如踏在平地上一般轻松。

  随即,青年负手而立,姿态堪称悠哉,一眼就看到了叶迟与鸦非语那警觉的目光,墨色的眼眸明晃晃掠过一丝恨意,却被他故作漫不经心地收起,转而盈着虚假的笑意,眼底仍旧冰冷。

  “我想,应该说好久不见了吧,天雪长老,叶兄。”

  这道声音颇为嘶哑,就像被魔气侵蚀过一般,叶迟却忽然听出了本音,瞳孔骤然一缩,满是不敢置信:“——岑道,是你?!”

  岑道失踪多年未曾现身,叶迟起先还以为这个天道的宠儿怕是已经没了,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怪不得天道忽然要降罚于人间,原来是主角开始了复仇剧本啊!

  但,这本书明明走的是龙傲天剧本,而不是黑化文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情深意重

  鸦非语愕然瞪大了双眼。

  他显然也没想到岑道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曾经那个在清涟仙宗上风光无限的少年,怎么就沦落到了与魔修为伍的境地?联想到前世对方那般万众瞩目的模样,对比如今,更觉讽刺不已。前世杀人如麻的他也有了站在身侧的人,但前世拯救了天下人的岑道,莫要说有什么建树了,说出这个名字,恐怕外界都没几个人认识,谁人不见了不叹一声天道无情。

  但天道终归是公平的。

  他掠夺了主角的命运,现下不就要来朝他讨一个说法了吗?

  猎猎冷风吹起鸦非语墨色长发,青丝与风纠缠,衬得眉眼间凛冽无处遁形,岑道望着那张不论何时似乎都将“清高”二字明晃晃写在面上的脸,自嘲似的嗤笑一声,少年昔日纯澈的墨色眼瞳已被混沌污染,仔细一看,几乎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光泽,这是属于一个历经沧桑的人才会有的眼神,浑浊得看不见他的灵魂,只有淡淡的死气,仿佛一个提线傀儡。

  “天雪长老,好久不见,”他意味颇深地开口,深沉的眼眸毫不避讳地对上鸦非语的,唇角一扯,冷然笑道:“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天雪修罗?”

  天雪修罗,这是前世的人民给他的一个绰号。鸦非语瞳孔微微一缩,似乎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叶迟也惊讶地看过去。后者的反应被岑道深深看在眼里,他眯起墨色的眼,忽然突兀地笑出声来,如厉鬼的讥讽似的,回荡在森林里。

  “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嘶哑的声音近乎尖锐,刺耳难听,惊起一片群鸟,一声一声响在心头,他抚掌而笑,就好像真的看到了什么特别有趣的事物般,他笑够了,笑容蓦地敛去,声音压低,变得充满恨意,猩红的眼里浮现出明晃晃的肃杀之气,周遭魔气随之暴动起来,仿佛要追随主人的意志,在鸦非语周身盘旋,他咬牙切齿道:“你可真是个幸运的恶人,鸦非语,凭什么,什么好事都能让你给占了。”

  昔日清澈温和的眉目间已被戾气笼罩:“你分明只是一个卑劣的偷窃者,凭什么……”

  “我恨死你了,鸦非语。”

  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鸦非语薄唇微抿,缄默不语。岑道所说的没有半分不对,每一句话都直挺挺戳在了鸦非语内心深处最柔软不堪的一点上。岑道没说错,他确实是个卑劣的偷窃者,盗走了他人的人生,因为前世的经历而勉强在这一世苟且偷生,岑道有前世的记忆,恨他自然是理所应当,鸦非语自认,自己没有任何可以辩白的说辞,千言万语都在喉间突兀地化作一滩水,向下流淌,回到胃里,被深深封印。

  他原本是一个,只能在阴影里匍匐的怪物,是叶迟带给他的光,让他能重新站在阳光下。

  忽然,他笑了,一声极浅的笑意从唇边泄出,引来岑道更为怨恨的注视。他全然不在乎岑道阴狠的目光,冷若冰霜的脸上浮现出的是发自内心的笑意,他很少笑,眉眼舒展,倒看起来更像神仙,裹挟着魔气的风掠过,带起垂落的青丝,将他的桀骜不驯展现得淋漓尽致。

  “既然如此,何不来试试杀了我?”他挑衅似的,银色的眼眸尽数透出不屑与傲慢,他卑劣至极,却也傲慢至极,前世岑道给他一剑,今生他便不会再对有记忆的岑道有一丝一毫的怜悯,这一剑是为苍生又如何?他鸦非语,就是这般斤斤计较的小人!

  “是办不到么?想来也是,毕竟这辈子的你,一无所有啊。”

  鸦非语漫不经心地开口,话语中无不是对岑道的鄙夷。

  这般态度无不是在岑道如今本就岌岌可危的理智上来回反复横跳,一次又一次踩中他内心最难堪的一点,双目圆瞪,就好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自知没有了生还的可能,于是对始作俑者亮起凶狠的爪牙,就算自己是死,至少也要在对方身上留下几道狰狞的疤痕。魔气陡然暴起,以鸦非语为中心冲去,后者灵巧地避开,并且在有意无意地远离叶迟所在的方向。

  叶迟这时才从刚才二人谈话中所透露出的巨大信息量回过神来,呆呆地望向鸦非语所在的方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手相救。

  鸦非语……是重生之人?

  也就是说,从他进入到这本书开始之后,他所面对的,就一直是前世那个杀人如麻的天雪修罗,而不是还未黑化前那个最为纯粹的灵魂吗?

  他忽然有一种被浓浓欺骗的感觉,但很快,另外一种莫名的满足感从心底涌上,替代了这种想法。

  ——他拯救的是前世那个居无定所的灵魂,这不是更值得叫人骄傲吗?

  至于鸦非语为什么从头到尾都没有将自己是重生之人这种事告诉他,叶迟也是完全不在意。或许鸦非语自己也觉得难以启齿吧,更何况自己是穿书者的秘密也一直没有与鸦非语明确说过。

  眼下哪是纠结这种事的时候。叶迟简单想了一下便回过了神,一剑劈开周围试图阻挡他去路的魔气,向鸦非语的方向奔去。眼见叶迟这般举动,岑道就巴不得咬碎自己的后槽牙,眸底几乎快布满了红血丝,鸦非语,你到底凭什么能够被人一遍又一遍地救赎跟随,而他呢?!他难道就活该在乱葬岗里头被魔气侵蚀灵力,难道就活该与尸体共同沉眠吗?!

  鸦非语,你分明就不配这么多!

  看着二人那副不离不弃的模样,岑道心底忽然涌上一个极为恶劣的想法,如荆棘藤蔓一般迅速占满了整颗心脏。他满怀恶意地勾唇,面目早已因恶念而扭曲成了一副狰狞的面孔,他一弹指,起先追着鸦非语跑的魔气忽然顿住,随即立刻调转了方向,向后方的叶迟袭去,直将他的前后路都堵得严严实实,愣是半点逃跑的空间也没有。

  见状,鸦非语一时愣住,回过神后脚步迅速顿住,回头望去。叶迟整个人被过于浓郁的魔气包裹在了中央,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视线被阻挡,他也看不见鸦非语在外的情况,就好像一瞬间被外界抛弃了一样,这种无力感,就算是叶迟也难以抵挡。

  鸦非语目光带着冷意,瞥向岑道,后者高傲地抬起下吧,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挑衅意味,就好像一个即将胜利的绝对赢家,正睥睨地俯视着只能在自己脚边跪爬的败者,将骨子里的骄傲尽数展现,他语带笑意,刻意放慢了语速,如情人间暧昧耳语,缓缓道:“我倒是想看看,堂堂天雪仙尊,天下第一人,能不能把自己的爱人从危险之中救出来。”

  “还是说,你要选择抛弃他,去救那所谓的天下苍生?”他摊开手,颇为邪肆地笑着,“不管是哪个选择……鸦非语,你不觉得你看起来都挺可笑的吗?”

  鸦非语并不听信他的谗言,毫不犹豫地转头去救叶迟。他只身一人冲入层层魔气之中,尽管他并不畏惧这些魔气,但岑道的阻拦仍然让他难以接近位于中心的叶迟。作为一个修士,叶迟现在定然难受得紧,鸦非语也不敢再在这种时刻怠慢。

  对他的选择,岑道也并不觉得意外。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在他的印象里,鸦非语始终都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表面上嘴里口口声声念着天下苍生,但到头来不还是一次又一次违背自己的选择,他早已看腻了这种戏码,墨色眼眸戏谑地眯起,缓缓召来一丝魔气,眸光凝定地看着鸦非语,魔气在指尖凝聚萦绕,被他随意地把玩着。

  “去,”他唇角噙着一抹笑意,轻轻开口,那魔气便好似听懂了他的话一般,从指尖飞掠而出,融入到其余魔气之中,混杂在里面。岑道则是耐心等待着,在心里进行倒数。

  五、四、三……

  魔气陡然变得淡了,虽说还没到畅行无阻的地步,但起码是能视物了。鸦非语挥散眼前碍事的气体,寻找风中叶迟的气息,越来越近了,那股温暖的灵力,好像离他越来越近了。

  二……

  他从魔气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灵流,鸦非语猛地向那处望去,很近了。他几步上前,试探着伸出手,果不其然,一只手被他从魔气中死死拉住,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他大喊一声:“叶迟!”

  那只手明显有了反应,一个反手也抓紧了他的手腕,一道闷闷的声音从魔气另一头传来:“师尊……”

  听声音就知道,叶迟现在情况并不好。鸦非语心下有些急,一个用力,终于将叶迟整个人从魔气的另一端扯了出来。后者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靠在鸦非语身上。

  一……

  忽然,周围魔气散去,鸦非语警觉地四处张望,忽然觉得小腹处传来剧痛。

  “唔……”


第一百一十三章 踏破天道

  如堕深渊般的寒意侵袭着孱弱的躯体,褫夺了鸦非语本就不高的体温,因抵御着自体内散发开来的寒意,鸦非语秀气的眉头不由微微蹙起,试着颤动了一下指尖,关节被冻得僵硬,连活动都显得有些艰难。

  他垂落眼睫,只见那一丝并不起眼的魔气正从自己小腹穿过,在这一瞬间,他体内的魔气就好像被搅乱的泥浆一般乱了,起先还好端端蛰伏着,如今却好像突然活过来了一般,无目的地攻击身体的每个角落。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但鸦非语诡异地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哪怕再难受也已学会了不动声色,只是面上渐褪的血色无法替他的身体说谎,他稳住虚浮的步子,靠着叶迟勉强站稳。鸦非语眉头稍蹙,质问道:“你想做什么?”

  岑道唇角仍带笑,向上抬眼一瞥,似是某种挑衅一样,笑道:“你知道天下四至宝之中,最后一个至宝是什么吗?”

  他说话的声音清晰落在鸦非语耳畔,在这种时候好死不死提及天下四至宝,鸦非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眉头皱得更紧,试图摆出警戒的姿态,身体却是不听使唤,手脚因过度低温而微微颤抖,就好像失了知觉似的,鸦非语操控不了它们了。

  他不回答,岑道也好像本就不在乎他会不会给自己一个答案。他一打响指,穿腹而过的魔气从伤口掠过,带出一大片猩红的鲜血。鸦非语蓦地一僵,因失血过多而变得更加剧烈的眩晕感让他几乎难以站稳,却仍然能听见岑道戏谑的声音。魔气变得浓了,岑道好像靠了过来,这么想着,鸦非语艰难地掀起了眼帘,染上水雾显得朦胧的银眸,恰好对上那浑浊得好似泥潭的眼。

  岑道一咧唇角,很是满意鸦非语这般狼狈的样子,带着鸦非语血液的魔气化作实体,在他掌间如游龙一般纠缠。深沉的天空陡然活跃起来,阴云掀开,血月当空,猩红的月光落了下来,将鸦非语身上的血衬托得更加狰狞阴森。

  “血玉魔珠在你的身体里待了这么久,也该发挥一下自己的用处了。”墨色的眼底尽显肆意癫狂,昔日少年白净的面容如今只能用可怕来形容,他双臂摊开,正在此时,一道带着金光的雷轰然降下,打了二人一个措手不及,岑道却全然不畏惧,反倒那双写满了疯狂的眼里,隐隐约约还有几分期待。阴风骤然袭来,鸦非语不由捂住伤口,抹去溢到唇边的,深色的血液。

  第一道雷落下,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每一下所带来的威力都比先前更大。这并非普通的雷,而是劫雷,是一个修士进阶至下一个大境界时的必经之路,其中蕴含着极为浓烈的灵力,却并不能为修士所吸收,只因这从天上来的雷,灵力过于澎湃,攻击性也太过强大,甚少有人能够吸收后不爆体而亡。

  这般强大的灵力叫鸦非语倍感不适,他拉着尚且还昏沉沉的叶迟退至一旁,过度的移动牵扯到了他小腹上的伤口,血的痕迹更深了,鸦非语的脚步也愈发颤抖。岑道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他,他站在雷劫的正中央,仿佛即将渡劫的人是他一样,逆着金光,面容全模糊在深邃的阴影里。

  “天下四至宝,快要集齐了——”金色的雷忽然从他面庞掠过,将他那满是兴奋的脸照在鸦非语眸中,他话音刚落,雷劫忽然静止,凝固约莫三秒后,一道五人合抱粗细的金雷忽然落了下来,伴随着地面震颤,与不远处鲲鹏的低低鸣叫,鸦非语恍然间,还以为天空都要为之而撕裂了。

  “凤血魔珠!”

