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宴被赛赫敕纳扑在炕上, 脑后垫着柔软蓬松、今日阿丽亚刚刚晒过的枕头,身|下压着才换过的被褥。

  赛赫敕纳双手分别捉住了他的手腕,人俯趴在他上方, 卷曲的黑色长发垂落下来,一两绺的挠得他鼻尖很痒。

  小狼崽的眼神充满期待,脸上笑容真诚又坦荡,像是刚才说出那种混账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顾承宴挑眉瞅着他, 双手轻轻挣动一下, “就这么想看?”

  赛赫敕纳重重点头。

  但顾承宴也没惯着他, 突然支起上半|身仰头衔住他的唇瓣,然后趁着小狼崽发愣的一瞬翻身、将他翻过来压到了炕上。

  赛赫敕纳啊哦一声, 小狗一样左右甩甩脑袋, 将遮挡在脸上的发丝抖落,看着顾承宴夸张地:“哇——”

  顾承宴举高临下压着他,脸上神情衬得上是倨傲, 但又挂着三分巧笑, 看得赛赫敕纳耳廓都悄悄烫了。

  “想看也可以, 不过……”

  顾承宴慢腾腾压下来, 唇瓣贴到赛赫敕纳明显已经泛红的耳朵边, 故意吹着气说话:

  “不过, 我们中原成婚的规矩可大得很,你确定——真要按着我们那样办?”

  赛赫敕纳被他闹得耳朵发痒, 稍微侧了侧脑袋后, 追问中原是多么大的规矩。

  “嗯,让我想想……”顾承宴坐在他腰上, 手抓起他一绺卷发绕着玩,指尖若有意若无意地点着他胸膛。

  中原有男妻之俗, 但也没见哪家男妻大庭广众地穿上女式的喜袍,凤冠霞帔、遮红盖头下嫁的。

  至于闺房旨趣,关起门来人家夫夫两个玩什么,外面的人便是不知了,可公开成婚时,还是多穿一样的红袍子。

  “要我穿也可以,”顾承宴将这些规矩与赛赫敕纳一讲,然后手指突然发力捏住了赛赫敕纳下巴,“但你也得穿给我瞧,这样——才是规矩。”

  赛赫敕纳转转眼珠,在顾承宴眼中窥见了久违的狡黠:哦,明白了。原来乌乌也想看他穿大红裙子。

  “怎样,干不干?”

  赛赫敕纳哼笑一声,最终没有犹豫,一把搂住顾承宴后,又翻身给人压倒在炕上。

  他重重咬顾承宴颈侧一下,“穿就穿!”

  听得他答应,顾承宴咯咯笑:好好好,一起穿谁也不丢脸,何况小阿崽生得好,认真打扮起来,肯定会是个大美人。

  顾承宴翘翘嘴角,全然没注意赛赫敕纳愈发深邃的眼光,甚至忽略了颈侧传来的痛感。

  而敖力看着两人毡帐中的灯火熄灭了,才交待王庭勇士两句,转身回营休息。

  在赛赫敕纳和顾承宴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留在王庭的阿丽亚心态发生了改变,是认真跟着侍从官习武。

  她本是舞女,手上没多少力量,就连最轻的孩儿弓阿丽亚都拉不开,摔跤就跟不用提。

  知道顾承宴让她来跟着学这些不是故意的拈酸、磋磨后,阿丽亚也便端正心态、咬牙撑了下来。

  侍从官本来也以为顾承宴是要他们磋磨这个自不量力的女奴,结果后来听了敖力的话,开始认真教授。

  当老师的和做学生的一起努力,阿丽亚算是进步神速,不说百发百中、骑射无双,至少人结实了不少。

  若说从前她身上的气质是柔媚,如今学着戎狄勇士们高高扎起她金色的长发,身上披着皮甲,看上去倒是英姿飒爽,别有一种美丽。

  她知道狼主和遏讫今日会回来,所以一早结束了练习远远等在王庭外。

  虽然只是远远瞧了那二位主子一眼,但阿丽亚打心眼里觉着踏实,还右手握成拳跪下来、重重拍了左胸口。

  这会儿敖力出来,远远看见阿丽亚,他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冲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而阿丽亚却受宠若惊,若按着从前,像是敖力这样的少爷,是断断不会主动同她们这样的奴隶打招呼的。

