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 青空澄碧。

  叼羊赛的观棚搭在王庭圈围的西南角外,这里地势平坦、没有河流草荡,入秋后碧草霜白, 正方便跑马。

  王庭的叼羊活动从来盛大,分为对抗、夺抢和群逐三项,每项的参赛人数都不同。

  这回用的三头卡克里,分别是交由阿利施、巴剌思两部以及王庭附近的小部族准备。

  卡克里是被割去头和四蹄的公羊, 一般在上场之前会经过一些处理、加强韧劲儿, 以防在赛中被扯坏。

  一般宰杀好选中的公羊后, 在去除首、蹄后,会扎紧食道、封烧伤口, 然后再过水浸泡、往腹部灌水。

  这样能提高卡克里的坚固性, 保证不会在叼羊赛中因为对抗的激烈而发生什么意外。

  最先开始的是对抗赛,老梅录作为主持人上前,接过侍从官手中白色的石灰细粉, 在中间的一片空地上画了个大圈。

  然后由附近几个准备卡克里的小部族将他们处理好的公羊端上来, 整个放到白圈内。

  想要参赛的勇士纷纷上前, 在老梅录处抽取一根颜色不同的绸带, 拿到相同颜色的, 就是本轮的对手。

  自然会有王庭的侍从、匐官们上前, 替他们登记姓名、部族,然后递送到记名板一旁的案几上。

  顾承宴远远看了一眼, 那块记名板高约丈许, 中间是楼梯一般的一节节分隔,隔栏上, 由下到上从密到疏钉着许多钉子。

  而记名板旁的书案上,则堆着许多底部扎有红绸的木牌——有些像是中原的祈福牌, 木牌现下都是空的,但顶部都留有挂绳。

  待会儿谁在对抗赛中取胜,就会由书案后坐着的这位乙失特贵现场在木牌上写名字、挂到隔栏上。

  一场场再胜利,那些写有获胜者名字的木牌也会被一层层往上挂,直到最后角逐出唯一的获胜者。

  乙失是戎狄的王庭文官,就像是中原皇朝的文状元或者书记官,专司案牍、记录、入档之类的事项。

  顾承宴还是第一次看叼羊,极北三部避世,那附近的小部族也都隐匿在深山里,所以这次看着也新鲜。

  他和赛赫敕纳被安排在一处单独的观棚内,棚子全用竹子搭建,离地半丈许,四周有围栏、中间有顶棚。

  在这些盛典上,老梅录更重视规矩,而受到中原文化影响较多的铁柱更注重舒适性。

  所以这回他们的观棚内除了果茶点心等用物,平台上除了厚厚的绒毯,还摆放有坐靠、垫子和高足凳。

  若是先靠在绒毯上累了,还能起来坐坐高足凳,也能看得更远些。

  顾承宴认真瞧着老梅录主持对抗赛,看了两轮算是明白了规则——两两一组的勇士走上前,在铜锣敲响后就去抢那头卡克里。

  谁先将白圈内的羊用法子拖到自己身后划了白线的“大本营”,人和卡克里都进白线后,就算是胜利。

  只要主持人没有敲响铜锣、判定胜利,那无论对方是在拖行、奔跑还是抛丢,那都可以想办法上前争抢。

  若说摔跤是比魁梧、看力气,那叼羊就是既看力气也看策略,有时还要拼一拼计谋。

  顾承宴看得起兴,赛赫敕纳却在他身后看着他觉得有意思——

  乌乌的长发飘散在风中,压在墨发上的一圈珠串摇曳,若是换成风铃,必定叮当作响、分外好听。

  赛赫敕纳料想,顾承宴在中原青霜山上时,定然也有争强好胜、爱热闹的年纪,反正这会儿看到兴奋时,乌乌还会蹦起来、认真给场上的敖力加油。

  敖力、穆因都下了场,甚至阿丽亚也上前记名,几个跟着阿丽亚学了几个月的半大姑娘们,也跟着凑了热闹。

  虽然并没有拿着好成绩,但姑娘们上下场的时候,脸上都洋溢着十分畅快的笑容。

  “小师叔!”一道声音从观棚后面传来。

  顾承宴回头,赛赫敕纳也跟着回头。

  小五仰着脸,站在他们身后的棚子下,“我能不能也去报个名,我瞧着热闹得很!”

