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博山祭与中原祭祖相似, 本来是草原戎狄的重要节日之一,于每年冬春之交,由狼主、萨满领着牧民们登高, 祭拜天神和祖先。

  昔年极北这座雪山尚未封圣,不过是草原上最高的山峦,北方草原上的牧民们都相信——

  登上这座山的山顶,就能靠近神明。

  后来随着萨满教的兴起, 历代萨满都将自己的神权与山祭联系在一起, 渐渐也就将鄂博山祭固定下来。

  只是后来沙彦钵萨靠武力夺权、自称狼主, 草原上王权和神权的平衡被打破,萨满教也就沦为了王权的附庸。

  随着老萨满的被驱逐、大萨满的上位, 鄂博山祭成为了神权全面失败的标志, 被废弃了数十载。

  阿克尼特部算是赛赫敕纳的母族,但他们从来避世远居,不和草原上其他部落来往, 对赛赫敕纳也没有特别的优容照顾。

  这次主动提出来想恢复鄂博山祭, 也是阿克尼特翟王组织全部落一起商定出来的。

  部落的贵族们自然想借着赛赫敕纳和阿克尼特部的关系, 重新走入到草原的圈层内。

  但一个部落里也不仅有贵族, 还有众多已经习惯在北方草原生活的牧民, 他们若不愿意离开, 阿克尼特部强行搬迁,就只会付出损失族人的代价。

  所以阿克尼特翟王和贵族就找出了鄂博山祭这么一条, 希望能够借着恢复山祭之名, 让狼主和遏讫到极北去一趟,也让百姓们多些机会见见草原的领主。

  阿克尼特族人对赛赫敕纳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身上流着阿克尼特部的血, 是他们的族亲。

  但另一方面,他又是沙彦钵萨的儿子,是那个驱逐了他们整个部落、暴虐残忍又杀戮成性的狼主后代。

  一场议事,牧民们最终就是找出了鄂博山祭这一条——从前的狼主都是要登圣山,经过神明考验的。

  只有神明认可的狼主,才可以带领众多牧民登高,拜祭天神和先祖。

  恢复鄂博山祭后,只要赛赫敕纳能带领百姓登上圣山、得到神明的认可,那么阿克尼特部就愿意回归。

  鹰讯交到老梅录手里,老人又递给了赛赫敕纳和顾承宴,两人一目十行地草草看完后,顾承宴皱了皱眉,率先向他求证道:

  “草原上……当真有这种传说?”

  什么成为狼主必须要经过鄂博山祭,还要经过圣山神明的考验。

  老人无奈一叹,“从前是有。”

  但自从沙彦钵萨用武力统一了草原后,这些旧时候的规矩都被破坏殆尽,鄂博山祭也在大萨满的提议下废止。

  老梅录不知道顾承宴的担心,便开口替阿克尼特部解释了几句:

  “他们族人毕竟已经在极北草原上生活了少说百年,骤然要搬迁、重新融入草原,慎重些……也是应当的。”

  顾承宴想了想,转头看赛赫敕纳。

  赛赫敕纳倒是没那么紧张,他轻笑一声将手里的信笺还给老梅录,“那就去呗。”

  顾承宴眨眨眼,疑惑看他。

  赛赫敕纳则是挑眉,给他一个你安心的笑容,先打发了老梅录和其他琐事,等帐中仅剩他们两人时,才解释道:“这不是正好是个机会?”

  科尔那钦三番五次想要诓骗他回到极北草原,赛赫敕纳思来想去,觉得斡罗部能对他不利的法子就那么几种:

  要么是事先埋伏暗害,要么是利用地形做巧局。

  埋伏暗害需要的人手多,而且要遮掩的耳目也多,他们去极北肯定是要带王庭勇士和两部勇士的。

  斡罗部若是走漏一点风声,或者让王庭的人看出来一点蛛丝马迹,那就是公开谋逆的大罪。

  若真如此,他们筹谋隐忍数十年又有何意?

