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之后,季钦和林焱兄弟俩就很默契地没有再提阮清攸,好像那天晚上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离开边城的最后一日,季钦突然要前往市集。

  “你向来不喜欢那些,今儿怎么转了性子?”林焱问。

  季钦抿唇,没做声,自行上了马。

  林焱见状,当即打马跟了上去,毕竟季钦不爱逛集市,他林焱却爱逛得很。

  二人逛了一圈,林焱很是买了些大晋少见的小玩意儿,没什么用,但瞧着好看,倒是挑起事儿头的季钦迟迟没有遇到合眼缘的。

  ——阮清攸曾问他边境如何,他既提及互市,那此番得了机会便想着带些什么与他。

  但逛来逛去,东西是都送的出手,但他二人这尴尬身份,到底师出无名。

  本都打算离开了,一个要收摊的角落里,季钦瞥见了个花盆,里头生着棵半死不活的苗。

  “这个怎么卖?”季钦用西境语问。

  摊主回以口音十足的大晋官话,“十两银子。”

  “多少?!”林焱先跳了脚,“你怎么不干脆直接去抢?这玩意儿出市集就能死你信不信?”

  摊主摆手,“你去看看,就这一盆。”

  “我要了,”季钦利落地掏了银子。

  “你真是不食人间烟火了,十两银子买盆快死的草……”林焱心疼地直哆嗦。

  “你懂个屁,”季钦宝贝地将“草”护住,“这不是草,这是辣椒。”

  打集市回来的第二日,季钦给定北侯林易好生磕了几个头,言说过年便不回了。

  林焱笑嘻嘻在林易边上站着,说:“我定然给您将人看好咯。”

  如此,才让林易的脸色稍好了些,挥手将两个孙子往外撵,“要走便快些,白日多行几里,莫赶夜路。”

  路经大同时,半夜里,季钦被一行人找上了门来。

  林焱一时间警铃大作,起身便要拔刀。

  季钦按住林焱,整了整衣摆,独自跟人去了一旁,虽他来回行踪都未曾告人,但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地头蛇能得知他打此地路过,也不是难事。

  离季钦等人住店约一里之外的空地上,有人在马车上等着,见季钦走近才跳下来,“指挥使,好久不见。”

  “何事?”季钦开门见山。

  这人只余下了一只眼了,余下的这只在夜里闪着精明的光,从怀里掏出了个信封晃一晃:“就喜欢同指挥使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前儿刚得的消息,指挥使会喜欢的。”

  年关将至,许多人的日子想必难过,季钦看着这人手里的东西,他能确定对方不敢拿些假东西糊弄自己,但这东西,却未必是自己感兴趣的——

  “何物?”

  那人不直接答,只轻轻一点,“与贵府那位胆大包天的庶母有关。”

  徐金翠?季钦转头要走,那确实是不感兴趣。

  “慢着,”那人急了,上前拉住季钦的衣袖,“指挥使不妨同咱们打个赌,这个东西,您即便不感兴趣,也一定会用得上。”

  “哦?”季钦挑眉,“赌注是什么?”

  “我这另一只眼。”

  季钦点头,“开价罢。”

  那人伸手比了个数,季钦当即从怀中掏出了银票,二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下头人颇有眼力见儿地捧了个桐油灯盏到季钦面前,季钦抖开纸张,眉头一蹙,随即收进了怀里,拱了拱手,总算是愿意同眼前这位“故人”寒暄两句:”“齐老大,这厢拜个早年了。”

  被称作齐老大的这人也抱拳,“好说好说,也祝指挥使万事胜意。”

  拢共出去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季钦装束未变、神色未改又回客栈时,林焱还没睡,焦躁地等着,见人回来当即迎上去,“他们找你何事?可有难为你了?”

  今夜来的那一伙子,看着像江湖人士,说不准还是当地野匪,自来军匪不同路,季钦如何会在大同被这样一群人寻到门上?

  季钦站在衣架旁,开始从容地除衣,“季钤曾买凶杀我。”

  “这事儿我知道,你后来不是躲过了一劫吗?然后报应不爽,那个季钤得了急病,死了。”

  “这伙子,就是季钤当时雇的人。”

  林焱:“?”