  顾承宴转头看赛赫敕纳,赛赫敕纳点点头,“草原不拘小节,有远方来客,但也没有远方来客。”

  戎狄好客,设宴的时候,哪怕是世仇死敌都能坐下来一起喝酒,所以远方来客——只会被更郑重的对待。

  顾承宴明白小狼崽的意思,遂笑了笑,转向小五,“去吧,自己当心些。”

  小五得了应允,自是兴冲冲找了老梅录报名,不一会儿就上场和戎狄勇士争抢起来。

  这孩子性子好,即便语言不通,也能和众多戎狄百姓打成一片,像是小动物,有种天生能分辨善恶的直觉。

  顾承宴看了一会儿,发现小五暗中用了轻灵身法,抱住卡克里就跑,对面的勇士竟是怎么也追不上他。

  “……这皮猴子。”顾承宴好笑地摇摇头,回身走到赛赫敕纳身边坐下来,取了桌上凉好的果茶喝。

  赛赫敕纳笑着没应声,递过去一只剥好的橘子。

  顾承宴接过那颗“开花橘”,认真看他家小狼崽两眼、压低声音:“你对叼羊赛好像并不感兴趣?”

  “哪有?”闻言,赛赫敕纳立刻托起腮帮、转头看向草场,“我明明有在认真看。”

  ……这都假出去了。

  顾承宴好笑地塞了瓣橘子到他唇边,没拆穿赛赫敕纳的谎言,他说是就是吧。

  而赛赫敕纳为了装出七八分像,到底还是认真看了小五这一场。

  如果把叼羊看成是已经瘸腿或者被狼后叼回狼群的猎物,那他倒是有点明白这比赛了:

  这不就是从前他在狼群里面和雪昆他们练习过的捕猎么?由狼后带回些失去行动力的猎物,让年幼的他们扑抢着玩。

  小五跑得快,眼看着就要抱着卡克里跃进白线取得胜利,那位一路没追上他的勇士忽然原地一跃撞上来。

  他的个头比小五高大,身体也更魁梧壮实,这么一跃一撞,小五为了保护自己,只能紧急一个转身用怀里的公羊抵挡。

  但勇士一看他拿出了公羊,脸上面露出一抹坏笑,伸手抱住了卡克里就跑,而且是转瞬就越过了中央的白圈。

  围观的百姓一下兴奋起来,纷纷叫好,而小五怔愣片刻后,也高声大叫一声“好哇”,急急从后追上去。

  他的身法不俗,在戎狄百姓和勇士看来就是跑得快,但身量和摔跤上却不如那勇士。

  即便追上了,小五两次抢夺都没能成功,最后虽是用巧计绊倒了那名勇士,但勇士也在摔倒落地的同时抱着怀里的羊一滚,顺利滚进了白线内。

  咚地一声铜锣敲响,老梅录判了勇士获胜。

  那勇士气喘吁吁、双颊因气促而红润,他缓了一会儿放开了怀中的羊,自己先起身后,又伸手笑着拉小五起来。

  小五不会说戎狄语,但还是哈哈笑着张开手臂,和那戎狄勇士互相拥抱,然后乐颠颠挂着汗跑过来:

  “小师叔,婶儿,这真有趣!嘿嘿,带劲儿!”

  顾承宴睨了他一眼,顺手从案几上拿了个红果子丢给他,“满头的汗,好好擦擦。”