  倒不如直接亮明大旗,与王庭开战还简单些。反正他们自诩西北大部,如今又有了不古纳惕部的联姻、实力不容小觑。

  所以,赛赫敕纳想,斡罗部肯定是想假借什么天象,或者地势上的优势,将他单独隔离出来暗害。

  极北草原上,最容易想到的天灾就是白毛风。

  想到白毛风,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经常起地动和雪崩的圣山,若他在圣山上没了,还能策动百姓说是他这位狼主无德,引发了天神震怒。

  如此一来,斡罗部不需要废多少武力,就能得到大多数牧民的拥戴,科尔那钦也会顺利成为下一任狼主。

  “岂不如等他们准备好了、再想法子诓骗我过去,倒不如借着阿克尼特部的邀请提前过去。”

  赛赫敕纳抓着顾承宴的手晃悠两下,“这样我有所防备,他们也别想准备得那么顺畅。”

  顾承宴听明白了,他看着小狼崽,脸上露出个古怪的表情,最后淡笑着补充道:

  “而且,有阿克尼特部在,斡罗部投鼠忌器,也会多少顾及收敛,计划就不如他们自己单独邀请那么顺利,是不是?”

  赛赫敕纳嘿嘿一乐,一下扑倒在顾承宴怀里,“我就知道——乌乌最是明白我!”

  顾承宴叹了一口气,这一战再所难免,不解决斡罗部和科尔那钦,小狼崽这狼主位到底不慎稳当。

  他也没法放心撒手人世,所以,趁着他现在身子还成,真不如小狼崽说的——主动出击。

  “也罢,那就去吧,”顾承宴揉了揉赛赫敕纳一脑袋的蓬松卷发,“我也许久没见过小狼它们了。”

  听了前半句,赛赫敕纳本来在欢呼雀跃,但听到后面半句,他的神情就有些低落下来:

  作为狼王,当年他那样离开,还真有些对不住族人,也不知这么几年过去,小狼他们如何了?

  看怀里的小家伙神情低落,顾承宴想了想,又凑到他耳畔悄声补充一句:“还有……”

  他最后四个字用了气声,但赛赫敕纳一听就猛然抬起头,蓝色眼睛瞬间变成了日光照耀下的璀璨宝石:

  “真的?!”

  顾承宴好笑地捏他耳垂,点点头,“嗯。”

  “那还等什么?!”赛赫敕纳起身,当即招呼来老梅录和敖力,“收拾东西,我们这就启程!”

  ……

  虽说要启程,但也不是说走就走。

  王庭冬日迁徙起来麻烦,每回鄂博山祭都是要准备上少说数月的,这次算是临时应邀动意,老梅录只能尽量从权安排。

  驻扎在王庭的两部原地待命,只由各自翟王分别选出五百精锐勇士伴驾,并不需整个部落相随。

  阿利施翟王自请带上家眷跟随,巴剌思翟王本也想去,但老梅录觉得他稳重,安排他留下来看守王庭圈围。

  其余的萨满、工匠和牧民,也是优中选优、精挑细选,最终带上乌央吉在内的百余人跟着伺候。

  听闻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要北上到极北草原,特木尔巴根干脆带着家眷,也领了乞颜部一队百人的勇士过来。

  从前在雪山别院时,就是他一直与顾承宴念着鄂博山祭,如今听说山祭要恢复,当然要来凑这个热闹。

  远在北方的穆因算是最高兴之人,兄长成婚都没让他这般——兴奋得三天三夜都睡不着。

  没事就骑着他的黑电到雪山别院附近张望,稍微看见人影就要上前,搞得路过牧民都知道了那牙勒的小少爷在等王庭的军马。

  阿克尼特部里,也有顾承宴的旧识。

  听闻赛赫敕纳接受重启鄂博山祭一事后,他就主动到翟王帐内请命,愿意领命巡防、护卫狼主和遏讫安危。

  翟王并不知晓他在雪山别院曾经救过顾承宴,只当是少年人的精进,也就笑着应允。

  如此,拉旺也是每日来回在雪山别院附近,后来两人看着雪山别院的屋子经历雪崩有损,还着人来修缮了一番。

  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到十二月里,极北的风雪稍大了些,王庭一行人走走停停,总算在十六这日来到了圣山脚下。

  阿克尼特翟王得了消息,早早带着族中亲贵等候在雪山别院前,穆因也挤在人群里翘首以盼。

  本来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一样也是策马的,但极北草原上风大,越往北走越冷,他实在忍熬不住,生怕自己当着赛赫敕纳的面儿发了病,便改换了厢车。