  敖力没注意到阿丽亚|情绪上的变化,他奔波一路、精神一直绷着,这会儿好容易回到王庭,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一直目送着敖力远走后,阿丽亚按按握紧了挂在胸口的一枚挂坠,闭上眼睛小心祈福:

  希望妹妹平安,她一定会想办法救族人出来。

  阿丽亚来到草原后就一直被人送来送去,直到被札兰台·蒙克威胁送给赛赫敕纳,她都只能认命。

  从前阿丽亚想的,都是蒙克或者说草原上大部分女奴的办法——找个强悍的男人依附,哄得他开心,再生下一儿半女,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如今,顾承宴给她换了一条路:

  不需要依附强权的男子,也不需要去做谁的眼线、探子,人贵自救,她可以自己变强、自己去报仇。

  想通这些后,阿丽亚对顾承宴就只剩下了敬重,更是尽量避免与赛赫敕纳单独相处。

  赛赫敕纳他们去铁脉山时,王庭里原有几个不怀好意的男子想来趁机占她便宜,但都被阿丽亚鼓起勇气直接放倒了。

  原以为她会被侍从官或者老梅录训斥,但素来对她没什么好脸色的侍从官竟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老梅录也只是严惩了那几个男子。

  后来,侍从官还好心点了她一句,说戎狄人崇尚英雄,哪怕是女子,只要足够强大,也能赢得大家的尊敬。

  阿丽亚由此逐渐脱胎换骨,雪白的皮肤也晒黑了些,如若忽略她的满头金发,倒挺像个戎狄战士的。

  她在这儿看了一会儿,发现赛赫敕纳和顾承宴这次回来,从铁脉山带回来一个姑娘:

  那姑娘个子高高的,身形看着削瘦但是露出来的一截小臂上充满了力量。

  阿丽亚远远瞧着,发现她竟能轻松地左右俩手、一手拎一个大箱子健步如飞,而且还能帮忙扎毡帐。

  看见这位,阿丽亚更是明确了自己的目标——难得有那两位好主子,她得尽力练得更好。

  ……

  一夜过去,赛赫敕纳先顾承宴醒来,他起身先啄吻了顾承宴一下,才下炕穿衣、烧水弄饭。

  今日他还要赶过去和老梅录细谈婚典的事,也要告诉老人他办这场婚礼并不只是因为念着顾承宴。

  顾承宴听见响动睁了睁眼,看见小狼忙忙碌碌也坦然躺着没起身,只抱住他的枕头滚了一圈,懒洋洋咕哝两声:

  他家小狼崽聪明又贤惠,不穿大红裙子真是可惜了的。

  “乌乌你要是困就继续睡,”赛赫敕纳将酥饼子放到铁盒里,“我去找老爷爷说道我们婚典的事。”

  顾承宴唔地应了一声,然后又将脸埋到了枕头里。不过,埋的是赛赫敕纳的那只枕头。

  许是他被小狼崽的思路带偏了吧,他竟觉枕头上有独属于赛赫敕纳的气味,让他安心。

  赛赫敕纳等了一会儿,发现顾承宴竟抱着他的枕头睡着了,脸还深深埋在里面。

  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捏成拳,乌乌这样是不是故意考验他,让他半步都不能迈出毡帐去——

  顾承宴那样子,分明就是不舍。

  尤其这是在他意识不清、迷迷糊糊时候的反应,这种下意识的反应最能体现出人的内心。

  赛赫敕纳深吸了两口气,不仅平复咚咚加快的心跳,也在平复早晨起来后就有些不安分的自己。

  在草原上,顾承宴终于不用想着晨起习武练剑,也不用再想着要去提防谁,所以这回笼觉睡得很踏实。

  ——根本不知自己曾面临过什么危险。

  他这一觉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穆因本来是要进来请安的,但在门口守了一会儿后又贼笑着跑远:

  师父、师娘感情好,这好不容易回到了王庭,定然是要云|雨一番,师父大概率是起不来啦。

  穆因闷笑两声后,自己扛着木剑去空地上练习。

  而赛赫敕纳这边也到王庭内,与老梅录解释清楚他和顾承宴办婚礼的目的和缘由:

  “科尔那钦总是在提这件事,定是为着婚典筹谋了许多,我们都认为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被他们大胆的想法镇住,不过借婚典设下鸿门宴,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只是不古纳惕部明显已经开始偏向斡罗部,若是西北两个大部联合,只怕对王庭不利。

  赛赫敕纳想了想,说这个好办,“从斡罗部的领地再往西去,就是西域领土,是康居国的领地。”

  康居国这些年也是累经战祸,一直无法拿下过境东北部的一个名为伊列的小国。

  “康居强大,斡罗部也怕后方失控,所以这么些年来一直在暗中支持伊列国,支援他们粮食、武器和马匹。”

  老梅录讶异地看赛赫敕纳一眼,“您……您怎么知道,是大遏讫他……告诉您的?”

  赛赫敕纳摇头,“是我向也速部族人打听的。”

  他去铁脉山,不仅仅是找当地铁匠这么简单。也速部出商贾,他们是草原上消息最灵通的部族。

  即便他问的都是留在山上的铁匠,但从他们口中也可以知道一些王庭还不知道的消息:

  比如康居国和斡罗部之间的矛盾,比如西域诸国再到波斯沿线的物产、资源和地形。

  老梅录没想到赛赫敕纳还能找到这样的线索,他都不知道草原之外,斡罗部还有这样的仇敌。

  老人一面心惊,一面有些欣慰,看着眼前的小狼主,觉着他好像和当初被自己从雪山哄骗回来的少年人不太一样了。

  “那……您是准备暗中找人去联络康居国么?”老梅录想了想,提出自己的揣测,“康居大不大?有多少人口和兵力,会不会引狼入室、反而占据草原领地?”

  赛赫敕纳看着老人一歪脑袋,忍不住戏谑道,“那不就是爷爷你应该去计较的事了?”

  老梅录:“……”

  看老人一时无言,赛赫敕纳也轻笑一声算是开够了玩笑、正色道:

  “康居国算是西域诸国中较大的一个国家,听说它的疆域西接波斯、东临红岩崖,还有不少沙漠上的附庸国给他们朝贡。”

  “人口与斡罗部不相上下,只是他们地处沙漠,建有城池,不似斡罗部在草原上游牧,居无定所。”

  康居国为了攻克伊列国,曾集结了大军与斡罗部开战,但军队深入草原后就完全摸不着方向,又被斡罗骑兵冲散阵型、杀了个措手不及,最终是大败而归。

  “这些年康居一直视斡罗部为眼中钉、肉中刺,但他们吃过那一战之亏,是断然不敢再开战了。”

  “原来如此,”老梅录大致明白了,“所以他们虽是大国,却无力深入草原内部。”

  “可以这么说。”

  老梅录就着这么点零散的信息,自然是很快就想到了一些对策,首先肯定是要遣人往康居和西域走,摸清楚那边的情况——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能减损斡罗部的军备力量,那往后赛赫敕纳的对草原的统治也会更加稳固。

  从前遇上这种事,老梅录都是自己就决断了,如今发觉赛赫敕纳其实也有施政的能力后,便问他:

  “不知主上,有无可用人选?”