  一道极为强烈的力量从体内涌出,似乎要将鸦非语扯向岑道的方向。鸦非语稳住脚步,试图抵抗,换来的却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额间神印浮现,有气无力地闪着金灿灿的光,与从前那副金光大盛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如今看来略显寒碜。他的眼眸逐渐向兽类特有的竖瞳转变,遮天蔽日的双翼破开衣物,虚虚耷拉在身体两侧。金色的劫雷正冲他而来,击打在鸦非语身上,额间神印与之相撞,骤然迸发出璀璨的光来。

  恍惚间,一声凄厉的凤鸣响彻云霄。

  长达数十秒的时间,金雷终于散去,只在空气中留下极为浓郁的灵力。鸦非语喉间发出压抑的凤鸣,跪倒在地,起先洁白圣洁的羽翼被劫雷炙烤成了焦黑色,翎羽掉了几根,墨色的长发被洗刷成了干净的银色,与眼眸的颜色倒是一致,将他衬托得尤其苍白。

  岑道低笑一声,几步上前,一只手在鸦非语腹前那血窟窿里头掏挖,这种血肉被翻搅的感觉很古怪,但鸦非语已然感觉不到疼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过了一阵,岑道将被鲜血浸得血肉模糊的手掏出来,手里攥着一颗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珠子。和金丹一个大小,看上去却比金丹还要叫人不由自主地退避三舍。鸦非语缓慢地眨了眨眼,颓然倒了下去。

  他还以为自己会倒在那坚硬的草皮上,却反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鸦非语疲惫地抬了下眼,映入眼帘的是叶迟那写满了担忧的眼眸。鸦非语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摇了摇头,借着叶迟将身子撑了起来。

  岑道手里攥着的,是起先深埋在他身体里的血玉魔珠。

  鸦非语倒是很少仔细审视过这颗魔珠,毕竟这一直是他不论前世今生心里最大的一根刺,如今一看,才发现它已经变成了一种诡异的金色调,打眼一看或许会错认成金丹,但其上散发的诡异气息将其与金丹做了明显的区分。鸦非语眉头一蹙,此时才终于缓过神来,这应当就是岑道口中所说,天下四至宝的最后一个——凤血魔珠了。

  他没想到这个至宝竟一直都在自己的身体里。鸦非语抿了抿唇,他指尖轻轻颤动,试图将身体的主导权夺回,但他四肢酸软,愣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连动一动都觉得困难,更何况要从岑道手里将那个凤血魔珠给夺过来了。

  岑道勾唇嗤笑,把玩着那颗凤血魔珠,忽然一道强烈的魔气袭来,只见此前被鸦非语所藏匿了起来的其余三大至宝,竟被魔气裹挟着飞了过来。他瞳孔愕然瞪大,死死瞪着岑道,仿佛要以此来阻止他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岑道却是不以为然,他将凤血魔珠与其余三大至宝放在一起,咬破指尖,从指腹中挤出血来,滴在每一个至宝之上。

  正在鲜血滴落到最后一个至宝之上时,叶迟猛然冲了过去,直直将岑道扑到了地上。后者显然没想到会有这般变故,叶迟被魔气侵蚀成这样,不说再也走不动路,起码在短时间内也该和鸦非语一样动弹不得才对!一时的骄傲自大让他就这样走下了最错误的一步棋,被他压制着的猎物终于咆哮着亮出自己的利爪,进行了反抗。

  天上金光在此时降下,将二人笼罩在其中,很快,他们就像融在了金光里一样,消失不见了。

  鸦非语焦急地看着,在叶迟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自己眼前时,眼底陡然迸发出强烈的杀意,他恶狠狠瞪向血色的天空,像是巴不得将藏匿在天幕之后的天道揪出来撕裂成碎片。天羽族为何会在修真界如此有统治力,正是因为它们的能力——逆转时空,预知未来。

  天道同样畏惧它们,但鸦非语如今只是个力量残缺的天羽族,莫要说逆转时空了,他此刻可是连站起来也做不到,以这般狼狈的姿态妄想挑衅天道,仍然还欠缺了些许火候。

  天道也并不理会他,空中那如同眼睛一般的裂隙似乎越来越大了。

  二人消失后,山间涌动的魔气顿时散去,连带着那股阴森森的寒意也随之不见,鸦非语感觉自己的身子才此时才好受了些。虽说雷劫降下来的灵力修士并不能直接吸收,但如今的鸦非语半觉醒了天羽族的血脉,这点冲击对他来说简直是不堪一击,换做是以前,完全体的天羽族莫要说吸收灵力了,就连劫雷都能直接给吸收了,自然是完全不怕的。

  周围的灵力以他为中心汇聚,自从金丹被废后,消失已久的暖意终于重新汇流在体内。

  温暖的灵力在修复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天羽族引以为傲的自愈能力在此时得到了体现,鸦非语难得舒服地叹息了一声,小腹上那个狰狞的伤口很快就愈合了,只留下浅浅的一道疤,这段时日来过于操劳的身子也在灵力的修复下渐渐恢复到了以前的状况。天羽族身体素质向来极好,哪怕是鸦非语这般孱弱的身子,也感到了久违的力量感,浑身上下难得有了精力。

  他重新望向血色的苍穹,指尖凝聚起了淡淡的金光。

  若是这天执意要带走叶迟,他不介意踏破这该死的天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道降临

  如至一片金沙之中,放眼望去,尽是浮浮沉沉的尘埃,却被纯金的背景衬托得好似金色的细沙,叶迟伸手一碰,尘埃便飘然落到了他的手里,没有了金色背景的映衬,再是华丽的尘埃最终也还只是一抔并不起眼的小小灰尘。叶迟凝定看了会儿,直到一片寂静的空间中传来另一人的声音,他对此并不意外,偏过头来循声望去,只见岑道正站在金色沙海的另一端,深沉的眸中满是痴迷的神色,哪怕觉察到了叶迟的目光,也依依不舍地不愿挪开视线。好半晌才终于舍得将视线落在叶迟身上,眼底掠过淡淡嫌弃:“……呵,要不怎么说你才是天道的宠儿,就算是这样你也能进入这里,算你三生有幸。”

  天道的宠儿?这个词汇叶迟并不陌生,打从他穿书起就没少用过这个词汇来形容岑道。万众瞩目的焦点,世界的中心,所有资源倾斜的方向,岑道几乎可以说是集齐了一个合格的主角身上里应有的气运,尽管被穿书者强行改变了人生轨迹,身上的主角光环仍然能让他免于重大伤亡,大概也有自己性格里本身自带的坚毅,这才使得他没有轻而易举被打败,反而是成功抗住了魔气的侵袭,在逆境之中破获重生。这也是叶迟一直以来钦佩岑道的一点。

  但,他说什么?天道的宠儿,谁?他?叶迟?

  叶迟一时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耳背听错了,又或者是岑道神志不清了,怎么会将“天道的宠儿”这几个几乎与他毫不相干的字眼冠到他头上来。论生平,穿越前的叶迟并没有干出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来,他既不是什么英豪,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茫茫人海中最平凡不过的一份子,一个倒霉穿越又幸运活到现在的普通人。就算是穿书后,要不是因为他主动选择了争取,他到现在恐怕也还只是一个叫花子,没准都没能活到现在,早就在黑化的鸦非语的屠城之下死去了。

  论天赋,这具身子确实颇有修仙天赋,叶迟修为也深厚,却并没有将其过多展示给外界看,身怀绝技却低调行事的高手也不少,全修真界几乎比比皆是,他也是其中最渺小的一份子,理应引不来天道的注意。

  总之,叶迟不论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应当是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修士,浑身上下最特别的一点无非就是成为了鸦非语这个大反派的徒弟兼枕边人,但这也不足以让他能够被冠上“天道的宠儿”这样过于可怕的称号。叶迟犹豫片刻,思来想去,最终将原因归咎到了岑道自己头上——会不会是岑道自己过得太惨,对比前世,这辈子简直就是一朝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因此产生了嫉妒心理,才会这么说?

  不然就没有办法解释了。

  于是叶迟努力整理措辞,尽量用对他来说委婉且不伤人的方法开口,用词婉转得堪称过山车:“呃……我其实……很普通……”

  “普通?”一声嗤笑,岑道墨色的眼眸中暗流涌动,写满了晦暗的不甘与怨恨,他扯了扯唇角,却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那双眼自始至终都是冷的,比这无星无月的深夜还要更冷,让叶迟联想到了天穹中噬光的黑洞。岑道紧盯着他,咬牙切齿道:“不,你不普通,你一点也不普通,要不然天道为什么千方百计地将你从一个截然不相干的世界线拉过来,就只是为了阻止我?”

  每一个字眼在他口中都浸满了恨意,都无需多想,叶迟就知道他肯定恨透了自己,臼齿摩挲着是恨不得将他咬碎咬烂,成为在主角脚边匍匐的渣滓。叶迟一时愣住,没想到信息量这么大,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

  天道……是为了阻止岑道成为气运之子,才将他这个与主世界全然无关的外人穿过重重世界线来到这里?

  所以他才有机会拯救鸦非语,而天道自始至终,虽然有试图进行各种剧情上的干预,却始终没有自己主动出手的原因,难道就在这里?

  因为天道,实际上是站在主角的反面的?

  怎么可能?

  叶迟第一时间否认了这个想法,可看岑道那愤懑的神色又不似作假,不由细细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能性来。理论上来说,天道,即这个世界线的管理者,理应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世界能够按照原定的故事线进行,可为什么到了这里却反其道而行了?

  金色沙海之中,忽然传出一声飘渺的声音。

  “我也要活下去。”

  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之中,忽然出现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来者衣着古怪,任凭岑道阅书无数,却仍未曾见过此人身上服饰的样式是从何而来,似乎与古往今来的任何一种衣服看起来都有些许不同,来者渐近,身形也变得清晰,这人竟是齐肩的短发,岑道瞳孔微微一缩,意识到不对,下意识想将剑掏出,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约束着,难以控制自己的手脚。

  他不安时瞪大双眼,好似一只被控制得难以动弹的野猫,怒喝道:“来者何人!”

  “我就是这个世界的天道,”那人面无表情开口,“或者你可以将我,称之为这本话本的作者。”

  叶迟瞬间瞪大双眼,岑道或许不认识眼前人身上的衣服,叶迟却极是熟悉——是属于现代人的服饰,而根据这“天道”口中所说的话,叶迟恍然间明白了什么,这个所谓的天道,似乎也被困在了这一方天地之间。

  但眼下更重要的,其实并不是这个。

  而是眼前人的长相,实在是莫名熟悉。

  熟悉到叶迟的拳头莫名有些想揍人的冲动。

  他起先只觉得眼熟,但只当是因为老乡见老乡,因对方身上的衣物才会这样觉得的。可当对方靠近,那张面容全然暴露在叶迟眼前的时候,那种诡异的熟悉感非但没散,反而还更加浓烈了起来。这种感觉叫叶迟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搓了搓小臂,像是想将疙瘩搓掉。

  这个人……这个声音……这个气质……

  叶迟凭借极好的记性在脑海里反复思考,眼前人的身形,五官,穿着都在一一与他所见过的人进行比对,到了最后,叶迟忽然一声惊叫,指着他道:“老邓?!不是,这傻/逼小说你写的?!!”