  那厢车是赛赫敕纳专门盯着工匠们做的,里外都铺了厚厚的毡毯,还垫上了好几重他猎回来的狐裘。

  顾承宴带着手炉,里面的炭火更是常换着。

  到十六日到,也是因为这样耽搁了两日,不过好在换到马车上及时,晚上又都是吃的羊汤,所以顾承宴只是头一日咳嗽了两声,倒没用上吃药。

  从中原带来的一匣子药,如今就剩下最后一瓶,那日深夜,趁着赛赫敕纳熟睡,他自己倒出来数了数:还有十五丸。

  若是运气好,掰碎来分开吃,或许还能撑上一两年的,也足够赛赫敕纳料理了斡罗、不古纳惕和札兰台部。

  瞧见王庭的车马,阿克尼特翟王忙吩咐族人弹奏起来,两簇篝火也早早在草坪上点燃。

  他带着贵族们伏地拜下,规规矩矩行了戎狄的传统大礼——右手扶住左胸单膝下跪,脑袋深埋胸口。

  “拜见主上,拜见遏讫,愿主上如天地山川、福禄永寿!愿遏讫平安长乐,神明庇佑!”

  赛赫敕纳看了跪倒在地的这群人一眼,却没说话,一跃下马后先仔细看了看周围的土地。

  地面上有些颗粒状的白色晶体,比雪粒要大些、颜色也偏黄,仔细一分辨,就知道是为了化雪而洒的盐。

  盐在草原上也算是珍贵的物资,赛赫敕纳看着这条明显是着专人清扫出来的道路,露出了欣慰一笑:

  “都起来罢。”

  他自己不喜奢华,对这些虚礼也没那么在意,但——乌乌畏寒,阿克尼特部愿意清扫深雪,这点让他很舒心。

  阿克尼特翟王得了允准,纷纷起身,抬头却看见他们的狼主躬身走到了一架厢车前,仰头笑着伸出双手。

  这是翟王和阿克尼特部族人第一次见顾承宴,他们虽在极北,却也听过这位汉人国师许多传言: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有的牧民相信他是跟那回鹘遏讫毕索纱一样,是贪慕虚荣,利用色相诓骗狼主的妖孽。

  也有牧民相信他是长生天派来的使者,正应了老萨满离开王庭之前留下的骨卜,是那位南来的神使。

  顾承宴今日穿着的是和赛赫敕纳同色的毡袍,深蓝色翻毛领,脑后长发半散,戴了狐狸皮的一顶雪帽。

  白色厚绒毛在风中翻动,而顾承宴面容清丽,乍一看竟是比草原上许多女子还要好看七分。

  他笑着牵住赛赫敕纳的手,却没要他搀扶,自己一跃跳下厢车,身形和动作都很灵活。

  还未说什么,穆因就从人群后面疾步跑上前来,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气喘吁吁:

  “师父!师娘!我可想死你们了!”

  他说的是汉文,晾阿克尼特部的人也听不懂,所以有恃无恐,当众叫狼主为“师娘”。

  赛赫敕纳由得他,倒是顾承宴无奈地俯身捏了捏他的脸,“……分分场合。”

  穆因嘿嘿笑着起身,轻轻碰了顾承宴手背一下,感觉他的手温温的不生凉,便知是师娘这一路照顾得好。

  他叭叭刚要开口说话,那边老梅录就下马与阿克尼特翟王说起了正事,他也只能抓耳挠腮地等在一旁。

  有老人坐镇,自然阿克尼特族人都放心许多,翟王也笑起来,一边介绍自己带过来的族人,一边指着雪山别院问赛赫敕纳的意思:

  “主上,这院落陈旧,我部中勇士虽然修缮过,但……”他咳了一声,“我部落中也已备下,若主上不见弃……”

  赛赫敕纳摆摆手,“哪有让你们准备的道理?”

