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不眠是走到停车场了才想起来车钥匙似乎落在了顾醒的病房里。

  特需病房的楼层颇高, 等电梯就要好一会儿,要从停车场再折返回去,少说也要花十几分钟, 若换做平时, 陆不眠是一定要皱一皱眉头的, 但今天这回,他却没生成什么心理负担。

  他和顾醒的会面难得没有闹得你死我活大打出手, 场面回味起来甚至还有些温馨,这样的会面多几次都不算多,陆不眠甚至还觉得天气都变得不错了, 阳光明媚, 多呼吸两口新鲜空气有益身心, 连脚步都变得轻快了。

  走到顾醒的病房跟前, 陆不眠驻足, 他看见先前那个狱警正坐在一张长凳上, 埋头啃着一只鲍汁浇头的青龙尾巴,那是陆不语的拿手名菜鲍汁青龙手握, 而陆不语准备的便当盒就随意的放在地上,在脚边, 随时会被踢倒一般, 跟几毛钱的塑料饭盒待遇没两样。

  那厢狱警注意到了陆不眠, 居然还热情洋溢的冲他打了个招呼。

  “哟,陆sir, 您怎么又回来了,是落了什么东西吗?”

  全帝国上下应该还不至于有谁这么没有眼力见, 或者说是不怕死,明知道是他陆少校捎来的礼物很敢随便顺走, 且看这家伙跟人说话的样子是半点心虚也无啊,更不像是趁着自己不在鱼肉顾醒强取豪夺来的这些东西......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陆不眠的心口一阵滞涩,那些猜测混着疑团浮上心头,让他隐隐冒火。

  “车钥匙落下了。”他冷声说:“我东西买太多了,是吗?”

  “啊?量其实不算多,就是病人不喜欢,又不想浪费,就全给我了。”狱警浑然不觉有异,回答道,大抵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连提及顾醒的态度都友好了许多。

  陆不眠只感觉所有美好的品质在这一刻悉数消失,窗外的太阳变得刺眼,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变得刺鼻,心情也一下子down到了谷底。

  方才有多愉悦现在他就有多暴怒,他怒气冲冲的推开了病房的门。

  那狱警只感觉陆少校整个人一下子浑身都开始散发着纯黑的戾气,心里升腾起几分不祥的预感,刚想上前多问一句,就听陆不眠冷声道:“闪远点!”

  狱警吓得差点儿把刚刚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在胸前原地画了个十字架,默默的走开了,闪之前还不忘替陆不眠带上门。

  病房啥时间变成了一个封闭空间,陆不眠伫立在距离病床不近不远的位置,看见他心心念念的病号先生正坐在床头看书,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陆不眠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

  “顾醒,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顾醒头也不抬道。

  “我送给你的东西,为什么全都在别人那里?”陆不眠说。

  “很显然,当事人不想要。”顾醒说:“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说你送的东西我必须得收吧?”

  他的口气是那么不以为然,陆不眠的拳头紧握。

  “便当是我姐亲手做的,水果、礼盒是我特意为你挑的——”

  “那又怎么样?是我让你们这么做的吗?”顾醒侧目,眼神冷冰冰含着讥诮:“你们自作多情,我就必须喜欢吗?”

  “顾醒!”陆不眠不明白他哪儿来的这么大的敌意,怒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非要这么好心当作驴肝肺吗!”

  “好心?哦,原来这样就叫好心啊!”顾醒将书扔了,双手枕在脑后,轻飘飘讥讽道:“对于你们陆家而言,这些东西的花销应该连根毛都算不上,就需要换来我感恩戴德吗?未免也太不对等了,且外面都传我和你陆少校之间彼此结怨已久,你不觉得这些‘好心’来的太过不合常理了吗?那我又为什么要接受?”

  他的声调淡淡,散发着病后的弱气,却每个字都扎人非常。

  陆不眠一时气结,心口隐隐发痛。

  “流言,你当真了?”他低声说:“我以为那天你救我,是因为我们之间有默契。”

  “默契?”顾醒说:“我救你是因为不想欠你,陆不眠,你以为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好到可以互相抵人情?还是说你觉得救了我一次就能再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了?”

  陆不眠猛然一怔。

  是啊,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真的是众人口中所传的那样水火不容吗?

  或许曾经是......但现在,绝不是!

  “顾醒。”他抿紧了唇角,低沉道:“我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讨厌你.......”

