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蓄意犯上>第50章 “你不觉得可笑吗?”

  噩梦,又是噩梦!

  颜喻又一次突然惊醒,惊惶地睁大眼睛。

  他下意识四处张望,想找令自己心安的东西,可他整个人像是被蒙上了密不透风的黑布,眼前只有望不透的黑。

  额头浸出的汗水变凉,滋生出阵阵寒意。

  颜喻愣了愣,才看见窗外黑沉的夜空上,从层云中探出一角的月牙。

  原来还是半夜啊。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大敞着,冷风灌了进来,床头的蜡烛才会熄灭。

  颜喻搓了搓手心的冷汗,安慰着自己,试图给那个血腥的梦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可一闭眼,那些场景就一遍遍重复,高耸的悬崖,嶙峋的怪石,还有斑驳刺眼的血迹……

  一切都那么真实。

  颜喻用力按着太阳穴,试图用钝痛掩盖一抽一抽的刺痛。

  可是没有丝毫作用。

  今夜肯定是睡不着了,颜喻翻身下床,穿上鞋,又往肩上披了件衣裳,走出了房间。

  院中是静谧的黑,清淡的月色洒下来,织出稀疏晃动的树影。

  颜喻其中静静地站着,心境也随之摇晃,晃出疯狂生长的茫然与恐慌。

  站了好久,直到双腿发麻,他才重新抬脚,随便寻了个方向,没有什么目的地往前走。

  等意识再次回笼时,他已经来到了后院的小池旁,池塘是人工挖的,里面散养着不少锦鲤。

  不过现在是晚上了,鱼儿似乎也陷入梦乡,并不如白日那般活泼地游玩。

  颜喻抬眼望了望四周,惊讶地发现岸边坐着一个人,似乎是……刘通。

  颜喻走过去,问:“刘伯,你怎么在这?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刘通见到他也有些讶异,回了句“老头子嘛,哪能夜夜都睡得着啊”,就因为颜喻的衣着皱起了眉头。

  他让颜喻坐在他的小木凳上等着,回去抱了前几天他托绣娘加紧赶制出来的大氅,加盖在颜喻肩头。

  等确定颜喻不会再冷了,才关心地问:“少爷可是有什么心事?”

  颜喻看着平静的水面,讲了他近来总是重复的梦境。

  刘通沉吟一番,问:“少爷是在害怕吗?”

  颜喻点了点头,面对待他如亲子的刘通,不再隐藏心中的恐惧:“我怕它昭示着什么,也怕稚儿会出事。”

  刘通笑了下:“少爷以前从不信这东西。”

  颜喻说:“是啊,人们不是都说越怕失去什么,就越想信些什么吗,可能我就是这样。”

  刘通想了想,问颜喻要不要再去一次济源寺。

  “济伊v索源寺?”

  “对,少爷还记得济源住持吗?”刘通问,“他刚闭关结束,少爷或许可以去见一见他,就算没什么用,就当散散心也是好的。”

  颜喻想到那个白胡子老和尚,心底有些抗拒,一是固有观念作祟,二是一想到那人,他就会想起那年的家破人亡,以及那枚和林痕有关的平安扣。

  可他不想拂了刘通的关心,犹豫片刻,点了头。

  之后两人又聊起从前,刘通提及很多颜喻小时候的事,说那时候颜喻很调皮,总是喜欢捣乱惹祸,偏偏惹的祸都不严重,每次都让老爷又气又笑。

  独独有一次,是他和一群朋友跑去了青楼,还花了三百两银子买了个小倌。

  老爷第二天知道这件事时,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拿着扫帚边追边打,边打边骂。

  可怜他一个只读圣贤书的大丞相,骂不出惊天动地的语句,只能逮着“丢人”“愧对颜家”“不知廉耻”几个词翻来覆去地说。

  到最后,两人都跑累了,才让小颜喻去跪了三天祠堂。

  颜喻听着听着就笑了起来,问刘通:“刘伯还记不记得那个小倌是谁?”

