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余桃>第12章 12.纤尘净

  ==

  “西军大胜!”

  “陛下亲领兵马,取道梁国,再下陈国两郡,兵临陈国都城!”

  捷报传至京城,送入内阁,在众阁臣手上转了一圈后,被吴竟思拿入幕内,放到余桃案上。

  这位侍奉过三朝皇帝的阁臣更显老态,近年来身上也添了不少毛病。三年前他本已生了致仕之念,未曾想辞官折子还没递上去,宫中传说皇帝御驾亲征西塞,将批红之权放给余桃,作为知情人,吴竟思不得不撑着一口气留在任上,助余桃稳住朝堂。

  初听这消息时,他很有些忐忑。今上擅战,对于生息养民之策不甚上手,总嫌阁臣票拟不得圣心、避重就轻,隔几日就要在宸安殿发上一通脾气,内阁几位谁没被他当头骂过?若非余桃时刻在旁劝谏圆场,怕是阁中好几位老臣官帽都保不住。旧时东宫学圣君之道,对国策施行自有一套想法,虽不能成龙,能代皇帝施政治国,稳固朝局,也不算枉费学识。

  他不怀疑余桃的辅政之心,可他对皇帝的气量颇有疑虑。

  吴竟思甚至专程进宫与余桃说过这事,以防皇帝请君入瓮之计。余桃只哑然片刻,笑着摇摇头,劝他不必多虑。

  而后来谢璟御驾离京,玉玺就真交到了余桃手里,吴竟思也不知该对此作何评价。

  谢璟可不是去个三五日,他去了三年。

  这三年里,内阁余桃说了算,朝廷竟不知有皇帝。

  在李家通敌事发遭诛九族后,吴竟思曾以为无论如何谢璟和余桃之间必定生隙,结果却恰恰相反。

  提及差点将他牵连进抄家灭族大案中的李之昌,吴竟思仍会觉得心寒,若非余桃力保,他早该是枯骨一具。

  余桃看完前方战报,并不说话,默默放至一侧。西境路远,邸报自战场至宫中便要十数日,战局瞬息莫测,不论消息是好是坏,他看到时都已经尘埃落定许久了,并没有为此激动的意义。只是他这弟弟着实能征善战,只要他把后方坐稳,前线就是捷报频传。

  他伸手拿起另一封未拆的书信,比起看邸报时的严肃沉闷,手摸到熟悉的玉板纸,余桃脸上便不自主带了些松快笑意,看到最后,更是难以遏制心中雀跃,抬头欣喜道:“陛下已急调了宁南郡官员接管新郡事务,叫阁中给他拟个班子,不日派出上任,待打下陈都,御驾便班师回朝。”

  吴竟思见他喜不自胜,忍不住提醒道:“陛下取道梁国,去时容易,回来恐怕难,得早作打算。”

  “你我都能看出的事,他难道看不出来?”余桃指尖轻抚着细腻纸页,人虽还在宫墙之中,心却已飞到了西塞的谢璟身上,就如同谢璟如今已称得上迷信他的治国之才一样,他也盲信着谢璟的善战之能,“备好便是了。”

  他又感慨道:“幸而陛下近年多加恩科,广开科举,朝廷不至于无人可用,不然这一下分去好些,倒还真会捉襟见肘。”

  吴竟思领旨退下,余桃不舍地将家书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心里是极度的思念:我竟不能即时与他分享战果喜乐,只能在京遥祝他大捷,难道不遗憾吗?

  三年相别,不觉得多么寂寞,听说他要回来了,才觉得实在是已经分离太久了。

  余桃将家书揣进怀中,稍微整理过案牍,从帘幕后走出。阁臣皆已离开,只有个十来岁的孩子坐在案前看草拟文章,听到里面有人出来,眼神不住往余桃处瞟,显然有事为找余桃,故意拖拉不走。

  谢曕年纪虽还算小,却已御门听政四年有余。十三岁的少年身姿挺拔,气质已是从容不凡。他露出少有的磨蹭之态,余桃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看天色,说:“殿下要去便趁早。”