  “老邓”听他这话,因为长期熬夜而显得黯淡的眼眸骤然亮起,取下鼻梁上厚重的眼镜,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也终于看出了眼前人是谁,瞬间激动起来:“叶迟!!”

  老邓全名邓明天,谐音等明天,人如其名,是个喜欢拖延的拖拉性子,虽说人拖拉是拖拉了点,办事效率是差了点,但基本上都能给大家端出个满意的答复来,因此虽然性子颇为人诟病,不过因为一直没惹出大祸来,邓明天也从来没有改过。

  这人是叶迟初中到高中的室友,俩人性子倒是很合,上下课到放学都一块走,不过邓明天高考结束后去了外省读书,又换了手机号码,几年之后叶迟联系不上,同学会也不来,这段关系也就这样慢慢被二人淡忘在了脑海里,猛地相见,一时半会竟没认出对方来。

  叶迟压下心头狂喜,先乐呵着损一损旧友:“你当年不是很自命不凡吗,说你写的东西一定要成为世界著名的佳作,咋今天沦落到写这种傻/逼爽文来了啊?”

  邓明天惭愧地挠了挠后脑勺,道:“唉,生活所迫,生活所迫。况且这种爽文人看得多啊,你看,叶迟你不就是其中一个。”

  “……哈哈,打发时间,打发时间。”

  随口叙旧几句,叶迟也没忘正事,话锋一转道:“你也被困在这里了?多久了?”

  邓明天一顿:“呃……三年?三十年?我不清楚,反正我穿越进来的时候,剧情啥的都还没开始来着。”

  叶迟:“……”好吧,他不该期望一个被困在这种幻境里的人能记着自己穿越过来的时间。他有些无奈,又问道:“所以你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被困在这里?你知道出去的方法不?”

  邓明天这回摇了摇头,有些心虚地瞥了岑道一眼,道:“这个嘛……”

  岑道被这一瞥看得头皮发麻,二人的对话他听了大半,也大概懂了其中的要点。最重要的一个部分,就是他并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这个叫做“老邓”的人笔下所写的人物。爽文……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类型,但一听也知道并没有多少内涵,从二人态度上也能看出来。想到这里,岑道神色有些难看,凉飕飕道:“所以,我的人生只是你们取悦的工具?”

  叶迟没有回答,邓明天这一下更心虚了,看天看地看叶迟,就是不敢看岑道的眼睛。后者脸色渐沉,死死瞪着邓明天,像是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一样。

  一时静默。


第一百一十五章 师尊没了

  出去的方法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这个世界全靠主角,也就是岑道身上的气运在运作。如果说一个世界维持正常周转的气运需要十个点,那么岑道一人就占了九个点,而剩下的一个点,则由其他的配角和炮灰来维系,因此岑道就是这个世界运转的根本。如果想要离开这个世界,那么就要夺走岑道身上的气运,只要岑道被天道关注的程度变低了,世界屏障就会变得薄弱,届时他们就有了离开这里,回到现世的机会。总的来说,这个流程并不复杂,这也是为什么叶迟会在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个世界,他并非此世之人,不受这个世界的气运影响,就不会被主角光环左右人生,也就是说,他可以凭借自己的所思所想来做事,不会像这个世界里的配角炮灰一样,随随便便就沦为主角的垫脚石。

  他的到来,可以说是邓明天一手促成的,只是没想过这个倒霉催的穿书者不是别人,正是老同学叶迟。

  计划正如邓明天所想的一般顺利,甚至超出了他原先设想的范畴。叶迟对书中世界展现出的积极性几乎让整个天道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向他倾斜。邓明天这段时间一直在沉睡,当他苏醒,看到这个世界产生的巨大变化时,还以为是自己莫名其妙到了其他的世界里去。

  现如今,这个原本只是单纯为爽而爽的小说世界,因为失去了主角气运的影响,正一一点点向其他正常且完整的世界靠拢。这对于这个世界的生灵而言无疑是好事,不论是被剧情影响而被迫黑化的鸦非语,还是那些因为剧情设定而见到主角就倒贴的每一个后宫女配来说,他们的人生失去了主角气运的影响,确实向着原先应有的正轨而去了,他们生来就不应该是某人的附庸与陪衬,不论他们是谁,身份如何,本都应该有自己的人生。

  更何况,就算没有了这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气运影响,岑道的人生也依然不会糟糕到哪里去,他也会因为极高的修炼天赋而成为一个颇有名望的宗师,被万人敬仰,地位崇高,拥有一个美丽的妻子,最后会归隐于山林,死后也会被记载在史书之上,千古流传。如今会落得这般凄惨的模样,其中被褫夺的主角气运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还是岑道自己的咎由自取。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前世的他风光无限,几乎是整个修真界的中心,一下从天骄沦落成泥潭里挣扎的虫豸,一时半会也不是谁都能接受的,更何况是岑道这种被捧高得几乎从未落地的人。

  二人的缄默极有默契,惹得岑道不由发笑,像是在嘲讽尚且还有几分侥幸心理的自己。他缓缓开口,墨色的眼瞳中带着某种凉意,扯了扯唇角,也看不出多少发自内心所谓真诚的笑意,勾起的唇好似一柄锋利的剑,他抿唇笑了,尽管如今被魔气浸染得神色阴沉,他的面容笑起来却还是纯真的,恍惚间可以看到昔日少年稚纯的影子,他道:“所以,你们打算杀了我吗?”

  ……这个问题实在残忍,二人匆匆对视一眼,也不知该作何回答。自己亲笔写下的角色如今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饶是再残忍的一个人都好,邓明天也不舍得对他说出什么特别现实的话语。他凝噎了很久,对上那双如浓墨深邃的眸,说什么都觉得心虚。

  一声轻嗤,岑道显然本就不期望能够得到一个叫人满意的回答。他攥紧垂在身侧的拳头,细碎的刘海掩去他眉眼间晦暗神情,道:“反正我来到这里,都是为了能够逆天改命……”

  此话又是何意?叶迟恍然抬眼,只见岑道脚下骤然亮出一道涣散着金光的结界,哪怕是在这全是金色的空间里也显得格外刺目。他将此前夺来的天下四至宝一一祭出,摆放在结界的四个角落,而自己则站在结界中心,双手飞速结印,口中念念有词。下一秒,一道光柱洒下来,落在岑道身上,将他整个人衬托得无比圣洁,好似什么神明降临。他眼中肉眼可见地浮现狂喜之意,不由摊开双手,想要去拥抱那道光,声音中是压抑到极致的疯狂,无不叫听者退避:“终于,终于!忍辱负重多日,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一天,你就等着吧,鸦非语,叶迟,等我获得从前本就属于我的这一切,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们两个——碎尸万段!”

  话中尽是咬牙切齿的恨意,每一个字都像是被他积蓄已久的怨念腌透了。叶迟心道不妙,金光中缓缓落下一本古怪的书卷,其貌不扬,书页摊开,里头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古文字。

  邓明天脸色稍沉,一只手按住叶迟的肩膀。早在金光降临的那一刹那,他们两个便动弹不得,就好像被一个更加高级的物种死死按住了一样,这种感觉无不令人不安。叶迟侧头望向邓明天,眉头一皱,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写的设定我当然知道,”邓明天有些急,双眼死死盯着那本书,“可是——这明明是我没有写进正文里面的废设——”

  这本书记载着这个世界的故事,不论以前还是现在,抑或是未来,他们所有可能经历的一切,都被明确地记载在这本书上。也就是说,这其实是本土化翻译版的原作,谁要是得到了这本书,谁就可以改写其中的历史,并且身为书中人的他们对此不会有任何觉察,就算将某个修真界的大能悄无声息写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异常,因为世界天道会自主修复这些漏洞,好让世界继续照常运转下去。

  换言之,只要拿到这本书,就成为了这个世界的造物主。

  原来集齐了天下四至宝后,可以得到的东西,竟是这个。

  岑道拿到了这本书,想要书写下什么简直不言而喻。面对叶迟带着怨恨的目光,岑道挑衅似的抬眼瞥他,唇角挂着的是主角胜利当前一如既往的笑容,他刻意将书转到叶迟能够看到的角度,在鸦非语的名字上,以红线深深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叶迟瞳孔骤然一缩,近乎声嘶力竭:“不!!!”

  鸦非语的名字在这一瞬间,从书页中漂浮起来,歪歪扭扭的古文字组成一个个标准的字符,随后在叶迟的眼前分崩离析,化作尘埃似的,散落在地面,就好像这个人从未存在过。叶迟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红了眼眶,他眼睁睁看着融于金沙之中,支离破碎的字符,眼泪止不住地流淌。

  “至于你,”岑道眼中写满厌恶,叶迟作为外来者,书中没有记载他的名字,导致岑道想要对他做些什么也做不到,提着笔往空中一划,声音逐渐变得远了,“给我滚出这个空间!”

  ……

  叶迟醒的时候,空中血色已然褪去。现在是白天,他只觉浑身酸软,不由撑起身子爬了起来,眼睛很疼,他一摸,有些肿,稍微碰上那么一下都觉得火辣辣的。他抿起唇,望向天空,什么都没有了,一片澄澈,万里无云。

  ……连着鸦非语也没有了。

  他看向周围。这里不再是刚才那副魔气丛生的样子,而是一片安静而祥和的森林。暗流涌动的湖泊满是清澈见底的湖水,可以看见其中游鱼在欢快地畅游,看见岸边发愣的叶迟,还格外不怕生地凑上来,对着他吐泡泡。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正常,就好像此前的劫难并没有发生。

  ……可是鸦非语没有了。

  或许是悲伤过于浓烈,叶迟一时半会竟然还哭不出来。他只是凝定地瞧着,看见湖泊中自己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也不由发笑,他抹去眼角泪痕,一滴晶莹的泪水不经意间滴落,与湖水融为一体。

  他缓缓站了起来,没有多少留恋地下山去。

  起先山下应该有他和鸦非语共同打造的小村庄,现在也没有了,此处空荡荡的,没有生活的气息。叶迟一愣,漫无目的地四处闲晃,晃悠到了附近一座主城里,耳边喧闹依旧,在此处生活的人们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难道刚才的一切,真的也随着鸦非语的消失,一并被世界清除了……?

  叶迟恍惚走着,听见路边传来的声音,不由顿了脚步看去。一个年近半百的老翁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讲着天雪尊者生前的种种威名,一边说其巅峰时期曾一人入东海斩杀海蛇,又说其极佳的剑道天赋,引起无数路人驻足,他越说越起劲,叶迟也听得入神,或许是他正急切地想要寻找每一个与鸦非语有所关联的事物,于是他站到了人群最前方,听着耳边百姓的惊叹,与老翁的故事。

  但众多话语,所有故事,最终汇聚到一起,只留下一叹:“可惜,可惜。”

  “可惜天妒英才,天雪仙尊忽染怪病,抢救无效,殒命了。”

  “一代天骄呀……就这样没了。”

  “可惜,可惜。”


第一百一十六章 把他带回来

  夜幕降临,叶迟坐在草原之上,放眼望去,一望无际的原野。

  没有了鸦非语,说实在话,他也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过活。他曾经去清涟仙宗看过鸦非语的棺椁,冰晶制的棺椁是半透明的,能看见逝去之人安详的睡颜。叶迟趴在上面,目光中无不透着眷恋,墨色的眼眸微垂,认真地注视着里头的人,书上说鸦非语是病逝,但他死前的容颜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叶迟虚虚贴上表面,顺着鸦非语脸颊的轮廓抚摸,指尖传来冰冷刺骨的温度,就像是他在细细感受着鸦非语身上的体温。

  他在这里待了很久,直到天将将亮才离去,此后好几天,他都在外流浪,过得浑浑噩噩。

  好像又回到了在现世的生活。

  他颤抖着阖上眼帘。

  和鸦非语生活的日子太长,长到叶迟已经忘记了孤独的滋味。待何时已经习惯了身侧有人的滋味时,上天又残忍地将人从他身边剥走,想到这里,叶迟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正在此时,一阵诡谲的风从身边掠来,风中带起一阵异香。叶迟匆匆瞥去,只见一片如烈焰的衣摆突然闯入了他的视线之中,叶迟瞳孔微微一缩,来不及抬眼看来人的容颜,就听到对方抢在他之前开了口:“叶迟小兄,终于找到你了。”

  来人是鸦非语的师妹,易逢春。这是个许久未见的面孔,但对方热烈的身子叶迟仍然能一眼就将其认出,他稍微定了定神,心下却又不由觉得古怪。书上记载鸦非语死亡的日期远在易逢春与他们二人碰面之前,如果按照这个世界的逻辑,易逢春不应该认识自己才对,就算听说过自己的名号,也不会是……这般自来熟的态度。

  不知为何,他心底竟升起了一丝莫名的期待。他喉头微紧,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道:“师姑来找我,是为什么?”