  他转头看看老梅录,老人便适时上前给阿克尼特翟王解释——他们这回出来都是带着移动的毡包。

  就让勇士们在后面拉着跟随,不用劳动阿克尼特部族人再去搭建什么毡帐。

  “而且我和乌乌在这小院结缘,这样就很好,不用再靡费什么了。”

  赛赫敕纳说着,还笑盈盈回望了一下顾承宴。

  顾承宴摇摇头,抱歉地看阿克尼特翟王一眼:算了,他家小狼崽从来是这样的脾气,也拗不过来了。

  王庭众人是知道狼主和遏讫如胶似漆,他们俩人这般亲密,倒看得阿克尼特翟王一愣一愣的。

  半晌后,他才讪讪笑了笑,不尴不尬地退到一边。

  老梅录怕他多心,因而凑过去多解释了几句,也不知他是说了什么,那翟王惊讶地哦哦好几声,看向顾承宴的眼神都充满了崇敬。

  等翟王、贵族寒暄结束,众人都各自收拾东西、扎起毡帐,拉旺才穿过人群,来到顾承宴身前跪下:

  “拜见大遏讫!拉旺拜见大遏讫!愿您长乐富贵、康健顺遂!”

  他自己扑通跪倒在顾承宴面前,也不管狼主在不在侧,双颊兴奋得通红,行完戎狄大礼后,还双膝并拢,咚咚给顾承宴磕了两个头。

  赛赫敕纳挑挑眉,微眯眼睛审视了拉旺一番,然后转头询问地看向顾承宴。

  “忘啦?”顾承宴忍笑,“你见过他的。”

  当时极北草原上天气恶劣,拉旺救过顾承宴一回,就担心他再遇上什么事,过来就看见了小院里的赛赫敕纳。

  那时候的赛赫敕纳年纪尚小,人话都还没学会说几句,而且不爱穿衣裳,总爱赤|着上|身就在院里走。

  拉旺还误会了一段时间,认为赛赫敕纳是顾承宴来到极北草原后,背着狼主偷偷养的小汉子。

  被顾承宴这么一提醒,赛赫敕纳也从拉旺的眉眼中想起来了这人,遂从鼻孔里轻哼一声。

  拉旺听着声音,忙是又转头拜下:“主上,昔年是拉旺眼拙,嘿嘿,拜见主上!主上寿与天齐!”

  赛赫敕纳撇撇嘴,哼,一个傻大个,模样还没他好看,乌乌肯定不会看上的。

  顾承宴根本不知道小狼崽连这样都能醋一回,便是让拉旺起身,随意与他闲聊了两句。

  “都好都好,我们部族和伯颜部都好,只是近来伯颜部好事将近,听说是给他们的小小姐又定了一门亲。”

  “小……小姐?”

  “嗯嗯,”拉旺点点头,与顾承宴介绍起来,“伯颜部族的人数少,算是我们草原上最纯正的血脉。他们要是离开了部落出来,也大多是做萨满,也不与外族通婚。“

  那位婚期将近的小姐是伯颜部翟王的小女儿,名叫葛琦,天生貌美,曾两次出嫁、丈夫却都意外早逝。

  她今年二十八岁,身边还有和两任丈夫生的二子一女,长子十六,次子十三,还有个小女儿七岁。

  “小葛琦算是极北草原上有名的仁尔玛,她不仅长相貌美,而且精于数算,统理毡包的能力也很强。丈夫死后她自己带着三个孩子,也是骑马射箭一样没落下。”

  拉旺点点头,“所以我们各个部落都说,娶妻当娶小葛琦这样的,伯颜部的许多事宜也是她说了算。”

  顾承宴听着,便也随口问道:“不是说伯颜部不与外族通婚么,她这次的夫家也是伯颜部族?”

  “好像……不是,”拉旺摇摇头,“神秘得很,问了,伯颜部的人也不说,看来像是外族,只是抿着嘴笑。”

  顾承宴点点头,“那或许是伯颜部想改这习俗。”

  拉旺想了想,觉着有这个可能。

  他张了张口,本来还想和顾承宴多说两句,但赛赫敕纳突然搂住顾承宴的腰停步:

  “怎么样,你们聊完了吧?”

  他笑眯眯看向拉旺,可眼睛却不带任何笑意,像是深夜里浮有冰山的墨蓝色深海。

  只一眼,就让拉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一瞥眼看见了赛赫敕纳搂在顾承宴腰间收紧的手臂,恍然大悟,连连举起双手:

  “说完了说完了!我这就走!”