  敖力和阿丽亚都顺利进入了下一轮,倒是穆因被对手打败,情绪有点低落地走了过来。

  小五本来都长大了嘴巴要啃果子,看见自己的同门小师弟情绪不好,便将红果子又塞给了穆因。

  穆因愣了愣,嗖地抽出腰间猎刀将红果一分为二,还了一半给小五后,终于展露笑颜抱着大口嚼起来。

  见两个孩子相处的好,顾承宴也就重新放松下来靠在了坐靠上,一边吃手里的橘子一边等后面的比赛。

  对抗之后还有抢夺的群逐,两人参赛就已经很有意思了,之后部落间的对抗和数人群逐肯定更有意思。

  等第一场比赛结束,王庭附近的小部族勇士获胜后,老梅录拉高他的手臂表示胜利。

  侍从官带人送上胜者的奖赏:一小袋金叶子,还有那一整头的公羊都归他。

  叼羊是模仿先祖狩猎,为了保护自家的牛羊和家人,总要与草原上的野兽搏斗。

  获胜的勇士能够将这头公羊带回家与家人分享,也可以凭自己的力气抱起来、顺天窗丢进附近的毡帐内。

  接到从天而降卡克里的这户人家,就好像是得到了长生天的赐福一样,卡克里也成了大福羊。

  这户人家会欢喜地出来感谢腾格里、感谢获胜的勇士,让后举家烤羊、做羊肉,又分给勇士和围观百姓。

  王庭西南圈围都是巴剌思勇士的毡帐,那获胜的勇士想了想,还是一把扛起卡克里、翻身上马将羊丢了出去。

  顾承宴远远听见毡包内一阵阵欢呼声,然后被他丢中的那户人家老老小小都走出来,围着勇士是道不尽的感谢。

  许多小部族的百姓也跟上去凑热闹,想要分到一口大福羊,来年风调雨顺、水草丰盛。

  抢夺二十人为限,十人一组,两组策马入场,这不仅仅需要力量智谋,还需要整个队伍相互合作。

  老梅录事先知会过各部,让十二个部落都带了少说十个能参与叼羊的勇士来。

  还是照旧用彩绸抽签分出抢夺的组别,然后依旧是在中间白圈内放上一头青褐色毛皮的卡克里。

  只是与对抗不同,抢夺赛的勇士们都是策马站在同一道白线的后面。

  以铜锣敲响后出发的白线为起点,另一边的白线为终点,两队当中先带着卡克里过终点线的,视为胜利。

  抢夺赛的奖品丰厚,哪怕是第一轮就败下阵来,老梅录也为了让各部落齐心,准备了不少丰厚的奖赏。

  十二翟王部中,除了没来的阿克尼特和伯颜部,其他十个部族里,当属那牙勒、阿利施、捏古斯三部最为骁勇。

  料想那牙勒部和阿利施部前有世仇,仇恨才化解没多久,所以老梅录在抽签的时候还是做了些手脚:

  让阿利施部和斡罗部对上,巴剌思部对上了捏古斯部,而不古纳惕部对上那牙勒部。

  像是兀鲁、也速之类的小部,老梅录为保公平,自然是让他们和王庭附近的小部族一起抽取。

  最终还是分出十二支队伍,然后各自牵了马来,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整肃待命。

  率先开场的是巴剌思部和捏古斯部,随着老梅录一声铜锣响,巴剌思部的勇士就如离弦箭一样蹿了出去。

  最快一人打了头阵,靠近公羊尸体的时候直接叼住马鞭,双脚踩紧马镫、腾空用双手抱住卡克里。

  得手后,直接就向终点白线奔。

  捏古斯部的勇士自然不甘落后,纷纷催马上前追,一个个高高扬着马鞭吆喝着,要越过巴剌思部的防线。

  有的用马鞭抽打别人的马屁|股,有的故意冲撞令人从马上摔落,还有的干脆一跃离开马背、跳到别人的马背上与之肉|搏。

  捏古斯部同样有快骑手,他催马突出重围,一跃拦住那巴剌思部勇士的去路,手中缰绳一紧,更令骏马前蹄直立而起,吓得巴剌思勇士那匹马连连后退。

  就这般你争我夺、你追我赶地抢夺了一会儿,两部勇士互不相让,直到最后巴剌思勇士重新夺得卡克里在手,在队友的掩护下、终于越过终点线。

  远处观棚内的巴剌思翟王大呼了一声好,一跃就从观棚内跳下去,大步跑着过去拥抱了自己的族人。

  那群勇士累得浑身大汗淋漓,有几个负责侧翼掩护的,更是从马背上被冲撞下来、浑身沾满了泥。

  顾承宴远远看着,算是又找着个中原骑兵比不过戎狄的理由——戎狄这叼羊赛根本就是在练对战。

  一开始,他瞧着还和中原的马球相差不多;但往后互相拼杀起来,倒比真正打仗还激烈些。

  看得他多少有些心惊肉跳,却也赞叹——戎狄各部勇士之间的配合无间,以及骑术、战术的运用灵活。

  巴剌思部胜,捏古斯部败,败者也从老梅录那儿领取到一份儿奖赏,说是——狼主和遏讫大婚的赏物。

  之后几场下来,小部族胜了一场,兀鲁、不古纳惕和札兰台部都分别获胜。

  乞颜部才经历了战祸,勇士们很长时间没有练习过叼羊,所以没能战胜以养马闻名草原的兀鲁部。

  而也速部本就都是商人,他们部落的勇士多半是出任商队的护卫,同样甚少进行叼羊的抢夺赛。所以,札兰台部临时组建的队伍,还胜过了也速部。

  剩下最后一场是阿利施部对抗斡罗部,若说之前几场大家都是在瞧热闹,到这一场,围观的百姓都瞧出来气氛紧张。

  斡罗部在库里台议事上就姗姗来迟,迟来就算了,一直还对狼主和遏讫不敬,作为特勤的科尔那钦又是多番挑衅。

  阿利施部作为先狼主的旧部族,其翟王家的少爷又做了赛赫敕纳的挪可儿,必然也算王庭近臣。

  因而这场比赛表面上是两个部落之间的对抗,实际上却是暗潮涌动,像极了未来会发生战争的预演。

  阿利施翟王不敢怠慢,得知抽签的结果后就挑选了部族里面最擅长叼羊的十人组合在一起,敖力也参与其中。

  斡罗部这边,也全是精英上场,就连他们用的马也是高矮胖瘦差不多的战马,一看就是做足准备而来。

  老梅录皱了皱眉,最后还是一下重锤敲响铜锣。

  开场之后,斡罗部的勇士明显是经过了周密的布置,他们十个人分工明确、一对一盯防:

  不管阿利施部的哪位勇士得到了卡克里,他们都能立刻抢夺下来,然后一团人靠在一起往终点赶。

  这样的战术虽不好看,但却十分有用。

  转瞬之间,斡罗部勇士好像还没做什么呢,卡克里就已经被他们几番抢夺着、带到了终点附近。

  敖力等阿利施勇士急在心里,却也没遇上过这种情况——说是对抗,但对方却根本不对抗。

  他们抢了卡克里过来,却不能突出斡罗部的重围;而只要他们往终点靠近,斡罗部就会一对一逼着他们后退。

  科尔那钦观瞧着局势,一直阴沉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紧绷了许久的身体也放松、靠到了坐靠的扶手上。

  阿利施翟王激动不已,在观棚上走来走去、大声吆喝着指挥,简直像是在战场上遇着了强敌。

  顾承宴和赛赫敕纳对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这场叼羊赛是王庭主持的,他们若是计较,倒显得王庭没有气度。

  少顷,不出众人所料,最后一场获胜的是斡罗部。

  斡罗勇士们兴奋地吆喝起来,更拉紧马缰一圈圈策马绕着中央跌坐在地的阿利施勇士跑,像是耀武扬威。

  飞扬尘土给整个赛场都弄得乌烟瘴气,不少围观百姓退避三舍,忍不住地皱眉、挥袖子咳嗽。

  科尔那钦笑了笑,仰头满饮碗中酒。

  而不古纳惕翟王也跟着松了口气,忙凑过去与他碰杯,共饮一盏。

  老梅录无奈,只能敲锣让阿利施众勇士上前领赏,其他勇士都抿着嘴、满脸铁青,觉得是自己给王庭丢脸了,纷纷负气不动。

  唯有敖力还存有最后一丝理智——他们若是拒不上前,倒显得是输不起、丢了更大的面子。

  于是他掸落身上的泥土站起来,很快走过去领了奖,然后压低声音与兄弟们解释清背后的缘由。

  如此,阿利施部倒是很快退下来。

  这样,算上斡罗部,进入第二轮抢夺的六个部族就分别是:斡罗、巴剌思、不古纳惕、兀鲁、札兰台和王庭附近的一个小部族。

  这次老梅录不能未卜先知,只能迎着头皮拿起三色的绸带上前,让各部落派出一人做代表抽签。

  小部族优先抽中了札兰台部,巴剌思部则对上了不古纳惕部,剩下的兀鲁部竟然对阵斡罗部。

  这结果一出来,斡罗部那群勇士竟然欢呼起来,对着兀鲁族的勇士就是一阵势在必得的哄笑。

  顾承宴皱了皱眉,远远瞥了科尔那钦一眼。

  只见那人是悠哉悠哉地靠着坐靠,脸上神情十分放松,甚至还和不古纳惕翟王笑着交谈了几句。

  他抿抿嘴,微微前倾了身子想要站起来。

  “乌乌去哪?”