  赛赫敕纳想了想,身边敖力等皆担重职,特木尔巴根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他要跟着顾承宴替他解释草原上各部之间的旧事。

  他倒是很想给穆因派出去,但穆因到底年幼,没有经历过太多事,冒然这样去只怕要闯祸。

  如果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带着穆因去,也算让这小子经受一番历练,往后行事不再那么毛手毛脚。

  兀自沉吟一番,赛赫敕纳摇摇头,“您先派人去着,我这边想到什么好的,再去第二次也不迟。”

  老梅录点点头,找了巴剌思部的勇士去。

  “其余婚典上的事,还要请您多费心,礼仪上的细则、喜袍喜服之类我与乌乌商量过,对外,就还是按着旧俗来,至于到毡包内如何,我会与乞颜哥利达商量的。”

  老人明白,这便是对外草原、对内中原的意思。

  他捋着胡子摇摇头,难得同赛赫敕纳开了个玩笑,“您呀……我在王庭一辈子,还从未见过您这样心疼乌罕特的。”

  赛赫敕纳微微笑,想到他在铁脉山上、陪着顾承宴从乍莱歹老人那里听来的故事:

  所以,他才是真正的狼主呗。

  因为雪山上的狼王,都忠诚于自己的伴侣,一生一世、身边都只有狼后一个。

  “那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赛赫敕纳一如往常,偏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头,递给老人一个您懂的眼神。

  老梅录拿他没辙,“知道知道,您要出去给遏讫钓鱼打猎做好吃的……”

  他挥挥手,“您去吧,不用在乎我们死活。”

  赛赫敕纳哼笑一声,回头故意瞪大眼睛与老人说话,“爷爷你这样我可就伤心了,鱼汤不都有分你们吃吗!”

  老梅录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挥挥手让他快走。

  赛赫敕纳大踏步走出来,回到毡帐外面拎起鱼竿、鱼篓,还有他最近新学会编的渔网,哼着小曲直奔钦那河。

  铁脉山真是个好地方,也速部的铁匠们虽说是住在山上,但因为靠近极东冰线、也临海,所以他们可教了赛赫敕纳不少有用的东西。

  钦那河里就三种鱼,两类是大的会洄游,肉质偏肥、用来炖汤比较好,还有两种体型较小却肉质细腻可以拿来煎烤的。

  赛赫敕纳正在算着今日要钓的鱼,隐约却听见河畔上游传来了阵阵驼铃——

  他警觉地眯起眼,身后敖力几个却还没察觉。

  草原上甚少有驼铃声,即便有,也是来往要走到西域的商队经过王庭,赛赫敕纳现在所在的地方并不在王庭的围圈内,所以他只是不动声色站着。

  驼铃声由远及近,敖力他们也终于察觉到了有生人靠近,敖力手搭在猎刀刀柄上,错步上前护在赛赫敕纳身前。

  赛赫敕纳只是放下鱼篓,漫不经心地整理鱼竿。

  来人厚眉杏眼,身上是一套银线绣花的双侧开衩长袍,肩上围了一圈短毛皮,头顶戴了圆尖帽。

  他看见赛赫敕纳,二话不说从骆驼上跳下来单膝跪下,右手握成拳咚咚重锤两下胸口:

  “主上!乌鲁吉拜见主上!愿主上山川永佑、天地同寿!”

  说完,他还怕赛赫敕纳想不起他,狠狠拍了两下胸口后摘下帽子来,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是我呀,您还记着么?我们在圣山上见过一面,我、也速·乌鲁吉,极东冰线的马商。”

  赛赫敕纳稍稍回忆了片刻,点点头:想起来了。

  这人之前在王庭卖马时,曾经得罪过王庭的亲贵,险些惹来杀身祸时,被他娘雅若所救。

  后来他赶着马队路过雪山,被雪山狼群袭击后,正巧遇上了他和顾承宴,被他们救下后,这人送了五匹马给他们。

  乌鲁吉还是如初见时那般风风火火,他身后跟着的商队也多是他的族人、朋友、均坦,也跟着纷纷行礼。

  “第五……”

  他话说了一半,突然啪地反手打自己一个耳光,“怪我,怪我!瞧我这张嘴,说的什么混账话!”

  “遏讫呢?”乌鲁吉问,“我走商归来,原本是想到雪山别院去拜访两位的,后来听闻你们……”

  他嘿嘿一乐,省去顾承宴和赛赫敕纳中间辗转的那么几年,东张西望一番:

  “大遏讫不在您身边么?莫不是在王庭里?我想过去给他磕个头,再送些东西。”

  赛赫敕纳想了想,没答他的话,只转身让敖力吩咐一个勇士带他过去,“要是乌乌还睡着,就先请招待他们到附近的客账休息。”

  小勇士点点头领命,乌鲁吉跟着走了几步后,又顿住脚步回头、好奇地看赛赫敕纳:

  “您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么?”