  易逢春自然而然一掀衣摆,在他身旁不远坐下,那总是开朗明媚的面容如今严肃起来,恍然间还有几分鸦非语的影子。她盯着叶迟看了半晌,似乎在透过他看谁,好一会儿才回神,眸光微闪,道:“我总觉得……好奇怪。”

  “奇怪?”叶迟心头好奇被她勾起,“该怎么说?”

  易逢春摇了摇头,似乎在将脑海中的杂念甩出去,她叹息一声,方才缓缓开口:“对我的师兄的死,我总觉得,好违和。”

  “他的身子自小确实很差,但修真之人不会这么容易就染上疾病,更不会这么容易就因病而死。最重要的是……”说到这里,她攥紧了拳头,单薄的身子有些颤抖,提起鸦非语,她的声音就难以自持地染上悲伤,“我曾经去见过师兄的……尸首,他的样子看起来,也不像是病死。”

  “就好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她垂眸看自己被掐得通红一片的掌心,墨色的眼眸掠过一丝茫然,缓缓道:“我这段时间总能梦到同一个场景,血色的天空和月亮,还有泛滥的魔气……”

  叶迟心下一跳,他好像窥见了来之不易的希望,猛然激动起来:“天空上是不是有裂缝?”

  他一开口,将易逢春从回忆中唤回了神。说来奇怪,她和叶迟之间一面也没有见过,却在发生这一切之后下意识来找他,就好像他们本就应该是两条相交的线,被强行隔开了一样。她抿了抿唇,轻轻颔首,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叶迟深吸一口气,在这个没有鸦非语的世界生活了这么久,一直以来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倾诉一切的对象,他心里头早憋得难受,易逢春表现出了对先前世界的部分记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道百密之下的难得一疏,但叶迟已然顾不了这么多。

  “对,我知道很多,很多。”他紧紧盯着易逢春的双眼,压抑许久的情绪此时在眼底翻涌,省略了一部分,他将之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全部说给了易逢春听。后者全程一句话也没说,只呆楞着,就好像世界观被刷新了一样,直到叶迟将话说完,她才回过神来,愣愣地望向一片黑沉的天空,恍然间,看见了梦境里堪称炼狱的画面。

  她咽了口唾沫,触电一般将目光收回。虽然叶迟所说的话未必可信,但确实是目前为止可以解释一切古怪现象的唯一说法了。易逢春将信将疑,却不抱乐观的看法:“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但天道既然已经改写了这一切故事线,那我们就没有办法回到从前的世界,不是吗?”

  叶迟登时像被浇了一头冷水,好不容易重新炽热起来的心脏又一点一点冷却了下去。易逢春看他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也略感不忍,正打算开口安慰,却见叶迟忽然又像打了鸡血一样,道:“不,有办法,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天羽族具有通晓未来,逆转时空的能力。只要它们想,它们可以穿梭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时代。

  尽管纯种的天羽族已是世间罕有,哪怕是鸦非语,也因为轮回转世的原因,血脉变得不再纯粹,但叶迟仍然认识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到他。

  想到这里,他陡然抬眼,望向易逢春,道:“可以带我去一趟海宫吗?”

  易逢春虽仍是一脸茫然,但听叶迟这般笃定的语气,也不觉得他是在胡闹,想着这或许是揭开这一切唯一的途径了,便轻轻点了点头,二人不敢耽搁,当夜出发,次日太阳方才升起,二人就已经在茫茫蓝海之中找到了目的地。

  没有了魔气侵扰,海宫从外观来看,就是个巍峨的巨大皇城,有着与修真界截然不同的装修风格,对于常年生活在修真界,没有往外踏出过几步的易逢春来说,着实新鲜,但作为现代已经看惯了这种装修风格的叶迟而言,顶多只能感到一些亲切感。何况此行目的并不是来欣赏海宫美景的,他没有半点犹豫,向着皇城中心直奔而去。

  易逢春回过神时,他已经在人群中跑快没影了。她忙不迭跟上脚步,想要叫停叶迟,却是半点都跟不上。

  “我想要找人!”叶迟急吼吼地对着挡路的卫兵道,因为焦急,他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我没有任何恶意,你们相信我!我……”

  卫兵坚毅的面容中尽是冷意,凉飕飕道:“没有宫主或少宫主的允许,像你这样的外来者,都是不允许进去的,不论有什么原因,这一切都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请你谅解。”

  见人说不通,叶迟有些沮丧地退了几步。在海宫大劫之后,鸦飞悠就被海宫宫主劳埃德当作贵客安排进了海宫里居住,虽说鸦飞悠并不是容易亲近人类的性子,但为了守护海宫,鸦飞悠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选择。

  如今,承载了鸦非语的凤凰内丹的鸦飞悠,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可以救鸦非语的人了。

  如果连这样的机会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其错失在自己的眼前的话,那他还有什么脸自称鸦非语的徒弟?!

  叶迟正暗自在心里头盘算怎么偷偷溜进去而不被发现,正在此时,一道如凝冰霜的声音传来,“让他进去。”

  “圣女?!这……”卫兵们面面相觑,闻声叶迟不由抬眼看了过去,正好与一双银色的眼眸对上视线,恍惚间还以为鸦非语再次站在了自己眼前。愣神之间,那人朝他淡淡地勾了一下唇,这一笑,看起来又不太像鸦非语了。

  “让他进来,这是我的贵客,”面向卫兵,鸦飞悠脸上又重新凝聚了冰霜般的神色,端得颇具威严,“还是说你们打算违抗圣女的命令?”

  这可是一口大锅,卫兵们瞬间退却,连声道不敢不敢,即刻便放了行。鸦飞悠将叶迟与易逢春迎了进去,迈着步子,往自己所住的房间里去。

  叶迟虽已经等得快急死了,但碍于礼节原因,还是缄默了下来,直到鸦飞悠回到自己的房中。屋子里的装修风格整体偏低调,她坐在桌边,上面摆着一个水晶球,其中蕴含着整个星空,让叶迟一看便有些挪不开眼。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来,”觉察到他的视线,鸦飞悠淡笑一声,将抚上水晶球光滑圆润的表面,缓缓道:“你们是为了我的亲人而来,对吗?”

  “你能够破开时空,只有你能够救他,”一提起这件事,叶迟便压不住心头激动,他等了太久,久到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谈话间眼眶微红,“他本来不应该经历这些。”

  鸦飞悠唇角仍笑,唯独眼睫之下的眸掠过一丝暗沉的神色,她的手在水晶球上缓缓抚过,道:“我的确可以撕裂时空,但,这只是暂时的。”

  终于,她不再维持唇边淡淡的笑意,敛了眉眼,看起来似乎透着冷意,“我可以让你去找他,但我只有一个要求。”

  “把他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第一百一十七章 现代版师尊?

  所出乎叶迟预料的,是自己在越过时光间隙之后所到达的空间——既不是先前那片如炼狱的血色天空,更不是静谧一片的清涟仙宗,而是繁华的现代大街,他一时愣神,四处张望,钢铁建筑林立,路上的人们行色匆匆,这种冰冷的机械感,确实是他所熟悉的现实世界没错。叶迟起先还以为是自己出了什么幻觉,猛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响亮一声下去,脸是疼了,人是清醒了,但场景没有转换,他仍站在路边,直到眼睁睁看见人们从自己身体里穿过去,他才恍然回神——看来自己并没有回到现实世界,但是……

  他不是为了找鸦非语才来找鸦飞悠的吗?按理来说,鸦飞悠应该会把他传送到鸦非语所在的空间才对啊……

  怎么偏偏,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某个隐秘的可能性在叶迟心底浮现,让他心脏忽地急跳起来,他抬手抚上心口,却压不下过度激动的心跳。他抬眼一望,天空并不澄澈,想来也是快下雨了,灰蒙蒙的云笼罩在空中,将日光遮得干干净净,天亦是铅灰的。叶迟只一扫,不想太耽误时间,既然鸦飞悠把他传送到这里来,就定然有她的理由,作为鸦非语的亲人,她欠了鸦非语与天羽族太多,要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最希望鸦非语安全回来,除了叶迟外,就是她了,她不会在这种关头开这种毫无必要的笑话。

  这处似乎是市中心,并不是叶迟所居住的城市,他不太熟悉,迷路在了交错纵横的马路间。不知不觉间,天空由铅灰转成深沉的墨色,雨簌簌而落,叶迟闻见风中飘来泥泞的气息,恍然间伸手想去接雨,直到如银针纤细的雨滴穿过他的掌心,落在地上,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不由自嘲一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慌忙避雨的行人从他身侧掠过,叶迟几乎是全凭自己的本能在找人,失神之间站在了一处便利商店前。商店的招牌闪着红色与绿色交错的光,仿佛雨中的引路灯。叶迟在门前迟疑了一会儿,正在此时,电动门叮铃一声响了,从里头走出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

  “……下雨了?”男人眉头微蹙,如泉水清冽的声音将叶迟唤回神,他愣愣地看过去,正好看见男人一闪而过的银眸。在他愣神间,男人已经撑着伞走远了,叶迟看他的背影,虽然衣着变了,气质却不会变,头发稍微短了些,但以现代标准来讲,在男生群体中已经算是长发,背影越看越是眼熟,还有一股吸引他的气息,从内而外地散发出来。

  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男人的家门前了。

  他张望四周,看装修,高低也算个小别墅。能在这样的黄金地段拥有一个地理位置不错的别墅,想来男人的经济状况绝不会差到哪里去。他试探着伸出脚,越过紧锁的木门,一眼就看到了陷在沙发里的男人,微眯着双眸,慵懒得好似矜贵的猫儿。叶迟心头一紧,澎湃情绪再难掩饰,他颤抖着指尖靠近,似乎想要触碰男人,却又在近前将手堪堪收回。

  反倒是男人忽然警惕地掀了眼帘,露出一双如玻璃珠剔透的银眸,眉头微蹙:“好像有人……是我的错觉吗……?”