  才做了个动作,赛赫敕纳的手臂就挡在了眼面前,小狼崽的蓝眸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顾承宴没说话,只挑挑眉看他。

  赛赫敕纳却笑着摇摇头,挪动身子过去牵住顾承宴的手,挤挤眼睛冲他扮了个鬼脸,“不要去。”

  “……那就这么看他们赢?”

  赛赫敕纳却自有一套道理,“乌乌你过去,稍微点拨一下,那兀鲁部肯定就要赢了。科尔那钦和斡罗部肯定会不服气,说什么是我们偏帮兀鲁部。”

  “兀鲁部本就是养马放牧的小部族,他们没有实力和斡罗部对抗的,乌乌现在过去,就是给他们找事。”

  顾承宴点点头,等着他的下文。

  “此战,兀鲁部和斡罗部的实力本就悬殊,兀鲁部输了也算寻常,不会像阿利施部那样难过。”

  “不难过你就随便这么让他们赢啊?”顾承宴捏了小狼崽下巴一下。

  “那不是乌乌你说的吗?骄兵必败,让他们狂一两局怎么了?最后胜利的三部可是要大混战呢!”

  因为是十二支部族来参加抢夺赛,进行到第三轮后,胜者必然会是三个,所以最后一轮是三队混战。

  顾承宴倒没想到这个角度,赛赫敕纳一提,他匆匆算了几种可能,反而发现——

  斡罗部进入决赛,就会有可能对上不古纳惕部,这个早早跟他们联合的部族。

  一场叼羊赛的胜负或许并不代表什么,但有这重联盟关系,部族的勇士之间或许会生出什么想法。

  顾承宴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赛赫敕纳是跟着他学坏了,还是本来小狼崽就是这般狡猾:

  坐山观虎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拦住顾承宴,没让人下观棚去干预,果然这一场的结果是——斡罗部胜。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王庭那个名不见经传、甚至人口数量称不上是部落的小部族,却打赢了札兰台部。

  于是最后一场混战,就是巴剌思、小部族和斡罗部参与,周围的百姓也跟着来了兴致、重新围拢。

  巴剌思部见过阿利施部刚才的失败,看得出来斡罗部平日就在操练,所以勇士们配合默契、战术多变。

  但巴剌思作为大部,又是仅次于伯颜部的古老部落,当然也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与思路。

  顾承宴远远看着,发现巴剌思翟王下场,凑到了十个勇士面前,十一个人围成一个圈,脑袋顶着脑袋地说了一些什么。

  科尔那钦嗤笑一声,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只远远示意勇士们好好干——这口恶气他可憋太久了。

  “狼主,遏讫,”他端着酒碗起身,“趁着比赛还没开始,我还想为抢夺赛的胜者讨个彩头!”

  赛赫敕纳抓着顾承宴的手指把玩,闻声只是似笑非笑地应道:“哦?兄长想要什么彩头?”

  科尔那钦自以为胜券在握,都骄傲到没纠正赛赫敕纳的措辞是——你想要点什么。

  “既是叼羊赛,比的不是众勇士的骑术、马术和战术,主上刚得了一筐子也速弓箭,不若拿出些赏人?”

  他这样讨赏看起来所求不多,但那些东西都是也速部工匠做出来给赛赫敕纳对付强敌的。

  而草原目前统一、西域上的各国忙于内斗,伊列国愿意与草原万世交好,中原汉人也才吃了败仗……

  算来算去,赛赫敕纳的仇敌,其实就只剩下科尔那钦和斡罗部。

  若真拿了箭簇赏人,那才是寒了也速部的心。

  顾承宴眯了眯眼睛,正在心中转念头——要如何拒绝科尔那钦的请求,但赛赫敕纳却只是笑:

  “喔?既然兄长都这么说……呜!”

  他的虎口被顾承宴狠狠掐了一下,说话声音也陡然变成哭腔。

  不等在场诸人反应,赛赫敕纳就扁了嘴、耷拉下眼睛,“唉,好痛,兄长你瞧——是乌乌不让呢。”

  顾承宴:“……”

  科尔那钦:“……”

  见他们都被震撼住,赛赫敕纳终于闷笑一声,重新牵住顾承宴的手十指相扣,然后他懒洋洋往后一靠:

  “兄长既然说了想要,那倒不如给个大奖赏,只给些箭簇算什么?”