  “可我讨厌你。”顾醒冷冷道:“我讨厌你们这些上等人,肆意践踏别人,还要装成一副无辜受害的嘴脸,我沦落到今天这般田地全都是拜你们所赐!现在却还要我跟你们演一场冰释前嫌的戏码?殊不知我看到你们这么虚伪就恶心!”他骤然间拔高了音调,似是破了防,手指攥着被面用力捶了一下,捏的发白。

  “拜我们所赐?”陆不眠重复了一遍,疑声道。

  仿佛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顾醒倏地噤声。

  他低下头,刘海拂过苍白俊秀的侧脸,留下大片阴郁。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当初的人命官司难道是我让你犯的?”陆不眠匪夷所思说:“顾醒,坦白说我不讨厌你,相反,对于从前的校友时光,我是怀念的,我比谁都想要让你回来,我想要拉你出泥潭,可是你呢?是你一次次的拒绝我的不是吗?现在又反倒来怪别人?你会不会太荒谬了?”

  “我荒谬?”顾醒倏地举手捂着胸口,仿佛有什么痛楚在身体里游走,他的嘴角轻微的抽搐着,却怒极反笑,“是啊我荒谬,我也觉得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像我这样的废物东西了,所以回不去了陆不眠!少在我跟前卖弄你的天真,你走,我不想看到你!接下来我会和哈德森去同一所监狱,往后余生都不会跟你有交集,你少来我跟前添堵,也不用□□的心!”

  “你还想回监狱?”陆不眠震声道。

  “是,我想。”顾醒笃定道。

  “你以为哈德森能罩你一辈子?”陆不眠咬牙:“你打算烂在监狱里头?”

  “是。”顾醒说。

  “你简直脑子不清楚!”陆不眠骂道。

  “人各有志。”顾醒说。

  “你有个屁的志。”陆不眠怒声说:“不可能,我告诉你休想。”

  “你管不着的。”顾醒哼道:“哈德森有办法把我弄过去。”

  他越是这么说,越是想要拉开与自己只见的距离,陆不眠心底那股邪火烧的越旺。

  “哈德森能动的手脚,我在外面只会动的比他更自如。”

  “你少在这里吹牛,还是先想想怎么把自己从内勤部门弄出去吧?”顾醒说。

  “顾醒你可以试试看。”陆不眠冷笑起来:“我不准,你绝对哪儿都去不了,别说跟着哈德森了,兴许只能待在我身边呢?”

  顾醒的眼角剧烈的抽动了一下。

  “陆不眠,你不要在这里犯贱。”他一字一句道:“如果你真的跟我玩儿这套的话——”

  他的发作毫无预兆,豹子一样扑了过来,陆不眠虽有防备,但心底终究是存了一份对于病号的心软,二人双双摔倒在地。

  顾醒的手高高举着,被陆不眠狠狠的制在半空中才没有落下,他的掌心里握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

  “如果杀你可以坐牢,陆不眠,我完全不介意将其列入备选计划。”顾醒恶狠狠的笑:“同校一场,我不想闹得这么难看。”

  陆不眠的眉头蹙了一下,刚想再说些什么,身后的病房门被人踹开!几个狱警和安保人员鱼贯而入,大力将顾醒从他身上拉开!

  “不准动!!”他们咆哮着,戒备拉满!

  “秘书长!我们已经控制住目标了!”另有几人将陆不眠从地上搀扶起来,汇报道:“陆sir没有受伤!”

  陆不眠回眸,就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姿态闲闲的伫立在那儿,饶有兴致的注视着他们。

  “没受伤就好。”顾禹钦竟十分关切的走上前来,拍了拍陆不眠的肩,“陆sir,你可是帝国的尖端人才,务必要保重自己。”

  他的突然出现有些出乎陆不眠的意料,事实上截至目前,陆不眠还没有正式与这位新官上任的顾秘书长打过交道,他们之间应该还没有好到能让顾禹钦亲自出面慰问的交情,陆不眠心下存疑,没有立刻应声,而是旋即望向顾醒。

  顾醒的反应令他更为诧异,那张牙舞爪的家伙像是顷刻间被抽走了灵魂般,眼睛瞪得老大,一动不动了,眼底的光泽黯淡失辉,像个假人,唯有唇瓣在不停的颤抖着。

  “陆sir,我们外面说话。”顾禹钦十分优雅的侧身,示意其他人控制住局面,便向陆不眠发出邀请,“其他人,守好门,切忌对可怜的病患太粗暴,即便他们有罪,但他们也是病患。”

  顾禹钦说话做事实在是完满,让人挑不出错处,陆不眠看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没有贸然动作,随之出门,一个护工却突兀的挡在了他们的跟前,她似乎是在旁边蓄谋了很久才揪准这个空隙钻进来,避开那些助理保镖靠近顾禹钦,那是一个中年女人,其貌不扬,在他们两位体面的男士跟前局促不安的搓着手,但却迟迟没有要让开路的意思。

  顾禹钦的下颌高高的抬着,他的微笑依旧是那么的官方完美。

  “这位女士,有事吗?”他问。

  女人哆嗦了一下,眼神惶恐不安却又饱含迫切的昂起头来,向供奉神明一般,双手紧握至胸前,她的嘴唇也在剧烈的颤抖着,抖到几乎说不全一句完整的话。

  “禹......”她的齿列碰撞,“那个我——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抱歉,我的时间很宝贵。”顾禹钦说:“见面需要提前预约。”

