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桑瞧不得他这样的哭法,也蹲身下去, “诶诶诶,你先别哭,我叫你唤魂好不好?”

  “能唤得回来吗?”阮清攸抬头。

  “我不骗你啊,”木桑挠头, “我看不清他的因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当时他换命的时限已到,但是我们现在只能是试试,万一成功呢是不是。”

  阮清攸本来是想说,若不然还是算了,他本来这条命也是逆天而来,还回去便就还回去。

  但张了张嘴才又回过神来:如今安然无恙的是自己啊,反倒是季钦才是前路未卜那个,他凭什么决定季钦的死活呢……

  “请姑娘教授唤魂之法,多谢。”

  *

  半个时辰之后,阮清攸手上怀抱着一只公鸡,公鸡脚脖子上用红绳拴好,后被一群人簇拥着上了房顶。

  他已经连着好些日子不曾好生用口人粮食了,方才在下面儿时还不觉如何,真到了房顶上,一眼竟瞧见了山脚下劳作的佃农,还没小指头大呢,没来由的,就是一阵腿脚发软。

  这人站得高了,就觉得吹面的风也格外大了,夜风呼过来竟像小刀子剌一般带上了些刺痛。

  他怀里抱的这只公鸡三岁往上了,威武得很,鸡冠子抖索一下似乎都能扇风。

  恍惚之间,阮清攸好像又回到了被人药倒了塞进花轿,进泰宁侯府冲喜的那天,那日的公鸡也同今日这只一样,那么沉,那么大劲儿。

  只是那时,他不曾想到过季钦可能会回来。

  一如现在,他不曾想到过季钦可能会离开。

  他定了定心,蓄了蓄力,开始朝着南边儿声声地唤,唤“钧希”,也唤“季钦”,说“回来罢”, “快些回来罢”。

  从日头高升一直唤到明月高悬,他唤得累了,便清咳几声缓缓,站得累了,便直接坐在了屋脊上。

  夜间的风较着白日又更催人许多,忽的一阵吹来,连公鸡带阮清攸都一道打起了摆子。

  阮清攸很少说话,但声音好听,像溪水击石一般好听,但是现在他已经足足唤了半日,声音沙哑地已不成样子,饶是如此,还在坚持地唤着:“钧希,天都黑了,回罢,该回了。”

  林焱在下头急得跳脚,这小同窗身子如何虚,他是亲眼见过的,莫到时候这头还没醒来,那头先倒下了,着急忙慌地扒拉木桑, “木桑啊,祖宗啊,我的亲姑奶奶,成了吗?这下总唤够了罢?”

  “这样的事儿,大约都是多多益善的,”木桑也在下头候着, “当年我师父也主持过这样的法事,那家的小子在屋顶上呆了两天一夜呢。”

  “祖宗,我麻烦你睁眼瞧瞧,上头那位跟旁人家身强体壮的小子能一样吗?别到时候魂唤回来了,他倒下了,”林焱叉起手来, “我那表弟可不是什么善茬,他的心肝儿肉若是有点损伤,咱俩怕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莫说要游历大晋,你怕连这门都出不去了。”

  木桑闻声一凛, “真的假的?”

  “骗你有什么好处?你给我钱吗?”林焱“哼”一声。

  “那怎么办啊?”木桑犯了难, “我瞧你这弟媳的模样,若你表弟醒不来,他可就要跟着一道去了,他生得这样好看,我很是舍不得……”

  “……你倒是会怜香惜玉,”林焱很是无语, “不若这样,你先叫他下来,若过几天还醒不来,咱们便再叫一回。”

  “也行,”木桑点头。

  她从南边的小国跟着自己师父一路往北走,在大晋的西南讨生活,这一身占卜,做法事的本事说来说去也只是为了赚几个子儿,俩人是一脉相承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稀松”。

  是以,很多法子,木桑可能知道,但是却不一定精。

  稀里糊涂的,能混过去,那便混过去了。

  听到林焱这样建议,便点头应了,大声朝阮清攸喊着:“房顶那位哥哥,下来罢,可以啦!”

  阮清攸抱着公鸡,被一群金吾卫护着,从梯子上下来,离着地面还有三磴的时候,直接摔了下来。

  大公鸡落地,狠狠扑腾着翅膀,拖着一双被绑紧的脚行远了。

  阮清攸一脚还未落地,身子一晃,就直直地晕了过去。

  “坏了坏了,真坏了……”

  林焱感觉自己头皮发麻,一面着人速速去请太医,一面背起阮清攸,一路狂奔进了全别庄上下最暖和的主屋卧房里,将浑身冰冷的人塞进了季钦的被窝里。

  *

  成宣帝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从金吾卫地牢里审完罪犯出来。

  阴暗潮湿的地牢散发着一股子常年不散的霉味,一旦沾染在了身上,半天都驱赶不去,很是恼人。

  因着这个,成宣帝心情很是差劲。

  听到兰时别院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嗤笑:“阮珣如今已这般上不得台面了?”