  他看了老梅录一眼,然后朗声道:“本场抢夺赛胜利的,可以拿回我的弓箭。”

  狼主长弓也是乍莱歹老人的得意之作,先狼主沙彦钵萨上铁脉山五次请求,才好不容易得了这把良弓。

  一听奖赏是这个,三个部族的勇士都兴奋起来,一个个交头接耳、决心要替部族赢回来这份大奖。

  科尔那钦舔舔嘴唇,最终只能讪讪一笑道:“哈……是,是这个自然好——”

  良弓也是乍莱歹老人打造的,但意义远没有那些箭簇大,偏偏他还没办法反驳,只能闷闷坐下。

  赛赫敕纳等他坐下来,才笑盈盈咬顾承宴耳朵:“怎么样,乌乌,我这次没给你丢脸吧?”

  用先狼主的东西,他可一点儿不心疼。

  顾承宴:“……”

  行,小狼崽不是跟着他学坏了,而且他们大野狼,天生的狡猾多变,心思真是多比蜂窝眼儿。

  是他大意了。

  狼狼这么记仇、小心眼护短爱吃醋的性子,怎么可能让自己人、让忠诚于自己的部族吃亏——

  算他多虑。

  顾承宴笑,捻起一枚葡萄塞到小狼崽嘴里,“行,那我就等着看,到底是谁拿到这把良弓。”

  赛赫敕纳扬扬头,腮帮鼓出来一小颗葡萄球,唇瓣却挂上了融融梨涡,“嘻,那乌乌就等着看嗷啵……”

  乌鲁吉他们往西北探查情况,斡罗部近几年勇士都是忙于操练,放牧的事情都交给了奴隶们。

  所以他们带来的马匹是军马,勇士其实就是士兵,根本是不把巴剌思勇士和小部族的勇士看在眼里。

  不过面对超过他们总人数的二十人,就不能再用一一盯防的策略,斡罗部这次商量好的策略是坐收渔利。

  也即,无论巴剌思还是小部族,谁拿到了羊尸他们就去抢谁的,然后抢到就往终点跑,其他人策应。

  中途若是被别人抢走,就十个人同时围上去再抢夺,总之不能做混战中的出头鸟。

  与心怀谋略的斡罗部不同,王庭小部族的勇士们当真是放开了——他们能杀入最后一轮比赛已是意外之喜,赢了输了都是赚。

  所以铜锣一响,相反是小部族的勇士一马当先、最先抢到了白圈中间的卡克里,然后拼命向终点跑。

  斡罗部的勇士本想按着自己的战术去围堵那位拿着羊尸的快骑手,但才一动,就被巴剌思部勇士挡住去路。

  令顾承宴忍俊不禁的是,巴剌思勇士竟是学了斡罗部之前的战术——一对一盯防,根本不给他们追击的机会。

  一开始小部族的勇士们还频频回头担心被抢夺,结果几次看过去都发现是巴剌思和斡罗在对抗。

  参加抢夺赛的勇士们无论部落大小,都是草原上的好猎手、好士兵,当然能敏锐地观察到战局的变化。

  小部族的勇士立刻吆喝起来,形成了雁形阵在那位快骑手身后策应,只不过瞬间的功夫——

  从摸到羊尸,那小部族的快骑手就一骑绝尘地带着卡克里冲过了终点。

  老梅录也瞧出端倪,毫不犹豫敲响了铜锣,大声喊着恭喜,“恭喜!是雅谷台部族胜!”

  赛赫敕纳也跟着起身鼓掌,还装模作样地歪歪脑袋,“哇,这次的叼羊赛真是好看!我还不知——我们王庭如此藏龙卧虎。”

  顾承宴轻笑一声,被小狼崽这讨打的语气逗乐。一转眸,果然看见科尔那钦气得浑身颤抖。

  也顾不上什么体面,科尔那钦一拍桌子站起来,“他们犯规!怎么可以这样?!”

  “犯规?”巴剌思翟王老神在在,甚至还乐呵呵端起酒碗来浅啜一口,“还要请问特勤,谁犯规了?”

  “自然是你们巴剌思部!”科尔那钦瞪过来,“你们一早打好了联手!你们是商量好的!”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那边的小部族雅谷台就不干了,那一种勇士当即嚷嚷着靠过来:

  “什么商量好的?!我们和巴剌思部非亲非故,虽然都在王庭,我们部族不过百人,渔猎为生,倒是你们斡罗部,输不起就别来参赛!”