  拉旺性子活,也热情,说走就走,一阵风似的。

  留下顾承宴无奈地看小狼崽一眼,用自己被手炉熏得很暖的手掌拍拍他手背:幼稚鬼。

  “哪就幼稚了!我和乌乌很忙的,没工夫听他啰嗦这些别的部落琐事。”

  “很忙?”顾承宴故意东张西望看了一圈,“我们要忙什么?”

  赛赫敕纳瞧他这般明知故问,先是眯了眯眼睛,然后一把扯下自己肩膀上挂着的墨色大氅,兜头就盖住了顾承宴。

  不等顾承宴反应过来,赛赫敕纳就将他连人带着大氅给打横抱起来,然后大步就往大白马的方向走。

  “喂……!”顾承宴被蒙住了脑袋,只能圈住赛赫敕纳,小声地提醒他别胡闹。

  但赛赫敕纳不管,直接抱着人一跃上了白马,然后丢给老梅录一句话就打马而去——

  吓得阿克尼特翟王急急追出去几步,还当是赛赫敕纳生了气,正准备提过来拉旺审问。

  “无事,翟王不急,”老梅录捋了捋胡须,“主上和遏讫熟悉此地,他们是要去访故人。”

  “故人?”阿克尼特翟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雪山别院不是荒废已久么?圣山上不是也……住不了人?”

  老梅录笑而不语,没有点破——赛赫敕纳他们要去找的,根本不是“人”。

  大白马虽然不是跑马,但通灵又精明。

  天冷,顾承宴这几日都睡得沉,所以根本不知道赛赫敕纳背着他准备了许多东西,一应都挂到了马背上。

  大白马本来不太配合,但架不住赛赫敕纳每日深夜都偷偷拿着成筐的紫花苜宿喂它。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大白马也只能短暂地与赛赫敕纳结盟,和他变成一伙的,带着顾承宴飞奔上雪山。

  雪山上一切如旧,只是几年时光过去,从前的山经、青石,还有松林都变了大致模样。

  山中积雪很深,即便大白马熟悉道路,步伐也渐渐慢了下来,顾承宴也终于能靠着小狼崽坐稳、腾出手将自己从黑黢黢的大氅中解出来。

  刚探出个脑袋,赛赫敕纳就伸过手来将大氅连帽兜住他,“山中还有风雪,乌乌别着凉了。”

  顾承宴眨眨眼,真是没弄明白,怎么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人就已经从雪山别院来到了圣山的半山腰。

  而且瞧大白马行径的方向,分明是去往圣山遗泽。

  他直起身子,扭头看了一眼,发现大白马的屁|股上挂着两口大大的驮箱,这才恍然大悟——

  小家伙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蓄谋已久?”

  赛赫敕纳挑眉笑,“明明是‘满心期盼’。”

  虽然圣山寒冷,但比起温暖舒适、做什么都有人伺候的王庭,赛赫敕纳明显更喜欢这里。

  大白马驮着他们绕过山腰一段的峭壁,准确地带着他们来到了圣山遗泽的洞口处停下。

  山壁上还是有白雾蒸腾,一阵阵飘来的风中,也还能嗅到那股若有若无的硫磺味儿。

  赛赫敕纳先一步下马,然后仰头伸手,蓝色眼睛亮晶晶的,“乌乌来。”

  多年后再临旧地,小狼崽眼睛里深邃纯粹的感情竟然还和当初一样。

  顾承宴本想说他自己可以,但只对视一眼就败下阵来,只能由得小狼先给他抱了进去。

  温汤畔的青石还如从前一样,就连他之前打来挂衣裳的木施也还立在那儿。

  赛赫敕纳先蹲到火塘边生起火,然后又拿来了沐浴、泡汤所需的一应用物,包括顾承宴换洗的衣裳。

  瞧着他这样预备齐全……

  顾承宴摇摇头:还说不是蓄谋已久。

  虽然他也想念圣山遗泽里的这一泓热泉,但没着急到第一日就要上山,总得安顿妥当,再来想这些。

  赛赫敕纳就和他想的不一样,小狼崽从来是想要什么就去争取,用最快的时间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抿抿嘴,看着已经利索将外衫剥除的小狼崽,顾承宴也长叹一口气:算了,来都来了。

  两人三下五除二褪去身上的毡袍,齐齐下水挨挤在一块儿,天然的温汤水便是和烧开的热水不大一样:

  滑腻柔软,像是最上乘的丝缎。

  赛赫敕纳撩水到顾承宴的肩颈上,摸了摸自己留在上面的齿痕,忍不住嬉笑一声:

  “乌乌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也咬了你?”