  出于对自己直觉的肯定,鸦非语站了起来,巡视一圈。说来也奇怪,他别墅内外有不少保安,虽然今天因为休假而少了不少人,但仍然设有严格的安保设施,理论上来说,没有他的允许,就连一只蚊子应该都飞不进这个别墅才对。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鸦非语抱持着不能放过哪怕一寸的想法,将别墅里里外外都好好搜过了一遍,也调出了近一个月的监视器记录,反复查看,不论怎么加速或慢放,都看不出什么端倪。

  明明一个人都没有,但鸦非语偏偏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背后热烈地注视着自己。

  ……或许只是这段时间太累了,想得太多了吧。鸦非语摇摇头,将脑海里纷乱的杂念尽数给甩了出去,暂时遗憾放弃了今晚加班的想法。他亮起手机屏,作为大公司的CEO,鸦非语平常的工作繁忙得经常要忘记吃饭,下班时间也更晚,真忙的时候,还得主动加班到凌晨,其实这些工作发派给手下的人也未尝不可,只是鸦非语向来闲不住,总觉得这些事情自己来做更放心些。

  已经是十二点了。对大城市的一部分人来说,生活恐怕才刚刚开始,鸦非语这个点也基本睡不着,但既然身体已经亮了警钟,他也只能乖乖洗洗睡了。

  鸦非语洗漱完毕,真正上床,沾到枕头时,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这期间他还是不放心,完善了剩下几个重要的方案,这才终于能放下心中牵挂,安心投入梦乡。

  当人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时,叶迟才稍松下一口气。他虽然只见了鸦非语这一天的生活,但能从书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中窥见鸦非语生活的繁忙。他的房间是上锁的,平常大概不允许下人进来,也是整个别墅最乱的地方,实在不是鸦非语不想收拾,而是腾不出时间,久而久之就乱了。但他要面子,当然不会让别人知道大名鼎鼎的公司CEO私底下是这么不修边幅的形象,也就不让任何人靠近自己的房间。

  叶迟暗自叹息,缓缓靠到了鸦非语床边。这人睡觉也不安稳,紧蹙着眉头,这样下去可是会生皱纹的。叶迟想着,似乎想要为他抚平眉间褶皱,指尖却僵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碰不到鸦非语,又悻悻然收回手指。他坐在床边,凝聚灵力,随后捧起了他微凉的手,进入了鸦非语的梦境中。

  ……

  在鸦非语的记忆里,他从小到大,似乎就不怎么做梦。不论压力再大,情绪再差,他也很少梦见具体的场景,最多也只是几个零碎的碎片,都是对现实生活的投射,也不会出现什么大场面,更不会有串联起来的剧情。

  但今天的梦,似乎略显不同。

  他正站在一片血色的天空之下。

  风中飘来的冷意与血腥味格外明显刺鼻,就像身临其境一样。鸦非语有些不知所措,他低头一看,自己正穿着一件简朴的素色白袍,和电视电影上的古装一致。这是怎么回事,他做梦梦到自己穿越到仙侠剧里了?

  ……可是,未免也太过真实了。

  梦里连风带来的凛冽感都无比贴近真实,纤细发丝掠过面颊,如细针扎脸,有些疼。

  鸦非语抹了一把脸,后知后觉掌心竟还有股粘腻炽热的触感。他愣了一下,故作淡定地垂眸看去,竟是满手黏糊糊的血液。他的脸色陡然一沉,就像碰见了什么渣滓一样,下意识想要将其擦去,却发现满地血泊好像活过来了一样,一点一点攀上他的衣角,将洁净的白袍染杂,染脏。

  “这到底是什么……!”鸦非语不由低喝,一道血液凝聚而成的触手缠上他纤细的脖颈,压迫起他的气管,将他的话语尽数困在喉间。鸦非语试图挣扎,事实却证明了这只是徒劳无功。窒息感一点点席卷他全身,在现实世界生活的鸦非语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没见过生死,也没体会过命悬一线的感觉,心中难免升起恐惧。他想,如果有人能救他就好了。

  就在这个想法落下的一瞬间,一道带着草木清香的风掠了过来,很轻,很柔,就像生怕这风也能伤着他了似的。

  鸦非语愕然瞪大双眼,窒息感忽然消失,血液像是被什么震慑到了一样,纷纷退却。只见茫茫天地之间,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缓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无奈的笑容,墨色的眼底似有宠溺,这种莫名的情感让鸦非语有些失神,这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这么想着,鸦非语也就问了,警惕道:“你是谁?”

  身影朝他淡笑了一下,笑吟吟唤他:“师尊。”

  这话再叫鸦非语愣神,一股莫名的暖流自心间涌起,一些似乎并不属于他的记忆正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一阵剧痛过后,是无边无际的空虚,待鸦非语缓过神来时,他单薄的身形颓然倒了下去,如断线的风筝,眼前视线已被水雾模糊,他抬手一抹,脸上已满是泪水。

  他凝噎半晌,眼泪越擦越多,自尊心作祟让他下意识低头,不想让眼前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却听见两声脚步坚定响起,随后一只温暖而粗糙的手捧起了他的脸,缓缓抚过他的眼角,轻而易举擦掉了他的泪水。

  “师尊,别哭。”男人轻声说,“徒儿会心疼。”

  这话好似个安定剂,鸦非语狂乱的心跳终于是停了。他抽噎两声,就连气息都有些不稳,颤抖着道:“叶迟。”

  叶迟笑得温柔:“是我,师尊,我在。”


第一百一十八章 师尊回来了!

  鸦非语睁开了双眼。

  视线被泪水模糊得朦胧,一眼看不清什么,只有一个突兀出现在房里的身影格外明显,素来警惕的他并没有对这个身影产生下意识的排斥反应,反倒是因为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而松懈不少,他紧皱的眉头稍松,一个温暖的东西靠近了他,轻轻蹭掉了他眼尾的泪。鸦非语茫然瞪大了眼,结果温热而干燥的唇贴上了他的,鸦非语一愣,随即沉浸在了这绵长的柔情里。

  “……叶迟……”他细声呢喃,“过了多久了?”

  一听这话,叶迟心头不由一跳,他道:“只过了几个星期而已,师尊。”

  鸦非语顿了一下,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起先表现得颇为凝肃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不少,他轻轻勾起唇来,道:“只是几个星期吗……挺好。”

  “我在这里过了几十年。”鸦非语注视着叶迟深邃的眼眸,那双银色的眼底似有淡淡怀念,叶迟闻言,心疼地蹙紧了眉,怪不得刚才认出他的时候会是这样的反应,封存已久的记忆在此时突如其来地被唤醒,看见消失在自己记忆中数十年的爱人,也不怪乎鸦非语如此。想到这里,叶迟环住他纤细的腰肢,手臂收得很紧很紧。鸦非语的空调开得很低,但冷空气却没法夺走他的体温了,鸦非语想,冬天的暖气似乎都没有眼前人的怀抱温暖。

  “我没什么的,叶迟,”鸦非语轻抚他的眉眼,将他紧皱的眉头抚平,缓缓道,“我过着普通人一样的生活,也没有吃苦,没有被欺负,只是见不到你,总觉得有些孤单。”

  叶迟墨色的眼眸柔软得好似春日化开的寒冰,里头盛着水雾,目光显得极为柔和,他埋首于鸦非语散发幽香的颈窝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感受不到的气味,眼泪被挤了出来,他不是什么感性的人,但面对鸦非语,似乎所有理性的严防都能在一刹那间化作不堪一击的泡影。他因压抑着情感,嗓音嘶哑得紧,道:“师尊,我还以为我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鸦非语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胡说什么?”

  叶迟未应声,只是闷闷靠在鸦非语怀里,没说话。鸦非语倒也由着他,渐渐的,颈间一块布料逐渐变得濡湿,意识到这一点时,鸦非语有些出神,下意识抬手抚上他肩,这才发现这人竟是颤抖的,心下又是无奈又是酸涩,还有一丝丝古怪的甜蜜。

  “……别哭,”他靠了过去,轻声说:“我也会心疼。”

  从异世而来的两个灵魂,在雨夜宣告隐秘的爱意,互相依偎着,只盼今夜是个暖夜。

  ……

  鸦飞悠轻轻摸过光滑的水晶球,双眸紧阖着,眉眼舒展,唇边带笑,看起来像是入了好梦乡。易逢春在一侧焦急地等待着,目光落在半空中那个极为显眼的时空裂缝上,空间被凭空撕扯出了一道缝隙,只窥望一角,里头是被繁星点缀得格外璀璨的天穹。对于易逢春而言,是没见过的景象,如果是以前她肯定有闲情去好好欣赏一下这个缝隙的构造,不过就现在来说……还是算了吧,她可没这种心情。

  忽然,鸦飞悠指尖微顿,缓缓掀开了眼帘。

  下一秒,裂缝中传出一道眩目白光。易逢春下意识往旁边一闪,两个人影从空中浮现,一点一点从虚影变成了实体化的影子。鸦非语身上还穿着现代化的服饰,站在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环境里,竟然少有地感到几分局促。

  哪怕记忆恢复,对于鸦非语而言,这里仍然不太熟悉。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师兄!”多日来憋在心底的情绪在这瞬间喷涌而出,易逢春几乎快再压不住心底的情感,声音染上哭腔,“师兄,你没事就好……”

  鸦非语望向她,眼底情绪亦然复杂难明,银眸微垂,朝她勾唇一笑:“嗯。”

  ——变故陡生。

  天地忽然在此刻崩裂,天空颤抖着,从海平线的一角渐渐染上猩红的色彩,刺目而骇人。鸦非语瞳孔陡然一缩,与之一起的是强烈的震动感,鸦飞悠眉头一蹙,掀开窗帘,她的房间位置极好,正巧一眼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海洋。只见被染红的海水肉眼可见地暗潮汹涌起来,酝酿着滔天骇浪,一波比一波更高的浪潮拍打在海宫伫立起的高墙之上。

  抬眼看去,空中又浮现了那个诡异得好似眼睛的裂隙。

  因为鸦非语的回来,世界又一次陷入了崩塌。想来是幕后黑手对此颇为不满,撕下了虚伪的假象,将美好之下的危机展现在了世人眼前。此前的记忆随之复苏,世人陷入了恐慌之中,从高处看,海宫之下,到处是无助攒动的人群,密密麻麻的人头,光看便叫人心底发寒。鸦飞悠仅看一眼就收了视线,目光落在鸦非语身上,后者正跪地颤抖着,直到地震止歇,面上苍白才有所好转。叶迟关切道:“师尊还好吗?”

  “我没什么,只是对地震有点……”他欲言又止道,“我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死在一场大地震里。”

  叶迟一愣,正欲开口安慰鸦非语,后者却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望向鸦飞悠,缓缓撑着疲软无力的身子起来,两对相似至极的银眸相互对视着。

  “我该怎么做?”垂在身侧的拳头轻轻攥起,“这一切皆因我而起,我必须亲手将其终结。”

  鸦飞悠并不立即回答,一双含情美目凝定看了他半晌,微微下垂的眉尾使她的神色看起来如若神明一般悲悯。半晌之后,才道:“你真的想击破世界的法则,去直面那个你永远无法企及的天道吗?”

  鸦非语轻嗤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颇有趣的笑话一样。

  “人类若没有野心,那又算什么人类?”鸦非语银色的眸中似乎掠过血光,“在岑道的书中,我已经死去,没有任何人可以篡改一个死人的生平,我已经是他无法再操控得到的人。”

  长睫之下,他的眼亮着骇人的冷光,几乎无人敢直视那冷若银器的眸,“这种时候若是不冒险,难道还要等以后来不及了再来?你知道的,鸦飞悠,我永远不是会逃避问题的性子。”

  鸦飞悠似有所动容,起先似乎打算说些什么的唇又合上了,勾勒出一道浅浅的笑来,“呵,也是,如果你是擅长逃避的性子,也不会拼尽了自己的寿命也要来救我。”

  “我会帮你,”鸦飞悠重新正色道,她的目光瞥向桌上的水晶球,里面的景色起先是一片安宁的星穹,眼下中心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诡异的黑洞,将周围一切星辰都吞入其中。鸦飞悠漫不经心走到水晶球前,指尖凝聚起一丝灵力,轻而易举碾碎了那剔透的玻璃。

  看着满地碎屑,她漂亮的眼里清晰反照出狼藉的景色来。水晶球破碎了,却仍能照出星辰的场景,破碎的玻璃屑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零碎的,宇宙的画面。

  这回,就看不见吞光的黑洞了。

  她终于满意地笑起来,回过头与鸦非语对上目光。这一眼,好似穿越了时空,穿越了隔阂与仇恨,只是那样简简单单地望见彼此眼底最为纯粹的魂灵。鸦飞悠率先回神,淡笑了一下,不论是什么时候,不管是前世,今生,或是未来的鸦非语,不论是否失去记忆,躯壳是否变换,灵魂却始终都是同一人,自始至终,都还是那个纯澈而热烈的灵魂,站在她的眼前,用着最干净的语气与她对话。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强烈的酸涩感泛上,让她不住红了眼眶。但鸦飞悠与鸦非语同出一脉,不仅外貌,就连那倔强的性子也是大差不差的。她扭过头去,不让在场三人看见自己如今的狼狈,声音仍然故作轻松:“不过,你要是死了,我可不会帮你收尸。”

  两声轻笑,鸦非语道:“不会死的。”

  “凤凰不会死于无聊的火焰里,”鸦非语说着,垂落的墨色长发无风自动,紧闭的门忽然被一阵浓烈的魔气破开,叶迟与易逢春警惕后退,一人伸出一边手,不约而同将鸦非语罩在了身后。他们大概还默认鸦非语是先前那具没有了灵力的废人躯体,毕竟一个一看就没有经受过任何训练的身体,怎么可能会有灵力?