  张福全听着,心里头不太是滋味,他虽是个无根之人,但在内宫中也算见足了悲欢离合,至亲之人病急乱投医,那是人之常情,论不得一句“不上台面”。

  但他脸色未变,也没说旁的,只上前伸着手臂扶持了一把, “夜深了,陛下当心脚下。”

  出地牢,上轿撵,一路回到养心殿,成宣帝由人伺候着洗漱完毕,时辰已过了丑正。

  张福全照例封了半壶烈酒上前,躬身问:“陛下,可要小酌几杯再安歇?”

  自打四月初三指挥使重伤之后,成宣帝忙于穿梭各个牢监,已四十日未曾开朝,也是从那日开始,一向精力充沛,龙体康健的他,患上了失眠多梦的毛病,夜夜须得借助半壶烈酒,方能入睡。

  “不必,”成宣帝自己落下了明黄帷帐, “明日开朝,便不饮了。”

  这些天里,他基本上将肃,荣二王的朋党审了一个遍,今夜的院正,是最后一个了。

  这一夜成宣帝并未睡着,翻来覆去的,两个时辰难捱的像是两个日夜。

  四十日内,他瘦了不止一圈,冕服再度穿上,宽大得像是旁人的衣衫。

  随着张福全一声“上朝”,成宣帝明台高坐,透过冕冠之上的十二琉往下看去,在京五品以上官员,打第一位的超一品指挥使并着唯一一个在京藩王始,从前往后已少了不少人。

  有的是已经死了,有的是在地牢中等死,总归都是该死之人。

  太祖皇帝光封藩王的弊病已经绵延百岁,活像一根生在大晋心脏之内的肉刺,时至今日已不得不除。

  不管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胤亓愿意作这个剔除肉刺之人。

  成宣帝看着下头,缓缓开口:“今日朕开朝会,叫诸位爱卿齐聚于此,为的是宣布一事。”

  他顿了顿, “从今日起,收回各处藩王封地,所有赋税收归国库。”

  这意味着各地藩王之后只有岁禄与食邑,与藩王府邸的巨额开支相比,简直杯水车薪。

  此番重压之下,必定有人要反。

  但成宣帝要的,就是这些人反,他要将各地藩王一下打压至底,要将大晋至高权力稳稳握在手中。

  今日开朝,并非商议,而是通知。

  “祖宗礼法,焉可废之!同宗血脉,焉可伤之!”很快便有老臣涕泗横流地跪下,扬声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一语既出,便有其他人跟着一道跪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成宣帝早知道有人会反对,只冷冷道:“朕意已决。”

  “那老臣……”那人蓦地起身, “只有以死明志了!”

  旁边一同跪着的人忽听得“嘭”一声闷响,再抬头,就见殿前白玉石柱上蜿蜒出一朵畸形的血花,尸身横陈,死不瞑目。

  众人愣在当场,既忘了请命,也忘了起身。

  成宣帝却好似没看见一样,起身便走,只扔下了句:“此事无需再议,退朝!”

  *

  退朝之后,成宣帝换上了一身便袍,策马来到了兰时别院。

  四十日,他已经有整整四十日未曾见过季钦。

  他已日夜兼程地将所有致季钦重伤的贼人发落,但季钦,仍旧没有醒。

  虽嘲笑阮清攸屋顶唤魂乃是“上不得台面”,但他也不是未曾漏夜前往大佛寺,只为给季钦点上一盏长明灯。

  被人一路迎进主屋卧房,季钦静静躺在床榻外侧,若非是脸色实在难看,竟像是睡着了一般。

  阮清攸面色潮红,见他来也未曾施礼,只是咳嗽着坐起身来,看着他,不曾说话。

  成宣帝看着阮清攸,心里头涌起一阵歉意——毕竟季钦,是因为保护自己而重伤。他的歉意,来源于,他觉得自己赢了阮清攸。

  于是,他未曾过分在意阮清攸的御前失礼,只说:“若钧希醒来,那你因家族而落罪一事,我自会同他再行商讨;若钧希醒不来……”

  他喉头一哽,半晌才压着声音说:“那前尘往事,便就一笔勾销了罢。”

  阮清攸撑着仍发着高热的身子听着,闻言虚弱一笑,低头看向了季钦,眉目间是无限柔软, “若他醒不过来,便同族人一般,将我早早发落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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