  敖力暗中叹了一息,其他几个经常陪着跟在赛赫敕纳身边的勇士也是神色各异。

  唯有问出这问题也速马商,还傻乎乎的不明所以。

  “啊,你问这个呀!”赛赫敕纳笑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乌鲁吉的错觉,总觉狼主本人突然兴奋。

  若说刚才他还是只是戒备地看着自己,现在听他这么一问,就好像是找着了失散多年的兄弟一样那么高兴:

  “我跟你讲,这个就要从我第一次给乌乌钓鱼说起,那时候,我们还在极北……”

  乌鲁吉刚开始还饶有兴味地听,但是渐渐听着听着觉出来一些不对劲儿——

  赛赫敕纳根本不是在跟他解释,而是在字里行间里疯狂炫耀他和顾承宴的亲密、要好:

  “诶,你都不知道,乌乌嗓子眼儿细,吃鱼都是要吃没刺的,所以我都给他挑好了才递过去。”

  “还有啊,他不喜欢每天都要吃炖鱼,鱼汤用了两天,第二日就要换其他汤,而且还不能每天都喝肉汤……”

  赛赫敕纳的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下来,乌鲁吉有些慌,转头求助地看了敖力一眼,但敖力只是耸耸肩:

  这回他们主上还收敛了呢,只是讲了鱼的事情,没有从这一日晨起开始说起。

  要知道,敖力可听过太多次,关于大遏讫清晨醒来会有什么样的动作表情。

  投给乌鲁吉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敖力只管布置渔网,开始在钦那河里捞鱼。

  而那个领命要陪乌鲁吉去找顾承宴的小勇士,愁得满脸苦相,他很想堵住耳朵却不敢当着狼主的面,只能仰头观天,假装在看天上的云。

  “唉……”赛赫敕纳说了好大一通,又十分失望地摇摇头,“你们都不懂!”

  “是是是,我们不懂,我还是快些去拜见大遏讫吧。”乌鲁吉连忙躬身后退,生怕这位小狼主抓着他说上半天。

  赛赫敕纳挥挥手,专心钓鱼。

  而乌鲁吉和小勇士都是足下生风,很快来到了王庭的毡包前,由小勇士先去帐内禀报。

  顾承宴已经起来一会儿了,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他也算是熟悉小狼崽的秉性,知道他不是去王庭处理政务,就是去折腾晚上的吃食。

  他家小阿崽就是要信奉那套——狼王外出狩猎,狼后在家接受投喂的道理,顾承宴也是无可奈何。

  听到外面小勇士禀报,说是有商人求见,他正疑惑什么商人会专程来见他,就听见了乌鲁吉的姓“也速”。

  再回想起来他们在圣山上救下商人的一幕幕,顾承宴便很快想起了这位极东兵线的马商。

  商人由小勇士引着进毡帐后,又是跪下来行了大礼,草原上的单膝礼节后,又是中原的三跪九叩。

  顾承宴扶他,要他不用如此客气。

  但乌鲁吉却很坚持,“要的要的,您如今是尊贵的大遏讫了,这礼数是不能少的!”

  他叩拜之后说了祝辞,起来讲了他的来意——乌鲁吉被顾承宴他们救下来后,就带着马匹一路往西。

  途中经过了草原上的不古纳惕部、捏古斯部,然后又从斡罗部往西去到了西域,游历了诸国。

  马匹卖完他就又靠自己的眼光在当地购进购出,总之是这一趟跑商收获不俗:

  “我这回来带了不少东西,有马匹、宝石还有一些山川舆图,您瞧瞧?”

  顾承宴拒绝了,乌鲁吉是做生意,他真去看了才是用王庭遏讫的身份压人呢。

  不过——

  “你刚才说你去了斡罗部?”