  谢曕露出欣喜之色,向余桃一揖,回身匆匆走了。

  自三年前李家事发以后,齐月央作为李氏女未被处死,只是圈禁长宁宫,常年不得出,谢曕就三不五时去给母亲请安。

  余桃看着谢曕背影,也是颇为感慨。十三年来谢璟后宫未有入过新人,早年时候有大臣热衷劝皇帝选妃,见折子递上去杳无音信,渐渐就提得少了;后来谢曕长得健康聪慧,在延武九年殿试上一语惊人,朝臣皆以为皇帝不会容忍,又是一波上书狂潮,十封折子六七封都在说这事,余桃略有不安,谢璟看着他和一堆折子,只觉烦不胜烦,一道旨意令谢曕出入听政,朝野顿时鸦雀无声;直到近年,已少有人再提,只有仍不死心的大臣年节上请安折子的时候会说上一二句。

  余桃走到庭中吹徬晚凉风,想起谢璟拥着他抱怨朝臣眼瞎,说曕儿长得和阿兄一样好,怎么就不能继承大统。又想到吴竟思旁敲侧击问过他,皇帝是不是那方面不太行,以至于子嗣艰难。

  吴竟思本意是要摸清谢璟的底线,才能知道要把谢曕教成什么样,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这位老臣不想再领会第二遍。可他自觉问得没问题,昨日才被“那方面不行”的皇帝治得差点求饶的余桃脸都快挂不住,三言两语糊弄过去,把吴老大人送走了。

  余桃想到此处,嘴角不由得挂上淡淡微笑,随即又觉得一阵难抑的想念,恨不得谢璟领着的是支天兵天将,明日便能飞回宫来。

  ……

  长宁宫本是座冷宫,后来几经修缮,外观与寻常宫室无异,不过若说特异之处,仍有其一。

  长宁宫内,有旧时太子谢璋为皇五子谢璟种的一片桃林。

  眼下正是挂果时节,枝桠上都是绿色的嫩桃,谢曕回到宫中,问清齐月央正在桃林散步,便过去了。

  谢曕数日不曾来,齐月央看到他满心欢心,拉着儿子坐下,母子俩说上几句体己话,齐月央拍拍他的手,忽然说:“你皇父快回来了。”

  谢曕三岁就被抱离她身边抚养,这是宫中惯例。齐月央自问如果她是谢璟,定要趁此机会,要么使谢曕与自己离心,要么干脆将他养废,可谢璟没有这么做,上书房的大人们将谢曕教得很好,冲着这个,齐月央也愿意敬谢璟一分,在谢曕面前提起他,也会用一句淡淡的“皇父”代指。

  “儿子知道。”

  齐月央定定看着儿子的眼神,希望从他的眼中捉到一丝野心,可无论她怎么看,谢曕都还是同样的神色。

  她的儿子,不像他的父亲那样温良,不像他的母亲那样傲慢。谢曕从小就有主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齐月央能明显感觉到,随着谢曕年龄渐长,她的影响力越来越弱。她觉得这是一件很坏的事,她担忧谢曕会被谢璟与余桃笼络走。

  但冥冥中,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件好事。若他们母子交往过密,谢曕就永远是谢璟提防的对象。

  至少现在,谢曕有本事让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欣赏喜欢他。

  这让近年的齐月央破天荒地有了个荒唐念头,觉得或许谢曕不用争抢,真就能兵不血刃地拿到谢璟的储君之位。毕竟谢璟至今也还在和余桃厮混,没有自己的血脉子嗣。

  然而这念头也只能作为齐月央无趣时候的说给自己听的玩笑话。男人想要孩子,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一次意动,一个夜晚,一场交媾,就可以等着孩子从女人肚中爬出来,延续他的血脉。

  子嗣是女人的精血托生,却是男人的战利品,只要有能耐,想抢多少,就能抢到多少,什么时候抢,都不算晚,当母亲的,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何其可悲。

  谢璟一旦有了孩子,已经长成的大皇子谢曕,就会成为极为尴尬的存在。

  现今朝野上下,群臣无人可投奔,即便皇帝再是春秋鼎盛之年,膝下只有谢曕在,也有一股势力,隐隐以这位唯一继承人为中心聚集,投诚到了齐月央门下。

  齐月央手中还有当年齐皇后交给她的一批宫中心腹,她自己把控宫权整整十年,数十年经营,她要趁着御驾未曾回宫之际掀起一场宫变,并非难事。

  这或许将是她这辈子能等到的唯一一次绝妙机会——玺印在余桃手中,宫权在自己手中,而谢璟身侧待着的是萧明远,是李澄引颈自裁后,硕果仅存心向谢璋的旧部。

  但她没有擅动,她在等谢曕的回应。儿子长大了,她再不需如同护崽的雌兽一般凶暴,齐月央觉得,有些事可以交给他来决定。

  毕竟谢曕才是如今除了余桃之外,站得离谢璟最近的人。

  谢曕小小年纪,心思通达,黄昏收幕,日头落下,他看着渐渐昏黑的桃林,说:“这一林桃子,母亲使人打来吃过吗?”