  刘通笑道:“怎么会不记得,容迟公子可是少爷的至交好友,多少年走过来了,唯有你们两个好得一如往昔,难得,难得啊。”

  ……

  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直至天边泛起橙红的晨曦,颜喻搓了搓冻僵的手,回了房间。

  又是一天的百无聊赖。

  林痕虽是让他回了朝堂,却没把相印还给他,他现在就是个有名无权的空架子,早朝也时去时不去。

  这样似乎也不错,颜喻乐得清静。

  又过了一个难眠的夜,颜喻终于下定决心,去了济源寺。

  许是济源住持刚出关的原因,济源寺的大门不断有人经过,进出的人神色各异,或悲或喜,格外热闹。

  颜喻顺着人流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院中。

  悠长的钟声拂过耳边,回音袅袅,荡平了添香者浮躁的内心。

  有位年轻的小和尚来引路,颜喻双手合十回了一礼,道明身份来意,小和尚就带他绕过人群,来到一处幽静的禅院。

  “住持刚讲过经,正在和另一位施主饮茶,施主可在此稍作等候。”小和尚说完便施礼离开。

  颜喻闲来无事,打量起这座僻静的禅院。

  整个院子并不大,地面铺着青砖,有些砖块已经松动,缝隙里冒出几簇小小的苔藓,苔藓是很显眼的青绿色,装点着颜色有些单一的院落。

  院中只有一口石井和一棵银杏树,以及树书下的一桌两椅。

  石井很普通,并无特殊之处,银杏树应该有些年份,树干足有合抱之粗。

  时至深秋,叶子褪去绿色,变成明艳的金黄,即使无风,也时不时有扇形的叶片掉落。

  颜喻目光追着一片悠悠扬落下的叶片,目光缓慢的挪动中,多日来的烦闷隐隐有被抚平之势。

  忽然,风过枝头,卷起一阵细密的沙沙声,金黄的叶子簌簌落下。

  禅房老旧的木门传来闷响,颜喻目光转过去,恰恰好与开门之人对上视线。

  皆是怔然。

  风悄然止息,落叶像是在空中定格,慢下降落的速度。

  耳边响起更悠长的钟声,余音如涟漪般圈圈扩散,泛到心头,敲得心脏失了一拍。

  “林痕?”颜喻率先回神,不怎么相信地喊了对方的名字,觉得荒谬。

  为什么会在寺庙遇见这人,总不能林痕也做了噩梦?

  他想探究,却没能再次对上目光,因为林痕率先垂眸,稍显慌张地避开了。

  林痕会主动躲闪,还是第一次,稀奇。

  颜喻皱眉,心中闪过异样。

  或许是人老了行动不方便,济源姗姗来迟,出现在林痕身后,朝他施了一礼:“颜公子。”

  颜喻回礼。

  与此同时,林痕朝济源点了点头,从侧门离开了。

  济源邀颜喻进屋,颜喻摇头,指了指银杏树下的木桌木椅:“就在这儿吧。”

  见老和尚没有异议,他就走过去,拂落树叶,坐了下来。

  济源进屋取了茶水,斟了一杯,放在颜喻面前。

  “贫僧与颜公子应该有很多年未见了吧?”济源面目慈祥,问颜喻。

  “十一年。”颜喻答。

  “竟是这么久了啊,颜公子今日因何前来呢?”

  “解梦。”颜喻答,其实他更想问林痕来干什么,但忍住了。

  济源似乎并不意外这个回答,道:“梦由心生,化自人心深处的欲念或恐惧,所谓解梦,也只是为了看清它们,颜公子应当比老衲更明白,它因何而生。”

  颜喻皱眉,他知道自己怕什么不错,但总感觉济源在绕弯子,不想给他解,于是问:“您对其他人也是这一套说辞?”

  济源也不觉冒犯,笑出了声,道:“人不同则缘不同,又怎么会一样呢?”

  那就是唯独拒绝自己了。

  颜喻点头,没再强求。

  如此一来,倒没什么可说的了,颜喻起身告辞。

  “颜公子,”济源也起身,叫住他,“可还记得那枚平安扣?”

  “记得。”

  颜喻答,就是送给林痕了,他不知道佛家是否忌讳这些,便没说。

  济源双手合十,合眼道了声“阿弥陀佛”,感叹:“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呐。”

  “什么意思?”