  乌鲁吉点点头,他们做商人的消息最是灵通,知道顾承宴问起斡罗部的缘由,便是细细道来:

  “他们部落这些年发展空前,翟王励精图治、西扩领地,朝弋少爷和第三特勤也帮着他与附近小国来往,伊列国也连年向他们上贡。”

  说到这里,赛赫敕纳正巧收拾了渔具回来,他在钦那河畔已经收拾好了鱼的内脏,带回来的都是洗好能直接烹饪的。

  听见顾承宴和乌鲁吉提斡罗部,他眼珠一转,想起来老梅录早晨与他说的那些话,突然瞅着这位也速马商两眼放光——

  “对哦!”

  有了之前的经验,乌鲁吉有点怂赛赫敕纳突然的高兴,他讪讪赔笑两声,求助地看顾承宴。

  而顾承宴只给他安|抚一笑,让他一起等着赛赫敕纳的下文。

  “可以让你去嘛,再带上穆因!”赛赫敕纳拍拍手,一边给煮汤的鱼下锅,然后另外拿出一条来包在叶子里入灶膛烤。

  他将今天早晨与老梅录说的那些话删繁就简重复了一道,然后才正色看乌鲁吉:

  “你路熟,也已经跟他们做过生意,而且游商的消息要灵通些,过去探查一趟也不易引起他们怀疑。”

  乌鲁吉刚才还在紧张,但听闻赛赫敕纳是要他干这个后,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拱拱手拜下,“主上您和大遏讫救过我性命,为你们做什么都是应当的!我愿意去!”

  赛赫敕纳拍拍他肩膀,“那待会儿我带你去见老梅录,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跟他提,我会要他全力助你。”

  乌鲁吉点点头,他是游商,不能空手而去,总要有些东西贩售,才显得是那么一回事。

  这会儿距离婚典还有一段时间,顾承宴看赛赫敕纳一眼,最后没说什么,还是答应了小阿崽的计划。

  ——穆因确实需要历练,但顾承宴很怀疑这是赛赫敕纳的公报私仇。

  老梅录和乌鲁吉也算有过几面之缘,昔年也速游商来王庭时,老人伺候沙彦钵萨,也算是旧相识。

  乌鲁吉恭恭敬敬行礼,而老梅录也是笑着将人扶起,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谈起正事。

  斡罗部筹谋准备多年,库里台议事没能成功达成自己的目的,往后肯定还会想办法来挑起战争。

  “或者,他们会利用一些部落观望的态度,让那些部落逐渐倒向他们,你此去…多了解这个。”

  乌鲁吉很明白,他点点头应下来,“婚典的世间约莫在一个月后,我便还是按着之前的路线——”

  路过王庭后再折返往北、往西,从兀鲁部、捏古斯部到不古纳惕部,最后再到斡罗部。

  “因为他们是草原大部,我在他们那儿徘徊个三五日后,就再次启程离开,去往西域,从西域绕道回来。这样,也不容易引起他们的怀疑。”

  老梅录点点头,觉着此法甚好。

  赛赫敕纳在旁听着,忽然鼻翼扇动、做出个嗅嗅的动作,然后突然起身揽住老梅录和乌鲁吉的肩膀:

  “鱼汤得了,爷爷你今天跟不跟去喝?”

  乌鲁吉:“……”

  老梅录横了他一眼,摇摇头,只道狼主好生记仇,推说自己那儿还有饭,“便不打扰您和遏讫了。”

  “那感情好!”赛赫敕纳竟然拍拍手,将乌鲁吉往老梅录身边一推,“正好让他跟着爷爷你回去吃。”

  老梅录:“……”

  赛赫敕纳说完,只觉自己当真是这样安排的,便背着手、哼着歌离开。

  “梅录,您……不用,我们商队都有饭的。”

  老梅录摆手,长叹一口气,替赛赫敕纳解释,“你还真当主上是那个意思啊?”

  “难道……不是?”