  当时林焱离得远,鸽子腿上绑竹筒,纸条子里写不了几个字,信里交代得到底不清楚,当然也不知道这段。

  “这人在第一次对上我的人时,就落了下风,寨子里妻小都在,拿刀抵着脖子,他们就招出了季钤。我最后出了双倍的价格,让他们去杀季钤。”

  再后来的三次刺杀,一来是为了麻痹季钤,二来是为了助齐老大拿到季钤的钱罢了。

  只是最后一次刺杀,惊动了成宣帝的暗桩,那次齐老大人马损失惨重,想来现在日子难过,也有这原因。

  林焱:“?”

  不是,你杀人都这么麻烦吗?刀一抹脖子完事儿了,还许得季钤多饶那么些日子作甚?

  季钦背身对着林焱,却像是看见了林焱脸上错愕一般,“死得轻易亦是福气,他母子二人还不配享这样的福气。”

  被病痛折磨那些日子,季钤与徐金翠都也不好过。

  但是,再不好过,又如何能有母亲缠绵病榻时,他们母子的日子难过?

  林焱闻声点头,“倒也是这么个理儿。”

  那既如此,季钦与这些绿林好汉相熟,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林焱外袍一脱,紧随着季钦的后头上了床。

  客栈屋子紧张,他二人共住一间地字号,一屋双床,靠着两墙。

  灯已熄了,但兄弟二人都没有落床帐,躺了片刻,林焱听见季钦很是落寞的声音从屋子的另一头传来:“若我当时一刀了结了他,那他是不是就不用进泰宁侯府冲喜了?”

  那他是不是就不会成为自己的寡嫂了?

  自然,季钦是断断不会介意他曾嫁娶过,但,嫁与季钤那样的草包,让季钦很是难过,像是见到自己日日养护、束之高阁的白玉上,骤然生出了乌鸡点子。

  他觉得冲喜这事儿,已是辱没了他的阮清攸。

  更不要提,进府之后被徐金翠磋磨的那些鬼日子了……

  季钦这一句里头两个“他”,但林焱听得懂。

  不止听得懂话中所指,还听得懂季钧希字里行间难掩的后悔。

  话到嘴边转了几圈,林焱最终还是开口:“钧希,你从前可不曾这样瞻前顾后。”

  *

  从边疆回来之后,林焱就一直随着季钦住在了指挥使府上,也由此见识到了季钦的忙碌。

  头一天抵京,季钦带着林焱出去下了顿馆子,然后就钻进了书房,一连二三个时辰都没有丁点动静。

  再出门时已快要凌晨,林焱还以为表弟开窍要带自己去吃宵夜,结果他换了身红袍打马就进了宫,再回府就是三日之后了。

  林焱觉得这日子有点待不住,虽说得了祖父的命令要好生看着季钦,但以季钦这日程来说,自己想来是看不住的。

  不光看不住,还显得自己在府上太闲了……

  说来,季钧希不愧是比自己年轻上几岁,可真能熬啊!

  于是,在季钦回府的时候,林焱鼓起勇气,提出要求:“若不然,我搬去侯府住?”

  听闻那位小同窗在府上也很闲,日日吃茶养花的,大约是可以同自己玩得到一处去,如此,自己这个外乡人,在年关将近的好日子里,也不算是太寂寥。

  季钦瞥他一眼,“好吃好喝供着你还不成?如今侯府没落了,一应用度还不如此处。”

  不如此处吗?林焱变了扁嘴,他怎么听说有人能品内供的果子、饮明前的龙井、吃滇南的茯苓呢?

  “没事,我不挑,”林焱笑嘻嘻地回。

  “想也不要想,”季钦扔下这句就走了。

  手下人立马小跑跟上。

  季钦打从边疆回来就一直心绪不佳,手下人都猜测是不是在外头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儿,稍微有点眼力见儿的都夹着尾巴做事,轻易不找到指挥使的头上,全府上下,也就只有这位表哥敢跟指挥使多说上几句了。

  而这位表哥只当表弟是因为干活多了累的,脾气差些便差些了——那蒙着眼拉磨的驴叫得也不欢实呢。

  其实季钦并非是在边疆遇见什么事儿了,在大同与齐老大见的那一面也不值当的他挂心,他一直心绪不佳,只是因为母亲的忌日也要到了。

  舅父林荃和母亲林妗,忌日只差不到一个月。

  每年冬天到了这时候,满身是刺且都外放的季钦,都会变得低调寡言起来。

  原因无他,思念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