  魔气自四面八方涌入,不仅是门,连窗户,房顶上微不足道的缝隙,几乎是每一个可供钻入的孔洞都被魔气占领,有生命似的,一点一点靠近房间中心的四人。鸦非语却全然不慌,风吹起他细碎的刘海,光洁的额头之上,浮现出一道闪着璀璨金光的神印。

  他一抬手,金光轰然乍现,将魔气尽数轰出。

  “先前那副躯体百般受限,这具被温养得没什么问题的身体,反而能更好激活天羽族的血脉。”

  鸦非语一笑:“如此,可否能与天道抗衡?”


第一百一十九章 师尊心系天下

  天地间骤然亮起一束璀璨的金光,好似一根直达白玉京的金柱,将天与地相隔开来,兀自撑起整片猩红的天穹,海浪随之翻涌而起,红得发黑的海水就像怪物的血肉,幽幽深处恍然间似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眸正死死盯着某一处。尽管已经是自顾不暇,在金光骤现的刹那,不论何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向它看去。

  光芒现身的瞬间,天地好似都为之失色。

  东海深处,金光源头。

  大浪滔天,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深色的海水盖住天空,要将海宫高耸入云的建筑都给吞并其中。正当所有人绝望之际,一道带着澎湃灵力的金光袭来,转瞬之间,世界好似为之静止。维纳紧闭双眼,预想之中的窒息感并未传来,空气凝滞了几秒。一、二、三……海浪还未到来,他心下生疑,小心翼翼地掀了眼帘,一道被光芒裹挟的白色身影正映入他眼眸。

  竟是以一己之力,将海浪挡在了外头。仔细一看,那人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汇聚金光,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结界,将海宫笼罩在了其中,隔绝了蠢蠢欲动的海水。下一秒,金光大亮,凝聚在一起的海水在这一刻溃散,化作零散的水珠,从结界上滚落下去,不甘地与意外平静的海水融为了一体。结界散开,化作细闪的金粉落下,而空中那万众瞩目的身影,也轻飘飘地落了地,他被金光簇拥,好似谪仙降世。

  维纳与那双银色的眼眸正好对上视线,片刻失神。下一秒,一道玄色的身影从他身边迅速飞了过去,伴随着一声大喊:“师尊!”

  维纳此时才堪堪回神,看着似曾相识的两道身影,一时千言万语卡在喉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他看了看鸦非语,又看了看叶迟,最终只勾唇,欣慰笑道:“你们都没事,太好了。”

  对上昔日情敌,早在这家伙开口的刹那叶迟就跟护食似的抱上了鸦非语,整个人是巴不得抱在鸦非语身上。后者略显无奈,他光看叶迟的反应就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不过也是选择了默认。他拍拍叶迟肩头,安抚了他几下,再看向维纳,轻轻颔首:“嗯,都没事。”

  易逢春从空中翩然落地,她方才提着剑去处理了那些翻涌的魔气,此时汗水将她那深邃的墨色眼眸衬托得尤其明亮,她提被魔气污染得泛起黑雾的剑,喘息道:“我刚才看到这里的动静了,师兄,你没事吧?”

  虽说早就知道天羽族血脉淳厚之人,灵力基本不存在枯竭的情况,因为他们的身体里除了血液外,最不缺的就是灵力,但见到刚才那么大般阵仗,易逢春还是有些虚。不过看鸦非语脸色并没有太多异样,看来也是自己多虑了。

  “没事。”鸦非语摇摇头,“只是觉得有些累。”

  说着,鸦非语轻靠在了叶迟肩头,拥有在现代生活过的经历,他也比从前要开朗些,此时眸中透着狡黠之意,道:“靠一下就好了。”

  叶迟心跳蓦地加速,下意识将鸦非语揽在了怀里,尽管周边人并不少,叶迟心底也有些不自在,但更多的是对鸦非语主动的喜悦,这个姿势正好方便他俩亲近,叶迟贴在鸦非语耳边,轻声道:“师尊在我怀里靠吧,更舒服些。”

  易逢春嘴角抽搐,表示没眼看。好在鸦非语也只是嘴上说说,真要做起来也是害羞的,几下就从叶迟怀里退出来了,清了清嗓子,心虚地掩饰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鸦飞悠正好在此时落地,轻飘飘从易逢春身后出来,她走路从来都没有声音,突然出现也实打实吓了易逢春一跳。

  “快来了。”鸦飞悠意味不明地来了这么一句,说完也不看其余几人,而是径直看向了天空。

  众人也不由被她引得向上看去。

  天空起先是宁静的,除了那不同寻常的颜色与巨大的裂隙外,其实看不出多少诡异之处。但在望过去后,叶迟才恍然发觉,空中竟逐渐有了诡谲的深色,逐渐以裂隙为中心涌动,虽然缓慢,但速度也是肉眼可见的,那并不是靠近的云朵,而是实打实与天空融为一体的诡异事物,看得人无不心下一凉。

  人类本能地对陌生的事物感到不安与恐惧,见此情形,凡人们不约而同跑回了房中,拉上了窗帘。一时之间,繁华的海宫都城上,也只剩下他们几个仍在伫立。鸦飞悠似乎在算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就在下一秒,裂隙忽然变大,其中的白色光晕也骤然放出一股眩目的光波,使得他们不约而同挪开视线。

  “来了。”鸦飞悠淡淡道。

  只见一道白光掠过,带着极为浓烈的杀意,众人都被震慑得不由后退,鸦非语却好似感应到了什么,瞳孔微缩,立成了野兽特有的竖瞳,转眼间跟着那道白光袭了过去,化作一道金光,风中传来凤鸣,尖锐而震撼。

  白光与金光交错着升上天空,在即将升上裂隙旁时,两束看似势不两立的光碰撞到了一处,海面随之掀起巨大的波澜。

  两束光渐散,两道人影伫立在两侧。

  鸦非语被金光簇拥着,肩胛骨的位置长出了三对蔽日的羽翼,每一根羽毛都蕴含着浑厚的灵力,涣散着些微金光,他眉间生出神印,因觉醒血脉而彻底褪色的长发好似三千雪丝,被风吹动着,无端透出一股俯视众生的悲悯。

  而他的对面,则是气急败坏的岑道。

  这人身上原先满是魔气,如今却被灵力取代了。鸦非语无需多想,轻易就能推测出,这人应该是把自己前世的命格给改了回来,如此说来,他确实记得在书中最后的描写里,岑道因为功德深厚而成功飞升上界,成为了近千百年来唯一一个飞升的大能。

  他恐怕已经“飞升”了,恐怕如果没有鸦非语的突然到来,他应当是要成为真神了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活着?!”岑道歇斯底里地怒喝,“我好不容易才重新得到本来就应该属于我的一切,你现在又要把它们全部夺走吗?这不公平,鸦非语,这不公平!”

  “这些东西本来就不该属于你。”鸦非语冷冷道,他一抬手,佩在岑道腰间的一根金羽颤动两下,随着他的感召而来。在岑道惊恐的目光下,鸦非语将金羽攥在了掌心,这跟羽毛显然是死物,却在鸦非语注入灵力之后,重新焕发了生机。

  鸦非语的银眸清晰映出岑道扭曲狰狞的面容,“这个世界,本来也就不是公平的。”

  金羽被他捧在掌心,一股意外温和的灵力将其包裹着升至半空,一道道凤鸣以它为中心发出。

  天地先是静默了三秒,随后,响起了各类物种回应的声音。

  海面波涛汹涌,潜藏已久的鲲鹏从海中涌出,低鸣着向鸦非语靠近,巨兽击碎海边山岳,一声嘶吼,天地都将为之震颤。

  “天翎羽,本就是我天羽族的宝物,”他勾唇冷笑,面上尽是不屑,“若要说不公平,我还不知道不公平的是谁呢。”

  岑道一时失魂落魄。早在前世的记忆回到他脑海中时,强烈的怨恨与不甘就已经吞掉了他仅剩不多的理智,他本来就不是什么特别稳重的性子,更何况谁能接受,前世被自己斩于剑下的死敌,今生竟过得比他还好?

  他咬牙切齿,因仇恨而显得不再白净的眉眼填满戾气,口中吐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裹满了怨念,道:“鸦非语,我一定要杀了你——”

  下一瞬,他不要命地运转起灵力,作为这近百年来唯一“飞升”至上界的强者,他的灵力可以响应天地,海浪怒卷翻腾,乌云密密铺在空中,降下数道凛冽白雷。

  鸦非语眉头一蹙,只这一眼他就能看出岑道的异常。他的“飞升”乃是篡改命格而得来的,然而他的身体并没有经过劫雷淬炼,本就难以承载这天界极为浑厚的灵力,更何况如此超载地使用,他的金丹已经承受不住地浮现了裂痕。

  他垂睫望向深沉一片的血海,暗自抿起了唇。

  他倒是不在意岑道对自己是否能产生威胁。如此没有底蕴的修为可莫要说杀他了,怕是连伤他也难,只是他这样操纵天地,定然会对老百姓产生不小的影响。尽管海宫周边是相对偏僻的苍茫大海,但远处仍然有些靠海的村庄会受影响。

  而且……

  就算岑道活着的时候伤不到他,却不代表,他死了不能伤到他。

  神明死时会引爆体内的金丹,他们修为高深,自爆又会释放出比自身强大上数十倍的灵力,对于岑道现在的状况,鸦非语难说他会不会宁愿死也要拉着自己下去垫背。

  想到这里,他不敢怠慢,将手往虚空中一握,灵剑丹青就在他掌中浮现,他稳稳握紧,眉眼冷肃道:“你若是能做到,便来罢!”


第一百二十章 劫雷

  金光与白光再度碰撞,激出澎湃的灵力来。二人不约而同动起,却又各自警惕着不出手,先出手的人惯常容易露破绽,与实力不相上下的人对上,第一选择定然是求稳为上。和鸦非语那边轻松的姿态相反,岑道自知与鸦非语对上的自己一点胜算也没有,他需要使用各种战术,才可能打得过鸦非语,但对方如果真心希望他死,那他定然没有存活的可能。

  不过,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岑道想,鸦非语身份特殊,且不说天羽族弑神是否会遭天谴,神明死亡时会引爆体内金丹,到时候涌出的可是极具破坏性的灵力,鸦非语肯定不敢赌自己能否凭一己之力挡住自己的冲击。

  这是岑道对上鸦非语,手里最后的底牌。

  如今看来可真是狼狈得可笑。岑道自嘲地勾了勾唇,前世的自己哪还用在鸦非语面前用这些小心思才能勉强有一分制胜的可能,莫要说什么鸦非语了,就连神明天道过来,也是要在他的面前俯首称臣的存在。

  这辈子的自己过得可真是凄惨,不过没有关系,只要把鸦非语这个最大的祸源给杀了,一切就应该能回归原样了。

  他就可以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继续做自己那高高在上的主角了。

  想到这里,心底升起的每一丝无关的情绪,都在此刻化作了复仇的杀意。他毫不客气地选择了透支自己的灵力,终于满意地在鸦非语银色的眸底看到了些许慌乱无措。与他所想的一样,鸦非语果然不会让他死,没准会在自己即将自爆的那刻,向自己伸出援手。

  到时候,只需要趁着鸦非语松懈的瞬间,掏出袖间暗藏的短匕,刺入鸦非语的小腹……

  把他的金丹剜出来,这样他不只能胜过鸦非语,还能得到天羽族的凤凰内丹!