  科尔那钦被那句输不起激得脸都涨红,“你、你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暗中勾结!”

  雅谷台勇士还要分辨,那边老梅录却咚咚重敲了两下铜锣,面色严肃地走过来,寒声道了两个字:

  “特勤。”

  老人的白色胡须被秋风吹动,一头鹤发下的面容冷峻而威严,“雅谷台部远在千里之外,何来‘勾结’?”

  “再者,即便他们两部关系亲密,这也并不违背叼羊赛的规矩——规矩只说要抢夺卡克里过终点。并未规定,两部之间不能合作。”

  说到这儿,老人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旁边的不古纳惕翟王一眼。

  “就是啊,我说特勤,你不会以为我们部落是故意的吧?”巴剌思翟王露出一副十分遗憾的表情,“主上的良弓,你当我就不想要吗?”

  这话半真半假,但却让科尔那钦无法反驳。

  他胸膛起伏两下,咬了咬牙,最终勉强堆起个笑,“是我……不慎酒力,让各位见笑了。”

  刚才被瞪了一眼的不古纳惕翟王那个也坐不住了,他尴尬一笑,起身顺着科尔那钦的话遮掩:

  “是,我瞧着特勤喝高了,我送他回帐内休息。”

  巴剌思翟王微笑,没说什么。

  老梅录闭了闭眼睛,点点头应下,请来侍从官带他们返回客帐。

  而另一组侍从官却取来了先狼主的良弓,赛赫敕纳也牵着顾承宴从观棚下来,亲手将胜者的奖赏赠给了雅谷台的勇士们。

  雅谷台勇士拜谢过他俩,纷纷高兴地欢呼起来,然后又大大方方禀明:

  “主上,大遏讫,这头卡克里我们预备待会自己部族吃,我们部族远在钦那河上游,族中老少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什么好肉,还请您二位允准!”

  赛赫敕纳哈哈笑,扶起领头那位快骑手,“按着叼羊赛的规矩,自然是由赢家决定,你们想如何都成。”

  顾承宴也点点头,笑得宽和,“不用问过我们。”

  雅谷台部的勇士对视一眼,又都跪下来,对着他们行了大礼,为首那位快骑声音都有些哽咽:

  “谢主上,谢大遏讫。”

  这回,是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一同俯身,将这一部的勇士都扶起来。

  赛赫敕纳更拍拍快骑手的肩膀道:“得了,赢家应当高兴!还不好好收整,说不定最后的群逐,你们还能给部族赢些个什么回去呢!”

  顾承宴也跟着点头,用眼神示意他们往围观百姓看,“再说,有勇士如您各位,何愁部族将来不会变成部落呢?”

  那些勇士疑惑地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却发现围观各部百姓里,有许多明艳的姑娘正大胆地往他们这边看着。

  雅谷台勇士这会儿才有些红脸,再拜谢过顾承宴,一个个推搡着过去领了赏,然后——果然有姑娘大胆地向这群雅谷台的勇士们丢去了鲜花和彩绸。

  除了对抗、抢夺,叼羊还有最后一项比赛是群逐。

  待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返回到观棚内,老梅录才命侍从们整理好现场,重新放上新的卡克里:

  这头卡克里纯黑色,厚湿打结的毛皮还留在羊尸上,而这一轮比赛仅有中间白色的圆圈,以及起点的一道白线。

  所有参赛的勇士不再分部族,但兄弟、父子、朋友也可联合参赛,但最后的获胜者仅有一人。

  就看谁能抢到这头卡克里后,在对抗中,将它身上的毛皮剥除,仅留下里面的新鲜肉。

  然后又能带着鲜羊肉,连人带马一起返回到白圈内,铜锣响,就算是获胜。

  最后的群逐不仅仅是考验勇士的速度、马匹的耐力,还有机敏、战术,狩猎本领等等,是综合的比试。

  赛赫敕纳牵着顾承宴,两个人一起趴在观棚上看。

  群逐的对抗更激烈,其他翟王也兴奋地跳起来,阿利施和巴剌思翟王两个端着酒碗高兴地挨挤在一起。

  兀鲁部和也速部的翟王也跟着站到观棚的栏杆前,似乎在交流养马和牧马的经验。

  附近的百姓都一阵阵吆喝着、欢呼着,喧哗热闹,以至顾承宴说话,几乎要贴着赛赫敕纳耳朵:

  “你那好哥哥吃了瘪,肯定要想法报复。”

  赛赫敕纳却只是歪歪头看他,突然转过另外一边耳朵,示意顾承宴——这边耳朵也要。

  瞧他脸上盈盈笑意,顾承宴没好气地拧了他,“我和你说正经的!”