  齐月央自然不曾,她平日用的水果都是各地进贡,对宫中这几株桃树产的桃子并瞧不上眼。

  “儿子听说,皇父特意嘱咐过,长宁宫的桃子,熟了之后要摘下分发宫人,不使零落成泥。”谢曕笑道:“其实皇父自己也会吃,还会把我抱在膝上,喂我几块。”

  “儿子和桃树,都是皇父亲手照料过的。”他伸手抚抚粗糙树干,“树尚且如此,遑论人呢。”

  齐月央专注地听他说话,谢曕很少在她面前提谢璟,她虽不赞成谢曕把谢璟想得如此纯良,但是如今的形势告诉她,当今的皇帝,的的确确和他的父皇不同。谢璟心里一日有余桃的一席之地,就必然会有谢曕的。

  “母亲。”谢曕将手塞进她掌心,认真说,“不争是争。”

  齐月央看着儿子,绷直的身体缓缓放松,眼睛里的温柔后,也有些难掩的疲惫,她笑笑,拍拍谢曕手背,说:“好。”

  ……

  谢璟果然在梁国遭了伏击,又耽搁数日时间,与卢江打了一场里应外合,在乌江畔给梁军打穿,得胜班师回朝。

  快至京城时,百官外迎二十里。谢璟受了叩拜,下马更换銮驾,登车前左右张望一眼,问谈也山:“人呢?”

  谈也山默默往旁边跪一步,露出身后执鞭的马夫,谢璟认出人来,笑骂道:“作这身装扮做什么?”

  余桃抬头,也笑着:“臣给陛下驾车。”

  谢璟想他得紧,不与他多耍嘴,登车道:“哪里需你。爱卿好好陪朕才是正事。”

  见余桃没有动作,又折身打起帘催促:“还不快上来?”

  余桃应了一声,从善如流将鞭子丢给谈也山,自己跟进御驾,坐到谢璟下首。

  谢璟入内便看到小案上摆的一盘桃子,他算算时日,只觉心花怒放,欣然问道:“长宁宫的?”

  “嗯。”余桃挑起一块喂他,也笑得合不拢嘴,“陛下尝尝。”

  三年未见,虽举止好似未曾分开过一般,也到底三年了。夏日炎炎,谢璟驾马半日,车架中不敢骤然放冰,鬓边热得结了点汗珠。他吃桃解渴,余桃就细细看他吃了沙子略显沧桑的脸,心疼得不行,忍不住抽了手绢替他擦拭。

  谢璟刚想打趣他,忽听到外面传来个少年声音,朗声道:“儿臣给皇父请安。”

  谢璟咽下口中桃子,冲余桃眨眨眼:你儿子。

  余桃每天都要见谢曕,此刻对儿子的兴趣着实没有对弟弟的兴趣大,看谢璟想见这个三年不曾见过的晚辈,伸手替他撩起帘子,让他看上一眼。

  谢曕站在车驾下,就这样和谢璟说了会儿话,待到差不多该启程,谢璟将剩下的桃子赏给他,谢曕接过,磕头退下。

  “长大了。”谢璟吃足了,伸手将余桃揽进怀里,两人紧紧贴着,余桃觉得似乎被件熟悉东西顶住,偏偏谢璟还一脸正经地说这话,将谢曕和余桃对比,“倒是……不大像你。”

  “朕怎么记得,明明曕儿小时候长得还挺像阿兄的?”