  济源还在笑,年近百岁的老人眼珠已是浑浊,却偏偏在看人时带着看透世事的清醒与透彻。

  他说:“那枚平安扣的机缘已了啊,颜公子。”

  颜喻闻言愣住,他一时想不明白那句机缘已了到底指的是什么,保林痕平安顺遂吗?

  总不能真如话本中那样,关键时刻替人挡了一剑,人活着它碎了。

  从正门出来,迎面撞见背手而立的林痕,对方孤身一人,抬手望着天边飞过的鸟儿,看样子,似乎是专门从侧门绕过来等他的。

  林痕转过身,道:“好巧,颜大人着急回去吗?”

  不给人点头的机会,他接着说,“陪朕走走吧。”

  颜喻没多犹豫就点了头,正好他有事要问。

  林痕见状,带着颜喻去走济源寺里长长的游廊。

  游廊是该寺中很有名的建筑,黄琉璃瓦搭于廊顶,往外是绿色剪边,剪边下是镂空木饰,木饰由左右两排向前延伸的梅花圆柱撑起。

  廊宽十余尺,足够三五人并行。

  廊下别有洞天,头顶是以黄色为主调的彩绘,颜喻对佛家了解不多,佛八宝也只识得三四样,初看之时还很新奇,之后便越发觉得无聊。

  林痕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声的。

  他问:“今天怎么来这儿了?”

  竟然没主动阴阳怪气,颜喻觉得稀奇,便好脾气地答了这个问题,只是瞒下了梦的内容。

  林痕应该只是随便找的话题,听完并没什么反应,只是顿了顿,道:“朕来找住持,是想请他出席不久后的登基大典。”

  “嗯,知道。”颜喻应声。

  半路发达的皇帝嘛,总要找人帮忙粉饰一下自己的谋反行径,打造个顺应天意的好名声,好尽量名正言顺地坐到龙椅上,德高望重的住持就是不二人选。

  “朕打算让颜卿率百官奉册宝,颜大人可愿意?”

  奉册宝是登基大典中很关键的一步,是由百官将册书和宝玺交给皇帝,代表认可与听从。

  而能在此种时候站在百官之首的,则是最有权势,也是皇帝最宠信的臣子。

  颜喻停下脚步,面向林痕,讽刺地勾了下嘴角:“我不愿意。”

  林痕并无意外,也停下脚步,与他对视,僵持。

  时候尚早,香客大都集中在前殿上香,游廊中并无多少人,但总有三三两两经过,向他们投来疑惑好奇的目光。

  对视累了,颜喻率先移开目光:“我会回朝,是交易,也是让步,但也仅限于此,多的我做不到,也不会做,陛下另寻他人吧。”

  “丞相是百官之首,群臣表率,此事于情于理都该颜卿来担。”林痕说。

  “于理是,但于情不是。”颜喻继续往前走,再没了欣赏游廊的雅兴,“林痕,你把我的亲侄儿拉下来,扣押住,再自己坐上属于他的位置,还妄想我心甘情愿地带领百官臣服于你,你不觉得可笑吗?”

  “可笑吗?我不觉得,也不信你看不清局势,你和江因已经败了,败得彻彻底底,现在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我,捏着江因……”

  林痕突然顿了一下,两步走到颜喻身边,抓住颜喻手腕,制止他再往前走。

  “捏着江因性命的也是我,颜喻,你别无选择,只能答应。”

  颜喻冷笑,顾忌有人在场,他往前逼近一步,同时压低声音,嘲讽道:“林痕,你可真有出息啊,整天就知道拿个失智的孩子压我,你不是说自己是皇帝吗?倒是换个筹码啊。”

  “颜喻,他和我一样大,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林痕攥着他,声音狠下来,“他是皇帝,输了就该承担后果,自古以来亡国之君都没什么好下场,是你一直妄图给他圈出个安宁的生活,颜喻,拿他压你的根本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他不配的,你把拉着他的手放开,行吗?放开我就不逼你了。”

  “不行,”颜喻摇头,“不可能,他是我侄儿,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可能放手。”

  “那他要是死了呢?你也要下去陪他吗?”林痕问,声线颤抖,他感觉到了。

  颜喻猛地抬眼看他,眸色锋利,夹杂着瞬间溢满的痛苦,嘴唇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像是一直紧绷的弦,突然扯断了,蜷曲起来。

  “是。”颜喻答。

  一瞬间,如坠冰窟。

  林痕不知道,这个回答响起的时候,更痛苦的到底是颜喻,还是他。

  他真的很想问,那我呢?