  “我一定会杀了你,鸦非语!”他怒喝一声,周身迸发着白色的灵力,猛然向鸦非语扑了上去。

  后者早有预料,身后羽翼扑腾,轻而易举与他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海风如利刃般刮过脸侧娇嫩的肌肤,鸦非语眸底尽是警惕与戒备,岑道哪能让他好过,反正早已抱着死也要将鸦非语拉下地狱垫背的想法,他下手也格外没轻没重,压根就没有想过出招对自己产生的后果。他掌中灵力凝聚,逐渐汇聚成一个眩目的白色光球,光球带着极强的吸收力,一时之间,鸦非语只觉得灵力支撑好像少了很大一部分。他眉头微微蹙起,要不是天羽族体内本就自带浓郁的灵力,恐怕以他现在的身体,就连支撑翅膀的运作也做不到了。

  这是……什么……

  鸦非语的灵力逐渐被吸走,而与之相反的,是岑道的灵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周身白光大盛。看见鸦非语眼底的惊诧,这无疑是满足了岑道心底那一点猎奇的想法,他勾唇一笑,满是恶劣戏谑之意,好一副胜者高高在上的嘴脸。

  “你现在还是我的对手吗,鸦非语?”这话说得其实他自己也没什么底气。与自己篡改命格而来的飞升截然不同,鸦非语本就是神的一脉,体内流淌的是天羽族的血,眼前的鸦非语并不是完全觉醒血脉本源的形态,甚至可能只是原本力量的百分之一,但就算是这样,他也对付得相当吃力。

  鸦非语没有说话,只是蹙着清秀的眉,银眸晦暗难明,半晌才抿唇道出一句:“你疯了。”

  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似的,岑道不由捧腹大笑,“疯了?或许吧,早在我堕入魔道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了吧。”

  鸦非语本就不对能劝说对方回头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得到这样的回答也只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潮起——”

  忽然,他那如若银器的眸中亮起凛冽的光辉,看似悲悯的神情也随之消失,眉眼间流露出的尽是冷意。岑道愕然瞪大双眼,鸦非语手里的长剑响应了灵力的号召,发出阵阵嗡鸣,岑道听见了海浪的声音,不由低头看去,只见深邃的血海之上竟有了漩涡,仿佛要将天地都给吞入海中似的。

  “这——”一切话语在这一瞬间都卡在了喉咙中,岑道也满是惊恐。鸦非语的灵力分明已经被他吸收了大半,且不说现在的他有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而且……操纵天地分明是只有他才能做到的特权,为什么鸦非语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让海洋响应他的感召?!

  这不对劲,也不公平!

  但岑道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其中关窍了。鸦非语将手一挥,身后蓦地掀起滔天的巨浪,将血色的月光给掩去,一时之间只有鸦非语的银眸是清晰可见的。他缓缓开口,声音冷到了极致,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傲慢地宣判了蝼蚁的死刑:“落。”

  在他身后化作骇浪的海水陡然落下,岑道瞪大了双眸,直到海浪到了跟前才恍然回过神来,想要凝聚灵力去阻挡,但已是徒劳无功,猛然随着海水一同被扑到了深海之中。

  一秒,两秒,三秒……

  鸦非语沉吟半晌,海面亦是一片近乎古怪的风平浪静。

  “师尊?”叶迟御剑飞了上来,轻轻抓住了鸦非语于空中飘摇的衣摆。后者侧头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叶迟算是松了口气,御剑飞到了鸦非语身侧,也同样向海面看去。

  “……他死了吗?”叶迟问。

  若是神明死时落入了海水之中,哪怕试图自爆也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澜,这也是鸦非语的考量之一。他自然不会让岑道活着离开这里,哪怕对方是世界运行的中心,但现在的岑道无疑是危险的,这样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难说在鸦非语不注意的时候,是否会掀起什么大乱来。

  天道降罚其实不只是针对鸦非语,同样也针对叶迟。这是这个世界的自我保护机制,只要其中一方死去,世界就会恢复正常,哪怕死的是主角,活的是反派也没有关系。鸦非语紧蹙眉头,望向天边,但天空……仍然没有恢复正常的迹象,仍然是诡异的猩红。

  想到这里,鸦非语不由又低头看去。

  一丝古怪的波澜掀起,尽管很微弱,并且很快被翻涌的海水给盖了过去,但仍然逃不过鸦非语的眼睛。

  正在此时,一股极强烈的不详感从鸦非语心头涌上,反应过来后他立即以术法护下叶迟,再抬剑去挡。果不其然,一道白光恰好袭来,若非他反应足够快,这白光可是直挺挺向着叶迟攻去的,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剑光碰撞之间,鸦非语在激出的火花间看到了岑道充满怨恨的眼眸。他身上挂满血色的海水,将他衬得更似从炼狱之中爬出来的修罗,他银牙近乎咬碎,每一个字都淬满了对鸦非语的恨意,那双眼直挺挺盯着他,就像是恨不得将他的血肉撕下:“呵,反应还挺快……”

  他运转起浑身灵力,不顾身体负荷,直与鸦非语刀剑相对。

  与鸦非语周旋,他将一点胜算也没有,还不如直接上。岑道想,他明白鸦非语刚才把自己压入海中的用意,所以他此后也绝不会再给鸦非语一点喘息的机会,剑光无缝袭来,风中迸发出的火光与杀意无不叫人头皮发麻。鸦非语反应已是足够快,面对这样不要命的攻击却也是觉得吃力。

  出招越多,破绽越多,但当对手无法还手时,他便几乎等同于没有了破绽。

  岑道这是,决意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了。

  鸦非语眸光微凝,岑道越是这样,他反倒越是不急。该急的是岑道,于是他只抬剑去挡,一边观察他的出招顺序,试图从中寻找可以突破现状的破绽。

  浑然不觉一道劫雷正在他身后,虎视眈眈地闪着。

  叶迟看见了,焦急地想要去喊,却被极为可怖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来。这道劫雷蕴含着极为强大的灵力,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掌,将他们所有人都死死按在地上,让他们一点反抗的气力都没有,也只有鸦非语与岑道两个修为无限接近神的人,才能将其无视了。

  血色的天空中,乌云逐渐凝聚成一个深邃的漩涡,里头酝酿着一道白光,电光闪烁间,白光是肉眼可见地变得愈加明显了,逐渐从一小团光晕,变成一道雷,再慢慢从纤细的雷,汇聚成如山岳般的劫雷。

  “——”千言万语卡在喉间,叶迟被强大的威压压在了地上。海宫的地面距离二人又太远,鸦非语正身陷于艰难的战斗里,也不指望鸦非语能够注意到他们这里的异状。

  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劫雷愈来愈大,云层中的白雷也渐渐散去,迎来一阵诡异的风平浪静。但叶迟知道,这不过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岑道恍然抬眼,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鸦非语一怔,回头看去。

  视线瞬间被一道白光填满。


第一百二十一章 回家了

  一片苍茫的白,好似世界最原初的模样,放眼望去,此处自然是什么都没有的,莫要说什么形体了,就连生命的气息也寥寥无几。放眼望去,最是突兀的存在除他之外,就是同样站在这里的岑道了。

  鸦非语长睫轻颤,似觉察到了什么般,他垂落长睫,目光落在自己掌上。从他的指尖开始,他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化作虚影,与此同时,身体对于灵力的掌控力正逐渐褪减,就好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走了一样。这种感觉叫鸦非语颇为不安,他眉头紧蹙,身后本该散发着金光的羽翼,光芒也慢慢淡了下去。

  “怎么样,惊喜吗?”岑道面带笑意,眼底带着淡淡的嘲讽之意。他的躯体也正在逐渐消散,速度似乎比鸦非语的更快些,从脚尖开始,已经逐渐于周围的白色环境融为了一体,鸦非语清秀眉头微蹙,望向四周,神色凝肃:“……你打算做什么?”

  “自然是将你,永远留在这里。”岑道眼底是近乎扭曲的恨,“这里是世界的根源,任何生命都无法在这里逗留超过一个时辰。”

  “我想你也看到了,我们的身体正在慢慢消散,这是这个世界正在排斥我们的根据。”

  说到这里,岑道忽然自嘲地笑了一声:“本以为进入这里后,我应该可以安然无恙地离开,没想到我也要和你落得一样的下场,确实是我赌过了,不过,如果要杀了你一定要付出生命的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死。”

  鸦非语眸光微闪,“……何必。”

  闻言,岑道并没有说话,只是眼底仍带着那几分讥嘲,他双手环胸,姿态倒是闲散:“这里可是只进不出的空间,就算你是神明也会被困死在这里,就别想着离开了。”

  鸦非语眉宇间似乎有一瞬间染上了森冷的杀意,但在岑道那竟带着几分释怀的目光下,他身侧紧攥的手仍然是无力地垂了下去,紧握又松开,最终一切思绪都化作一声带着沧桑之意的叹息。鸦非语坐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逐渐变得轻盈,并且不再能感觉到周遭的温度,他摸了摸身下的地面,好像碰了一片绵软的云,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恢复了前世的记忆的?”鸦非语侧头问他。

  大概是要死了,那些恨意杀意都化作云团烟消云散了,岑道双手撑颊,倒是少有地心情有所好转。他挑了一下唇角,笑道:“我从一开始就记得啊。”

  鸦非语瞳孔微缩,只听岑道缓缓道:“我本来也不想杀你的,谁让你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气运呢?”

  鸦非语只觉百口莫辩,见岑道说起这事时眼底隐带的深意,起先辩解的话语又被咽回了肚子里。他是书中人,说到底对故事的进展也无甚了解,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哪一个行为改变了岑道的人生,也不明白岑道为何会将这些归咎到他头上来。

  他颤了颤眼睫,岑道似乎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多说。他坐在鸦非语面前,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悠哉地晃荡着腿,道:“反正自从我知道天道竟也站在你这边之后,就产生了想要杀你的想法,而今天,我成功做到了。”

  尽管他也逐渐变得透明,他却好似全然不惧死亡一样,笑得分外灿烂:“在这里消散的话,我们的灵魂也会被永远困在这里,比魂飞魄散还要痛苦哦。”

  这话好像是威胁,但鸦非语只觉得岑道好像在提醒他自己。尽管他笑着,眼底却仍有苦涩。

  也是,面对死亡,又有几个人可以云淡风轻地接受,尤其岑道还只是个不足百岁的少年。他的年岁,不论是对修士来说,还是对于凡人而言,都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这一块璞玉甚至还未能经起打磨,就要被摔到地上去了。

  虚影化已经蔓延到了心口处。鸦非语缓缓阖上眼,他好像正一点点溶于光中。他抬眼瞥向岑道,后者则像是漂在了半空中一样,死亡并不快,反而是一点一点蚕食着他的躯体,岑道现在也笑不出来了,一时之间,空气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宁静。

  鸦非语闭了闭眼。他倒是不怕死,只是多少觉得……有些遗憾。

  然而,却在此时,纯白的空间中浮现出一道细小的裂缝,被鸦非语眼角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后者猛然抬眼,愕然望去,裂隙凭空出现在半空中,正在一点点变大,随即向整个空间蔓延开来。转眼之间,这个空间就像是碎了的玻璃一般,布满了狰狞的裂痕。鸦非语向最初的裂隙看去,一只手从另一端伸了进来,轻轻一推,本就摇摇欲坠的空间登时崩裂。

  鸦非语猛然睁眼。

  他正从半空中急速坠落,眼看即将落入深海之中,鸦非语反应极快地运用起双翼,在距海面还剩几米的地方猛地腾空而起。他顾不得多想,一道身影从他身后不远处落了下来,天羽族极佳的视力让鸦非语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对方——岑道!

  这人和鸦非语不一样,他能飞在空中全靠灵力支撑,但先前金丹被他过度负荷,如今一点灵力也榨不出来。鸦非语没有多想,迅速飞了过去,堪堪抓住那人的后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你——?”还以为自己要死在浩瀚血海之中的岑道惊讶扭头,后者看也没有多看他一眼,带着人迅速回到了海宫上头,终于稳当落地。

  ……天边血色,竟是褪了。

  可不论鸦非语还是岑道,如今都活得好好的。

  鸦飞悠面上带着笑意,缓缓走了过来:“多亏了你们,我才得以把这个世界的天道本源粉碎。”

  “天道本源?”鸦非语一顿,反问道。

  “啊,就是你们刚才进去的空间,那个就是天道本源。”鸦飞悠平静地回复道,“如果要解决此次浩劫,除了你俩死一个外,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找到引发这一切的源头。”

  叶迟恍然大悟:“解决问题,就要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鸦飞悠一副“孺子可教也”的模样赞赏道:“不错,正是如此。我找了它无数回,但天道本源很狡猾,它平常会藏在天幕里,被天空保护着,我就算有通天之能也难以奈何它,好在它冲动了,我才有了这次可乘之机。”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我可以回去了?!”一道声音突如其来传出,实打实把叶迟给吓了一跳。他猛然回头看去,邓明天几乎快哭出泪来,一个熊抱挂在叶迟身上,哭哭啼啼地嚎:“我终于可以回家啦!!!老叶,回去之后一定要找个机会出来聚一聚……”

  鸦非语心头一跳,望向叶迟,眼神似有几分落寞于与无措:“回去……?”