  余桃伸手摸摸他沧桑成熟后更添韵味的脸,说:“我和阿璟也长得不像。”

  一个儿子一个异母弟弟,这能比么?谢璟只觉好笑,将头埋在余桃颈间,贪婪地嗅他身上书墨的味道,半晌才松快下来,说:“辛苦了。”

  不过是坐在阁中圈圈点点的案牍工作,哪能比得上在前线吃沙子的谢璟。余桃摇头:“和阿璟比起来,谈何辛苦……”

  他又想到他二人天各一方,一人睡宸安殿,一人睡行军帐,都是同样的孤零零无所依,三年,哪怕再是相信谢璟能够得胜而归,每个没有音讯的日夜,对余桃来说都很难熬,他不想再让谢璟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出事。

  谢璟笑笑,要余桃宽衣犒劳。余桃便从善如流解衣,将自己送到他手下,按住谢璟放在自己胸膛上的手,还是忍不住说:“再有下次,曕儿也大了,你让我随你去……”

  谢璟抓起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琥珀色的眸子亮亮的:“你在京中,我才放心。”

  即便早就知道谢璟心中所想,能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余桃仍是觉得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余桃稍有不驯谢璟便恨不得将他打死下场,到今天一句“你在京中,我才放心”,谢璟已能安然地将自己最要害的地方交给余桃守护,余桃成为了他的“自己人”。

  他们从幼时相识、决裂,到党争对抗,再到谢璟将他捉住、圈禁,直至今日,兜兜转转,二十七年。

  幸而这二十七年,没让他们继续渐行渐远,而让他们二人能够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也算了无遗憾。

  谢璟发现余桃在走神。他在情事上一向霸道得厉害,从来没改过,在这么个亲密时刻,身边人竟然还能出神,他也有些怀疑人生,变换角度将余桃折腾得叫出声来,那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的魂儿,又随着动作重新一头扎回余桃身体里。

  谢璟眯起眼睛笑笑,凑近问:“阿兄想什么呢?这都能走神,莫不是阿璟服侍得不够周到?”

  自他离京,余桃数年间未曾再受过这遭,本就有些难受,这几下刻意折腾,几乎要让他眼中含泪,又被谢璟的亲昵和气音撩拨得无所适从,只觉身体里一阵热流胡乱冲撞,难受得紧,只能亲亲他,低声告饶:“不要此处……慢一些。”

  谢璟不理他,仍旧将余桃圈在怀里,自顾自撞着,吃味道:“阿兄倒是先说说,这个时候走神,是想起什么人了?”

  余桃无奈接了几回,话都说不出来。待到谢璟稍稍放过,喘匀了气,立刻道:“哪有什么旁人……我除了你,本就是谁也不要了。”

  “是吗?”谢璟还是不信,对这人简直是又爱又恨,恨不得一口咬烂了吃进肚里去。

  余桃低笑两声,牵起谢璟的手放到背上,让他摸摸陈旧的鞭伤,再牵着他来到胸前,说:“只是想到一些过去的事。”

  谢璟眼神闪了闪,他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一件事,包括当年几次打伤余桃。只是那个曾认为可以理所应当伤害的对象,如今放在心尖上尚且疼不过来的时候,想到他因自己遭受的苦难,还是会有些心虚。

  哪怕他知道余桃不在意。余桃提起这些折辱的语气,与提起一场玩闹差不了多少。

  谢璟与余桃都心知肚明,当时的他们,并没有太多选择——或许曾有过另一条路,若余桃能忍气吞声,甘做奴婢;若谢璟能冷酷无情,索性抬手将余桃放过或杀死,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是一次次的血泪碰撞,在死门的绝境开拓出一条生路,走过去了,便是云消雾散,万象更新。

  如同现在这样。谢璟正思考该如何接话,突然觉得自己的物什似乎被夹了一下。

  他愣了瞬,望进余桃的眼睛,见他眼中含着一丝戏谑和无尽的包容爱意,过往的所有缺憾,便被全然抛至脑后了。

  皇帝归京的仪仗甚大,八十一乘十二行,前后两万六十一人,蜿蜒数十里开外。恢宏而浩大的行进中,人海与旗帜、对扇的深处,乐声与金铃声里,明黄的车驾内,青丝交缠,血脉相融,不分彼此。

  从今往后,再无遗憾。

  ----

  《余桃》到这里就全部完结啦,感谢阅读!希望谢璟和余桃的故事能让各位聊以解闷。

  还是第一次尝试这种类型的文,只能说有很多收获,也有很多遗憾,继续加油努力。

  *此处为特别感谢名单:谢谢fumi,屠镜里和x065j6鱼鱼在连载期间的留言评论,给了我很大鼓励hhh

  故事告一段落,鱼鱼们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