  “我,我我很快的。”冉慧急声说:“我,我给你做了饭,饭团......我拿来给你,你尝一口就好。”

  “抱歉,女士,我们公职人员不能收受他人一分一毫。”顾禹钦说:“你的好意我恐怕不能接受,且我现在也不饿。”

  说完,他直接绕开了女人往前走了,头也不回,神情冷漠,女人呆立在原地,久久不言,眼神失落凄凉至极,直到被顾禹钦身边的助理推搡开来。

  这一切都落在顾醒的眼中,青年的眼眶瞪的发涩,红的如血一般,他的唇角古怪的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又苦的滑稽,而后他像是彻底脱力一般,跌坐在床上,用手背挡住眼眸。

  陆不眠走在顾禹钦身后,这一系列发生的事情都是说不出的古怪,饶是方才差点儿被顾醒袭击,他的戒备点却依旧不在顾醒身上,相反,他心系顾醒的厉害,担忧如巨石压迫着他的心脉。

  他的直觉告诉他,是顾禹钦的到来导致了这一切,可是为什么呢?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员,这个一直笑眯眯的西装革履的家伙,今天来究竟是抱着怎样的目的?

  “我的车钥匙落在特需病房了,秘书长先生。”陆不眠说:“我得去取回来。”

  他说着转身,听顾禹钦似笑非笑道:“陆sir,什么深仇大恨一定要现在解决吗?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陆不眠回眸。

  “秘书长大人,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疏离又不失礼貌的回应。

  “你跟顾醒之间的事情,我有所耳闻,所谓既生瑜何生亮,实在是有人生来就是彼此的敌人。”顾禹钦说:“但身为公职人员,也有自己必须背负的责任,不能让私人感情影响到工作。”

  陆不眠的眼底闪过些许微光。

  “上面指派的任务,我一向全力以赴,这点秘书长大人无需怀疑。”

  “有你这句话就好了。”顾禹钦转身,笑盈盈道:“陆sir,顾醒这个人的危险性你也看到了,监狱对他而言不是处罚之地,若真将他关回去,不啻于放虎归山。”

  “但帝国对死刑的把控很严苛。”陆不眠意有所指道。

  顾禹钦愣了一下。

  他像是get到了什么意外信息,笑盈盈道:“那是自然,不过并不能因为如此就放任顾醒这样的人乱来,陆sir,你有你该承担的责任。”

  “比如?”陆不眠说。

  “我知道,你和顾醒不睦已久。”顾禹钦说:“但全帝国上下,若论谁能治住他,谁能给他苦头吃,除你之外找不到第二个人,所以我建议让你亲自监管顾醒,一对一的那种。”

  顾禹钦说完这番话,着意看向陆不眠的表情,他发现陆不眠的表情十分复杂。

  像是竭力在遏制什么情绪般,陆不眠甚至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这不合适吧。”陆不眠哑声推辞:“我跟他......真的很容易爆发冲突,长时间共处,秘书长大人,我会很辛苦。”

  “作为帝国的公职人员,最起码的奉献精神该有吧?”顾禹钦似是料到会如此,冷冰冰的威胁道:“你如果不同意,那我只能认为是你能力不足或是......对工作态度敷衍,关于从内勤部门外调的申请,就只能延后了。”

  “所以我是非接纳顾醒不可了。”陆不眠眨了眨眼说。

  “没错。”顾禹钦微笑。

  “那好吧。”陆不眠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放下手掌,露出了满脸的惋惜和痛苦,是那么的真情实感。

  “文书很快会下达,陆sir,往后就要辛苦你了。”顾禹钦说。

  他意满离,助理紧随其后,小声道:“秘书长大人高见,把顾醒交到陆不眠手上,不怕他不受挫!”

  顾禹钦说:“且陆不眠这软硬不吃的性格,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他家世背景雄厚,往后要是坐大,少不得变个麻烦,也该被磨一磨了。”

  “最好他跟顾醒的矛盾冲突升级,失手闹出人命,就像刚才那样,那才是真正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助理窃喜说:“刚才陆sir的表情实在是精彩纷呈,那憋屈又不得不忍住的模样,简直比什么好戏都过瘾。”

  殊不知那厢,陆不眠目送着顾禹钦离去,意欲上扬的唇角终于压不住了。

  他低头给闻时礼、谷川怜奈还有虞澄分别发了消息。

  “顾禹钦最近是不是有向你们打听我和顾醒的关系?”

  谷川怜奈:“有有有,你怎么知道?”

  虞澄:“我差点儿说漏嘴。”

  闻时礼:“问就是不好,糟透了,对不对?”

  陆不眠挑唇。

  看来这烟雾弹的效果比他料想的还要好。

  “感谢组织。”他低声说:“秘书长先生给我送温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