  顾承宴回头,隔着重重水雾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那意思,就是“你还好意思提?”

  初次见面,就是又啃又咬。

  顾承宴转过身来,伸出手就揪了赛赫敕纳的脸颊,心想要不是小家伙这张脸……

  当时他就算是没了内劲,也要拼了命收拾这混不吝的野孩子,现在想来,或许都是注定。

  赛赫敕纳当然读懂了顾承宴的一颦一笑,但他一点儿不觉得理亏,反而很骄傲:

  “这说明我和乌乌一见钟情、天生一对!”

  顾承宴听不下去,扑了水洒到他脸上。

  赛赫敕纳抹了脸笑,却是扑过来抱住他狠狠亲了两口,然后拉着顾承宴坐到他身上来。

  要是沙彦钵萨不死,没有王庭那些生死打杀的事,或许他和顾承宴能在雪山上过一辈子。

  他做狼王,顾承宴做狼后,或许可以想当年伊洛娘那样,捡到一两个小狼崽,养大成为新的狼王。

  想到狼群,赛赫敕纳抬头看了看温汤穹顶上的洞。

  这会儿天色将晚,但太阳还未落山,整个雪山安静,除了淙淙水响,他还能听见外面簌簌的风声。

  顾承宴揉了揉他半湿的卷发,“在想你的族人?”

  “乌乌不想?”

  当然想,怎么能不想。

  身形娇小但是聪明伶俐的小草原狼,还有个头超级大却性子有些憨直的大白狼,以及沉默严肃的黑背。

  想到黑背,顾承宴神色陡然变黯淡。

  圣山上的狼平均寿数都在十岁左右,有些强悍且幸运的,就能到二十岁上下——如赛赫敕纳的养娘。

  人和狼在一起,注定了是人要目送着熟悉的狼群离开,瞧着它们争斗、瞧着它们生老病死。

  “唔……?”

  他这儿情绪正低落着,赛赫敕纳却忽然凑过来亲了亲他的眼睛:

  “乌乌不难过,我试试看,能不能叫它们过来。”

  叫它们?

  不等顾承宴反应过来,赛赫敕纳就温柔地抱着他起身,然后抬起他的双手,示意他堵住自己的耳朵。

  等顾承宴依言照做后,赛赫敕纳突然对着穹顶上那个洞高声嚎叫起来——

  响亮的狼吼传遍了整个山洞,而且伴随着山洞的回音,嗡嗡震得洞顶的积雪都簌簌往下落。

  这种声音,顾承宴曾经听过许多次。

  在那群雪原狼过来攻击他的时候,在赛赫敕纳胜利的时候,或者是带领群狼啸月……

  顾承宴看着认真看着洞外天空在嚎叫的小狼崽,想着或许等他们沐浴之后出去,天黑下来更好。

  结果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听见了洞壁上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像是尖锐的爪子划过地面。

  仰头看过去,却没能在穹顶上看见什么,倒是一直守在门口的大白马发出一声嘶鸣,连连踢着蹄子后退。

  赛赫敕纳停下了吼叫,转头看了一眼洞口,然后凑过来拉下他的手臂,顺便在他额头上又偷亲了一口:

  “来了——”

  顾承宴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小家伙就直接将他抱出了温汤,然后用厚厚的熊皮袄子一裹,就抱到了臂弯里。

  “诶你……”

  他本来想说小狼崽还没穿上衣服,但转念一想——赛赫敕纳和狼群生活在一起七八年,从小都是不穿衣服的。

  只是……

  顾承宴偷偷往下瞥了一眼,啧,就这么晾着肉,小狼崽倒是怪好意思的。

  注意到他的视线,赛赫敕纳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而后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哦,乌乌在看哪里?”