  “他是心情好、在与你我开玩笑呢,”老人无奈透了,“主上的言下之意,是叫我给你们安排饭食呢。”

  乌鲁吉噎了噎,总觉在圣山上初见的时候,赛赫敕纳并不是这般性子,怎么几年过去、当上狼主——

  这有着和雅若遏讫一样漂亮脸蛋的少年,竟也学出来一应的恶劣性子,蔫坏得很。

  老梅录是熟悉赛赫敕纳,在毡帐中等赛赫敕纳的顾承宴更瞧着他满脸堆笑,就知道这小崽又逗了人:

  “……别欺负梅录,他年纪大了。”

  “哪有欺负?”赛赫敕纳用抹布垫着端起炖鱼汤的锅,“我对坏爷爷可好了!”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顾承宴帮他拿一支铁盒。

  赛赫敕纳往铁盒里面倒满鱼汤,然后盖上盖子包起来,拿给门口勇士让他送到老梅录毡帐。

  即便知道老梅录这人心思重、城府深,但他对王庭忠心耿耿,也确实是为了草原的未来好。

  狼群里面的狼王应当肩负照顾老狼的指责,而且若非梅录将他找来当狼主,他和乌乌也不能有今日。

  顾承宴看着他动作,终是笑着没再说什么。

  对于要去西北游商、摸斡罗部的底这事儿,穆因一点儿也不排斥,反而还很兴奋——

  “真的啊?那什么时候走!我需不需要乔装改扮一下、免得被他们认出来?”

  “或者师父,你懂易容术么,要不要临时教我一下?!”

  顾承宴瞅着他:这小子还真是没心没肺的。

  “易容术说白了就是往脸上涂脂抹粉、改变你本人的容貌特征,就算我愿意教你……这里也没有用物。”

  穆因失望,哦了一声。

  “再说,别人学易容术少说要数月、数年,哪有你这样临时抱佛脚的?”

  “这不是……想着要离开师父你好长一段时间了嘛,”穆因踢了踢脚边的沙土,“师父你不再教我点什么?”

  青霜山的入门剑法、基础的几套剑招,穆因已经学得差不多,最近顾承宴正在考虑是教他内功心法还是轻功步法。

  如今赛赫敕纳临时派了穆因出去历练,那内功心法只得暂缓,毕竟这东西练不好可会走火入魔。

  穆因是头回习武,学内功不好身边没人指点,所以顾承宴只能瞅他一眼,从袖中取出了轻功的一本册子:

  “喏,这个给你,来回二十日时间,你可得仔细记在心上,我到时候可要考你的。”

  穆因嘿嘿乐,双手接过来如获至宝——他就知道,师父不会让他空手去的。

  除了轻功的册子,顾承宴还认真嘱咐了穆因几句:派他们去的目的是探查,而不是与斡罗部宣战。

  “遇事不要急,也不要冒然与人相争,他们说些个什么、做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能将这些消息带回王庭来告诉我和你师娘,明白么 ?”

  穆因严肃起来,咬着嘴唇重重点头:“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记着。”

  “遇到不能决断的事,多听也速先生的,他在草原上游历多年,待人接物的经验比你丰厚很多。”

  穆因点点头,再三保证他都听乌鲁吉的。

  担心王庭内有人往斡罗部传递游商来过的消息,乌鲁吉用过晚饭并未停留,星夜兼程、当天就往北走。

  老梅录挑了宝马良驹、宝石瓷器和汉地家具、木匣等东西让他带着上路,穆因也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跟上。

  送走“心腹大患”,赛赫敕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觉得以后不会再有人来跟自己抢顾承宴了。

  顾承宴看穿了他的小心思,但也不好点破,只能由着赛赫敕纳胡闹,然后静静等待乌鲁吉他们的消息。

  只是,在乌鲁吉他们找上斡罗部、绕到西域回来前,科尔那钦就带着二十余众勇士、还赶了一辆车过来王庭。

  他笑眯眯的,看上去态度十分恭谨。

  “主上,许久不见了,”科尔那钦甚至单膝跪下,对着赛赫敕纳一拜,“听闻您要大婚,作为您的亲家人,我便是要提前过来帮帮忙的。”

  老梅录谨慎,虽然让科尔那钦进入王庭,但却没允许他带来的勇士进来,连那辆马车都拦在了圈围外。

  赛赫敕纳斜倚在金座上,一只脚还翘起来踩住了座椅上的狐皮,他挑眉笑,等着科尔那钦下文。

  “自然了,我还想跟您引荐一位夫人,”科尔那钦也笑,“不知您有没听过‘康居’这样一个国家?”