  鸦飞悠看热闹不嫌事大道:“他没和你说过吗?他并非本世界之人,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话音刚落,叶迟直觉不妙,只见鸦非语一副没缓过神的样子。他抬起眼帘,望向叶迟,那双银眸带着愕然,就好像在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一样,看得叶迟心头满是负罪感。他凝噎了一会儿,正思索着该用怎样的理由含混过去,鸦非语却先收回了目光。

  “来自另一个世界?你能够把他们送回去吗?”

  叶迟突然瞪大双眼,似乎没想到鸦非语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鸦飞悠也有些惊讶,神色微微一顿:“可以,当然可以,天道本源消失之后就没有东西可以限制我的力量了,只是……你舍得?”

  “我们世界的天道本源很脆弱,所以外人可以随便进来,随便离开,”鸦飞悠略显迟疑,“但他们世界的天道……很强大,如果回去的话,他们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鸦非语眼底似有淡淡落寞,他叹息一声,道:“可是,这里不是他们的家。”

  叶迟瞬间红了眼眶:“师尊……”

  鸦非语摇摇头,他总是不将情绪外显,现下也只是拍拍叶迟的肩,示意他自己无事。他重新望向鸦飞悠,道:“让他们回家吧。”

  “师尊,我不要回去。”叶迟忽然抱紧了他的腰,将脑袋紧贴在他颈窝处,眼眶微红,声音已是染上了哭腔,“我不要别人,我只要师尊,师尊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鸦非语垂落纤长的眼睫,轻轻拍拍他的脑袋,仍然一如既往的温柔,但他说出口的话语仍然是冷的:“让他们回去。”

  鸦飞悠一挑眉:“现在?”

  “现在。”

  鸦飞悠指尖汇聚起灵力,在空中划了道裂隙,从外看去,里面似乎通往一片一望无际的星海。鸦飞悠道:“这个裂缝只持续三分钟,要想回去就赶快,我没办法支撑太久。”

  邓明天自然是迫不及待地跑到了裂隙前,拉起叶迟的手臂,扯了扯:“快走了老叶,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不想回家吗?你不想玩手机吗?”

  想,自然想,在这样一个修仙世界里生活了这么久,叶迟其实也念着现代的好许久了,但他更想鸦非语。他回头看去,那人站在那里,就像随处来的一处无名风都能把他单薄的身子吹走。

  “师尊……”他嗫嚅着喊。

  鸦非语轻轻摇头,唇边带着很浅的笑意。此时太阳升起,穿过密布的乌云,跨越千万里的苍茫海洋,落到鸦非语身上,照进那银色的眼中。

  “去吧,”他轻声说,“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第一百二十二章 师尊来找我了(正文完)

  “叮铃——”

  闹铃的声音总是格外恼人,叶迟不愿醒来,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滚了好几个来回,然而床头上的手机显然没有打算放过他的意思,叮铃叮铃地闹个不停,总不能就这样放任闹铃响,更何况叶迟已经被闹得几乎睡不着了。他把脸蒙进被子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哀嚎,终究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睁了眼,带着怨念把手机闹铃给关掉了。

  “……唉。”他揉了两把脸,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又梦见鸦非语了。

  这是他回来的第三天,他其实并不想回来,但在鸦非语的口头蛊惑下,鬼使神差地跨过了时空裂缝,两眼一睁一闭,就回到了这个冷冰冰的现实。

  头两天过得浑浑噩噩,要不是邓明天因为担心他而找上来请他吃了几次饭,叶迟都不好说自己会不会连饭都忘了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叶迟的状态不好,显然是还没从书中的世界回过神来,第一天回来的时候,叶迟做的第一件事甚至不是确认自己现在的状况,而是疯了一般的打开了小说网站,结果发现小说居然被下架了,原因不明。

  这下可好,连最后的念想都没有了。叶迟关掉手机,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还闷得慌,但他实在是哭不出来,为了逃避这种情绪,他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漫长的睡眠中度过的。梦中多美好,他还能看见鸦非语,还能再听见那人清冽的声音,凑过去的时候,还能闻到熟悉的草木清香……

  叶迟沾了冰冷的自来水,往脸上一泼,抬眼看向镜子。他想也不用想,镜子另一头的自己看起来定然像极了一条狼狈的流浪狗。邓明天约了他出来,美其名曰转换心情,叶迟心里头也知道自己再如此颓废下去也不是办法,就答应了要求。距离出门还有短短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叶迟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对那副颓废的模样感到无奈。

  鸦非语肯定也不会想看到他这样自暴自弃的……

  叶迟拿了遮瑕,尽管涂了厚厚一层,还是盖不住眼下的黑眼圈。他索性放弃,整理了下自己的发型,换了身还算清爽的衣服,就步出了房门。

  如此说来,这还是他这三天里首次出门。对于他而言,如今钢铁高楼林立的模样实在是熟悉又陌生,仿佛依稀还在昨天,可实际上他已经有许久未见了。

  他按着导航,在街道处拐弯,此时烈日当空,他被晒出了一身汗,不由腹诽,凡人的躯体当真是虚弱,如果是在那本书的世界里,他就可以利用灵力傍身来避暑了……

  约定的地点是位于市中心的一个公园里。邓明天显然等候多时,他身旁还站着几个年龄相仿的青年,叶迟打眼一看,总觉得看得眼熟。邓明天脸上挂笑,道:“这些都是老同学了,今天特地约出来一起聚一聚,来啊兄弟们。”

  邓明天与身边的同学闹得吵吵嚷嚷的,叶迟理应融入他们的气氛,可不知为何,他实在是没有笑的冲动,只是落在了人群最后头刷手机。他们说什么,笑什么,都与他没有多少关系。

  “诶叶迟,怎么你来得这么慢啊。”邓明天见他不说话,手肘推了他一下。

  叶迟抬了抬眼,道:“走来的。”

  其中一个老同学瞪大了双眼,诧然道:“啊?走来的?”

  “……怎么了吗?”

  邓明天也是一脸佩服:“你家离这里这么远,你居然不打车?没钱可以和兄弟们说啊,没必要藏着掖着……”

  话说到这个份上来,叶迟才恍然明白他们惊讶的原因,略显无奈地笑了一下,把手机按灭,道:“不是,真的是走过来的,我也不是缺钱,你就当我想运动一下,行了吧?”

  “哈哈哈哈,不愧是体育生啊。”

  在书中世界过古代人的生活过惯了,那里没有什么代步用具,不是走路就是御剑,叶迟也快习惯了这样的不方便,一时间回到事事都无需亲历亲为的现代,差点还没转换过来。他自嘲地勾了勾唇,邓明天看他眸中神色,知道他还未从书中世界里走出来,眼底也有些黯然,随即又打起了精神:“那边的商场我记得有很多东西逛,咱们去那里看看呗,这里太热了。”

  几个兄弟面面相觑,没有一人对这个提议有意见,为了避暑,跑得还一个比一个更快。

  商场里头有强大的空调,倒是凉爽,稍微散了叶迟心底的烦闷。

  他不经意间抬眼,一抹黑色的身影迅速从他眼前掠过。叶迟愣了一下,心头蓦地一紧。

  风中似乎随之飘来了淡淡的清香味,这是让叶迟魂牵梦萦了许久的气味。反应过来后,他迅速脱离了几人,向着那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商场里头人并不多,在这样的夏季穿一件黑色大衣的人更是引人注目。可是那人仅是一转眼就彻底消失在了叶迟的视线里。他四处张望,都没有找到对方,有些失神地站在了原地,他默默靠在一旁的栏杆上喘息,眼底满是落寞。

  ……或许,只是思念成疾,而产生的幻觉吧。

  他回头望了望自己来时的方向,准备原路返回。正欲掏出手机拨打给邓明天,不经意间一个抬眼,他的脚步却突然顿了下来。

  ——他在找的人,在珠宝店里。

  他不由慢下了脚步,一刻不眨地盯着里头的身影。

  墨色的长发,优越的下颌线,是一个身形颀长而纤瘦的青年,正在对着柜台挑选什么。叶迟所站的这个角度是看不见对方长什么样的,要是想看到对方的正脸,除非等他出来,不然就是直接进去珠宝店里。可这样无疑会显得太过可疑,而且万一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叶迟活络的思绪忽然停下,如一捧冷水当头泼下。

  ……鸦非语怎么可能会来到现实世界找他?他是天雪仙尊,也是天羽族的族长,身上所要肩负的责任沉重得几乎能把他压垮,他怎么可能会来到现实世界找他。

  就算再像,也不是他。

  叶迟恍惚了一下,如同失了魂的傀儡一般,准备离开。

  “叮——”

  珠宝店的门开了。叶迟下意识抬眼看去,正好与一双银色的眼眸对上视线。

  那样的淡然,就好像被潜藏在深处的玄冰,那样的剔透,就像凝结而成的泪珠。

  叶迟讷讷道:“师尊……”

  青年缓缓走了过来,身上的草木香愈发浓郁,几乎有些熏人了。叶迟紧张得一时不知道手该往何处放,直到青年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腕,将一个小盒子平稳放到了他的掌心里,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是叶迟最熟悉的笑意:“好久不见,徒儿。”

  一下子,这段时间来所有的伤悲都浓缩成了泪水,叶迟连憋都没能憋住,紧紧将鸦非语搂入怀中,哭得近乎失声。

  “哭什么,”那道只会在梦里出现的声音轻声说,“我这不是来见你了吗?”

  “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师尊……”叶迟把脸埋在他颈间,哭啼啼道:“我还以为师尊不要我了,我是没有师尊爱的人了……”

  鸦非语眼底柔情几乎快溢出来,他没接这话,轻拍着叶迟肩头哄他,说他解决了书中混乱的世界线,将一切故事重启到了最初该有的样子,没有恶意捣乱的天道,是一个和平又繁荣的世界,而他在做完这一切后,毅然决然放弃了飞升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撕破了时空裂缝,来到了叶迟身边。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叶迟知道,鸦非语定然付出了很多在其中,眼泪差点又是一个没绷住。是在鸦非语一声又一声的安抚下,情绪才有所平缓。

  “师尊刚刚给我的,是什么?”叶迟眨巴眨巴眼,问他。

  “你打开看看?”鸦非语含笑道。

  叶迟攥紧了手里的小盒子,只觉得那冷冰冰的东西在此时竟然有些烫手。其实他也大概能猜到是什么,在鸦非语温柔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了精致的盒子——里面躺着一个做工精美的钻戒。

  在叶迟惊喜的目光下,鸦非语朝他晃了晃自己无名指上的同款戒指,其上的小钻石格外晃眼。

  “这一次,不会走了。”鸦非语轻声说,“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叶迟不禁笑出声来,他将戒指戴上,再与鸦非语十指紧扣,额头相抵:“师尊这次就算想走,我也绝对不会让你走了。”

  邓明天等人匆匆来迟,便看到了这一幕。在几个老同学惊讶的目光下,邓明天则是流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淡然表情,扭过头对几名下巴都快掉下来的兄弟道:“没事,小情侣小别胜新欢而已,走吧,这家伙见色忘友,应该不会有心思和我们一起逛了。我想你们也不想吃狗粮吧?”

  兄弟们羡慕嫉妒恨地瞥了叶迟一眼,不约而同地离开了。叶迟看见他们离去的身影,轻轻笑了一下,道:“师尊,我们回家。”

  银色的眼眸对上墨色的眸,是如出一辙的情深意切。

  鸦非语垂落长睫,轻声应道:“好。”

  “这一次,回我们的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