  顾承宴:“……”

  赛赫敕纳这下也不着急走了,反而是停住脚步,看着顾承宴抿嘴一笑,“乌乌是不想他们看见么?”

  顾承宴臊得慌,偏偏手脚都被裹在熊皮袄子里,没办法拧这小坏蛋,他胸膛起伏两下,只能凑过去咬了赛赫敕纳下巴:

  “……这是冬天!别发情。”

  赛赫敕纳却从闷声笑转而哈哈大笑,而后才凑过去舔了下顾承宴唇瓣:

  “乌乌忘啦,狼就是在冬日交|配的。”

  还交……

  顾承宴恼极,这次不咬他下巴了,直接凑上去狠狠在他肩膀上啃了一大口,重重咬着那块肉磨了磨牙:

  什么狼,明明是坏小狗。

  “放心,他们看着也不会如何——”

  当真是回到了自己的领地,赛赫敕纳是半点脸也不要了,说完这话还摆着胯往上掂了掂顾承宴:

  “它只属于乌乌,乌乌不用吃味的。”

  顾承宴到抽一口凉气,这话说出来、写出来都没什么,偏要是旁人知道了这话中的“它”是何意……

  这真是一句脏到不能更脏的话。

  偏他自诩年长,生活经历和阅历也多,竟在面对不要脸的臭小狼时,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更别提反击回去了。

  顾承宴不说话了,闷头埋首、藏进熊皮袄子里。

  赛赫敕纳却趁着这会儿功夫,随手扯了块巾帕来不动声色包在腰间,然后才抱着顾承宴大步走出去。

  圣山遗泽的洞口,大白马受惊地看着洞外围拢过来的一群狼,见赛赫敕纳出来,它十分委屈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圣山的狼群大白马认识,但这次围过来这些,它便是一头都没见过,而且都是纯白雪色毛发的雪原狼。

  先前雪原狼群对小院的攻击还历历在目,大白马也记着那些白羊惨死的场景,所以警惕性极高。

  倒是赛赫敕纳看着这些狼,脸上的笑意也散了几分,神情戒备、眯着眼睛环顾它们一圈:

  莫不是在王庭生活日久,他的狼嚎已经不似从前,竟然已经不能传递讯号、反而找来敌手?

  但仔细观瞧后又发现,这群雪山狼都是一两岁的小狼,而且围在外面也没有攻击欲望,只是好奇地看着他。

  其中一两匹的眼睛还滴溜溜转着,歪着脑袋的模样,很像是当年那匹小的草原狼。

  顾承宴也注意到外面这群狼和他记忆里的狼群并不相同,但狼群又没有攻击性,便实在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正想开口问赛赫敕纳,却从远处又传来一生狼嚎,伴随那声狼嚎而至的,是呼哧呼哧疾跑后的喘息声。

  这次,顾承宴远远看见山道上跑下来一匹黄褐色毛发的草原狼,它的脑袋上还顶着一片枯叶,后背上还有雪。

  一见着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它就穿过那群小狼扑上来,根本不管赛赫敕纳抱着顾承宴,前爪搭上来就想舔顾承宴的脸。

  “喂……”赛赫敕纳不满地抱着顾承宴后退一步,“他是我的乌乌,你注意点!”

  顾承宴怔愣片刻,眼前这头狼的体型和他记忆中的小草原狼有些分别,但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却还是一模一样。

  他眨眨眼,声音都有些发颤,“你……你……小狼?”

  小狼兴奋地原地蹦了两下,伸长了脖子还是想去拱顾承宴,没有拱到后,还不满地咬住了熊皮袄子扯了扯。

  赛赫敕纳一边护着顾承宴不让小狼太过莽撞咬到他,一边暗中观察外面这圈小雪原狼。

  发现它们在小狼出现之后,一个个都乖顺地夹起了尾巴趴伏在地,分明就是向狼王、狼后臣服的模样。

  他有点懂了:这些可能都是小狼的族人或者后人。

  赛赫敕纳想了想,还是一把摁住小狼的脑袋,正经看着它的眼睛与之对话:

  “洞口风寒,乌乌会着凉生病,我们进去说。”