  却毫无立场。

  胸腔中翻涌的恨意告诉他,不是要报复吗?现在正是时候。

  把江因坠崖的消息说出来,说出来,颜喻肯定会被压垮,会痛不欲生,那样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可另一半碎得彻底的爱意又在嘶吼,说颜喻会撑不住的。

  问他垮了你怎么办,你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就是想看他痛苦,看他悔恨,但前提也是看着他。

  说出来的后果,你撑得住吗?

  对啊,撑不住。

  单是想一想,他就觉得恐慌。

  见林痕脸上的肌肉明显僵住了,颜喻又道:“是不是到最后,你还要把刀架在江因脖子上,逼我对你俯首称奴,摇尾乞怜?是不是只要我敢反对,你就敢让我亲眼看着江因去死啊?”

  “不是……”林痕退后一步,背撞到身后的木柱上,这一声并不明显,像否定,又像祈求,祈求颜喻不要说了。

  他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颜喻笑了声,很微弱。

  惶然抬头,就发现颜喻的情况并不正常。

  呼吸急促,胸膛的起伏也很明显,是愤怒,更是失控。

  像失了地基的高塔,摇摇欲坠。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颜喻的脸惨白得过分,眼底乌青,眼中也有熬出的血丝。

  他另一只手抓住颜喻的手臂,失措地喊了声“颜喻”。

  颜喻听见,动了动眼珠,他挣扎,试图挣脱林痕的钳制,可是没能成功。

  颜喻垂下头,看见因动作而垂落在他胸前的发丝。

  发丝太软了,风一吹,就晃晃悠悠失了骨气。

  颜喻自嘲地扯了下嘴角。

  他没料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失态。

  明明,一开始的想法,是反正自己没几天可活了,那就试着把高傲,把愤怒,把失意,把痛苦都抛了去,心平气和地同林痕周旋。

  被嘲讽,被胁迫都没关系。

  将死之人,何必在意。

  他原本,也只是想讽刺林痕的。

  可提及稚儿,提及死亡的瞬间,他的头就像是突然间被长针刺入,疼到几乎麻木。

  连日来的彻夜难眠,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噩梦把他的理智碾碎,让江因二字成为他的禁词。

  仅仅提到,他就不受控制地去想最坏的结果。

  万一稚儿出了什么意外呢?

  万一林痕真的那样做呢?

  万一他没能把稚儿救出来呢?

  一个又一个可怕的可能,沉沉地垒在他的脊背上,几乎将他压垮。

  颜喻脱了力,身子晃了晃,往前跌去,幸好林痕在,及时把他接住。

  “我答应你,”他还是妥协了,有气无力的,“只要你别伤害他。”

  林痕抬手,压在颜喻的后脑上,发丝很凉,顺滑的触感让他舍不得放手,他稍施力道,就把颜喻的额头按在自己脖颈处。欲盐未舞

  “好。”他说。

  林痕偏头,下巴抵着颜喻的发顶,往游廊的尽头望去。

  两排圆柱延伸,再延伸,它们之间的距离也在不断地拉近,再拉近。

  可惜,游廊有尽头,它戛然而止于硕大的山石前。

  再往前便没有路了。

  所以两排柱子走到头都没有交点,连视觉的错觉,都没能带给它们相遇汇聚的终点。

  他想起江因生死不明的消息,这消息还真是和那个丑陋的巨石一样,惹人憎恶。

  不过没关系。

  他已经让人假扮江因继续带着那群人绕圈了。

  只要他瞒得够久,拖得够久,就还来得及,把颜喻从名为江因的牢笼中拉出来。

  再彻底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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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

  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这是佛家的禅语,查了查,好像出自《大宝积经》,讲前世今生缘孽和因果报应的。

  知道不大恰当,但纠结很久,还是用上了。

  (自说自话,我行理解,先顶个锅盖)

  o>_

  另外!

  五千多字,一次性全放出来了,大肥章诶,我厉害吧!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