  赛赫敕纳却趁机凑过来,咬了他耳廓一下,“今日我们成婚,乌乌怎么还不吸取教训,总要提别的男人。”

  “……”小臭崽子,还真是皇帝不急那什么急。

  顾承宴哼笑一声,突然伸出双手搭住赛赫敕纳的颈项,将两人距离拉近后,他突然屈起腿。

  他们俩虽说身高有差,但顾承宴这下动作,立刻蹭得赛赫敕纳倒抽一口凉气,忙是箍紧他的腰:

  “乌乌别闹我!”

  顾承宴虽然被他按住、动弹不得,但还是歪脑袋吹了口气,“哦,也不知道刚才是谁,让我吸取‘教训’——?”

  吹出的气息扑在赛赫敕纳的颈项、发丝间,他唔了一声,连忙将脑袋藏到顾承宴肩窝上,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控制他的漂亮乌乌:

  好吧,是他一时忘形,说错话了。顾承宴才是他们这段关系的掌控者。

  听见小狼崽在耳畔嗷呜呜认错,顾承宴这才轻笑一声放过他,拧了把他的耳朵:

  “一码归一码,我们是我们,但朝局的事你也不能不管,小心他学更腌臜的手段来对付你。”

  赛赫敕纳抿抿嘴,他和科尔那钦注定有一战。

  就像是当年的他和雪昆,雪昆守旧,就好像是科尔那钦坚持斡罗部那套,这一战再所难免。

  现在不是防备就有用,而是比他们谁先沉不住气。

  他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气科尔那钦,其实就是希望让这位特勤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宣战起兵。

  只要是斡罗部先挑起的战争,那王庭就能掌握绝对的优势——百姓也会站在王庭这边。

  今日科尔那钦已经被气得失去了气度,斡罗部也声名扫地,只需再添一把火,对方必定会愤怒出格。

  可惜,科尔那钦最后还是忍住了,借口酒醉离席,并没有被气着第三回,算是一半目的没达成。

  看来此事不能急,赛赫敕纳在心中叹了口气,面上他还是笑着与顾承宴兜圈子说笑。

  这时,那边群逐的勇士也在众百姓的一阵欢呼声中剥下了最后一块黑羊皮,鲜红的羊肉露出来,不少勇士上前哄抢。

  最后是一位捏古斯部的勇士抢在手里,突然拉缰绳让马儿扬起后蹄、尥蹶子,扬起尘沙逼退身后众人。

  然后一扬鞭,马儿驮着他一跃出了包围圈,然后稳稳落到了白圈内、铜锣响——

  获胜的勇士高兴地举起这头卡克里高声叫了两声,然后骑马绕场一周,说他想走远些、也让其他人能得到这头大福羊。

  ——之前的福羊丢在西南角,老梅录也点点头应允。

  结果这勇士用力过猛,卡克里嗖地一声飞出去,没穿过天窗,却直接将毡帐中间的烟囱砸断。

  一阵浓烟四起,有女子的尖叫声不断。

  众人一愣后正待上前查探,就看见那倒塌的毡包内、呛咳着跑出来两个衣衫轻薄的金发女子。

  而最后出来的是满脸沾染了黑灰、看不清容貌的一个赤着上身、提着亵裤的男子,他身后还有个只裹着毡毯、没穿衣裳的姑娘。

  三个姑娘出来看见外面有这么多人,纷纷尖叫着躲到男子身后,慌乱拉扯下、竟又拽掉他的裤子。

  两条腿一下露出来,还有滴滴答答、湿黏的东西往下落着,惊得跟过来的百姓们各个怪叫起来。

  那男子喝骂一声蹲下去想提裤子,结果他一动、身后三个姑娘也尖叫起来不让,一番纠缠后、三人又齐齐摔倒在地。

  而他们身后的毡包也因一时混乱,被倒塌的烟囱点燃,燃烧出一股股的黑烟。

  滚滚浓烟里,却能隐约瞧见,毡包用的毡毯是镶金边的白帐,姗姗来迟的老梅录、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走在最后。

  待拨开人群后,老梅录愕然:

  “……大、大萨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