  小狼嗷呜两声竟是听懂了,然后回头凶狠地嚎叫两声,顾承宴本以为它是在训斥门口的一圈小雪原狼,没想雪地里传出噗地一声,竟钻出来一头大白狼。

  较之几年前,大白狼的五官变得硬朗,眼窝下也有了一些深邃的纹路,耳朵尖上立着两搓毛也没了,头腭边缘的毛发倒是更蓬松,衬得它好像脸变大一圈。

  那一圈雪原小狼看见大白狼,都纷纷凑上前舔它的脸、它的嘴,表示亲密讨好和自己的臣服。

  但大白狼却理都不理它们,只是试试探探地往这边靠了两步,然后耷拉下脑袋,小心翼翼凑过来。

  它不像是小狼那样热烈,因为它没有忘记自己在第一回见顾承宴时候犯的浑事——它险些给狼后吃了。

  为此,赛赫敕纳可没少教训它。

  大白狼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绕着赛赫敕纳走了一圈,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腿,才呜咽着倒着耳朵看顾承宴。

  顾承宴这时候终于从熊皮袄子里挣脱出一只手,微微俯身就揉到了大白狼的耳朵。

  冬季狼群会换毛,换上一身蓬松厚实、双层的皮毛,大白狼立起的耳朵上有硬毛也有软毛,手感极好。

  顾承宴从来对这些毛茸茸的东西没有半点抵抗力,忍不住又伸手揉了两下。

  想去摸第三下时,后腰却被掐了一下,然后整个人被举得更高,赛赫敕纳义正辞严:

  “这里冷,乌乌我们要进去了!”

  顾承宴眨眨眼,刚准备笑话他幼稚,就听见身后大白狼嗷呜嗷呜发出了可怜的惨呼。

  顾承宴回头,发现是那头小狼——或许现在应该叫大……不、中狼?一口咬在了大白狼的耳朵上。

  而且咬的,就是被他摸过的那一边。

  小狼,对还是叫小狼吧。

  注意到他的视线,小狼立刻松口,没事人一样屁颠颠跟上来,更在赛赫敕纳将顾承宴送回到温汤里后,一下趴到池边,拱过脑袋来,要顾承宴也摸摸它的耳朵。

  ……当真是如出一辙的醋精。

  顾承宴乐了,伸出双手抱着小狼的脑袋揉了个痛快,小狼也不生气,反而高兴地亮出肚皮。

  赛赫敕纳撇撇嘴,这小事儿精从前在狼群的时候就狡猾机灵爱撒娇,就连黑背都拿它没办法。

  他自己拨旺了火,简单套上衣衫,向大白狼招招手,让它过来窝在火塘边上。

  等大白狼身上的毛发都烤得蓬松温暖,赛赫敕纳才用一直熏在火塘上的干帕子捞起顾承宴,替他换好中衣、将他放到大白狼身上。

  顾承宴还没试过这么柔软温暖的触感,眨眨眼,忍不住揉了两把,气得小狼又重重地咬了一口大白狼尾巴。

  大白狼敢怒不敢言,只能呜呜两声,将脑袋埋到臂弯。

  小狼是草原狼,毛发天生较短、比不过大白狼,它只能拱到顾承宴身边,用脑袋蹭他的腿,然后整个窝到他脚边上。

  赛赫敕纳准备充分,不仅带了盥沐用的一应东西,还有锅碗瓢盆调味料,这会儿正在往火上架。

  小狼和从前一样精明,它一瞧见这个就嗷呜两声跑到洞口,然后顾承宴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群雪原狼散去了。

  “这是……?”

  赛赫敕纳头也没抬,“让小崽子们捕猎孝敬你呢,现在,它们是雪山上的狼王和狼后。”

  大白狼闻言,半点没有狼王的威风,反而双耳向后倒,小心翼翼地咬了咬赛赫敕纳的衣摆。

  而小狼也委委屈屈地将脑袋拱到顾承宴怀里,黑色的眼珠滴溜溜转,半晌后,才嗷嗷叫了两声。

  不过,小狼明显比大白狼鬼主意多,它委委屈屈地蹭了顾承宴一会儿,趁赛赫敕纳转头,突然张口舔了顾承宴一下——

  尾巴轻摆,也不知是不是顾承宴的错觉,他总觉得自己在这头小狼的脸上,看见了炫耀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