  “康居?”赛赫敕纳脸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兄长知识渊博,愿闻其详?”

  科尔那钦扬扬眉,看赛赫敕纳一会儿后,笑着低头简单讲了讲康居国、西域诸国和伊列国。

  “这位夫人是伊列国君的遗孀,这些年康居一直对她的国家虎视眈眈,前些年还扬言要吞并伊列。”

  科尔那钦继续说着,那张笑面上竟然还真露出了生动的忧虑和担心。

  该说不说,穆因想跟顾承宴学易容是找错人了,在赛赫敕纳看来,根本就应该来找科尔那钦。

  ——这人变脸的速度,可真不是一般的快。

  “今年上,伊列国主被康居国派遣的细作毒杀,仅留下诺拉夫人一个,康居国主就放出话来,说要攻打伊列、收诺拉夫人做他的小妾!”

  康居地处西域,在两条通往波斯的商路开通后,西域诸国受汉文化影响比较多,自然会有“妾”这一说。

  赛赫敕纳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没什么表示。

  “唉……”科尔那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小弟,你是没有见过诺拉夫人,她可是我们西北草原闻名的大美人!”

  赛赫敕纳挑眉看他一眼,心想:再美能有乌乌美?他家乌乌天下第一好看。

  再说美也好、丑也好,人家的媳妇他不惦记,自己的乌罕特自己疼,他有乌乌一个就够了。

  “她孀居小半年,多番遣人到附近的部落、国家求援,但奈何康居实力强悍,始终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科尔那钦这话就说差了,伊列国并不算大,只是胜在地势好——建都时特地选在了悬崖边上,算是易守难攻。

  伊列国虽然疆域不算大,但他们的武器足够精良,所有的商人在他们国内都能得到礼遇。

  再加上这些年斡罗部明里暗里的支持,他们的火力也并不小,真是硬碰硬基本还是康居吃亏。

  这些赛赫敕纳都知道,只是面上他还佯作不知,想看看科尔那钦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毕竟如果康居国好对付,斡罗部自己也就对付了,不至于要假借什么诺拉夫人的名义。

  “她听闻小弟你新继承狼主,而且不日还要举办婚典,便央求我一定带她前来。一则是恭祝,二则也是求援,希望你能帮帮她这孤儿寡母。”科尔那钦道。

  赛赫敕纳却不接茬,“兄长的斡罗部是西北第一大部,你们久居在伊列国旁都没能帮上忙,何况是我?”

  科尔那钦似乎早料到赛赫敕纳会如此说,他弯起眼睛笑,“自是因为——她提出来的条件,我觉着很适合小弟你,所以才引荐她来呀。”

  “什么条件?”

  “诺拉夫人并非是西域人,她的父辈也是草原戎狄,她说空手这伊列国也无用,毕竟膝下仅有一名襁褓婴儿。”

  科尔那钦顿了顿,看着赛赫敕纳眸放精光:

  “诺拉夫人的条件是——无论是谁能替她给亡夫报仇,她就愿嫁给那人、甚至为奴为婢,并将整个伊列国的双手奉上。”

  别看伊列只是个小国家,但它却位于草原和西域的交接地带,疆域内有许多条矿脉,算是金铁资源丰厚。

  康居始终咬着伊列不放,也是因为看重伊列国领地的富庶,以及那些隐藏在山脉之下的矿藏。

  科尔那钦目光灼灼看着赛赫敕纳,赛赫敕纳却耸耸肩,一点不为所动:

  “兄长都没主意,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再说了,兄长不是还没成婚么?这现成的‘大美人’,还是兄长您亲自娶了的好。”

  赛赫敕纳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嗯,我和乌乌,一定会祝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