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芷北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的自己仿佛一位旁观者, 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是怎么度过戏剧一般的一生。
故事的最初,是在淡蓝色的温暖液体中开始的。
液体是甜的,他偶尔张开嘴偷喝几口, 看着路过穿白大褂的人嘟囔着什么, 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拿着某种细长的管子,接通容器给他补充液体。
所有人在他的眼里都有无数条可能线, 最终汇集到相同的目的地。
他们将这个能力称作“解说”。
一个人的一生会有很多条路走, 但他只会解说最有可能的那一条线。
他在巨大的淡蓝色液体生活了很久很久, 日子很无聊, 只能盯着器皿之下路过的生物。
这个未来会被伴侣刺死, 那个未来会被火烧死。
……
最终他得出结论:所有的生物最后都会死,所以死应该是一件常见的事情。
幼小的封芷北连话都不会说,但死亡已经在他心里占据了一部分地位, 他对这件事情非常好奇。
这似乎是每个生命旅程的最终站。
他看着所有人一步步通过各种方式走向死亡, 最终变成宇宙中的一片尘埃。
为什么所有能动的生物都会死?
直到, 他被人从温暖的淡蓝色液体中抱出,浑身湿漉漉的,眯着眼睛像一只落水的幼猫。
“各项指标无问题,可以投入使用了……呃你别蹭我,有水。”
那人的怀抱十分冰冷, 但却天然地对他有着特殊的吸引力,让他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用手抓住那人的衣服, 努力往前蹭了蹭。
封芷北努力睁开眼睛,看了看抱住自己的人。
他突然愣住了。
这个人的周围缠绕着淡蓝色丝线, 将他们两人紧紧圈在一起。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经历死亡, 身体支离破碎后又重新聚合, 然后再次被用某种方法杀死。
——死亡不是这个人的终点。
封芷北的身体开始产生一种难受的感觉,弄得他哼哼唧唧,抱着他的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声安抚。
后来他才知道这种感觉叫“疼痛”。
剧烈的疼痛之中,他内心的困惑与对面前人的好奇也越来越重。
——他看不清这个人的未来。
-
封芷北再次醒来时,床边正坐着戴眼镜的燕楚雪。
他面无表情起身,盯着燕楚雪看了几秒。
熟悉的疼痛感袭来,于此同时,眼中出现了一条条丝线。
燕楚雪面色一沉,将他的眼睛捂住,“别看,先好好休息。”
他的手和以往一样冰冷,弄得封芷北眼皮一颤。
封芷北定了定神,吐出一口气。
这间房子是花园街B-0099号,后来被他亲手烧毁,但现在,他和燕楚雪共同居住在这里。
不久之后,他们就会搬到花园街B-1100号。
封芷北将燕楚雪的手轻轻拍开,将头转向窗户的方向。
现在应该是清晨,模糊的淡色月影挂在天边。
天空是有月亮的,因为……
这里不是游戏。
燕楚雪将摆在床头柜上的粥端起来,用勺子喂给他,“吃点东西,不然身体撑不住。”
封芷北抿紧嘴,目光又移向他。
尖锐的疼痛又从身上各处产生,尤其是手臂和脖颈处。
燕楚雪的身体在他眼里逐渐扭曲,像一幅融化的油画,一条条淡蓝色的丝线缠绕在周围,连接到某处。
封芷北顺着丝线看,忽然一顿。
淡蓝丝线的末尾,连接着他的右手无名指。
燕楚雪双颊微红,看起来竟然有些羞恼,再次捂住他的眼睛,“别看了!”
整个卧室一片沉默。
“你最近在干什么?”
封芷北率先开口问。
燕楚雪一愣,下意识答:“在找平衡。”
他说完,也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没头没尾,于是一打响指,一簇幽蓝色的火焰凭空产生,在空中不断变幻着。
“实验一直没有进展,好几个实验室压力都很大,这次项目牵头的闽知春和金宇也受影响了……”
燕楚雪嗤笑一声,“那群人……他们自诩跟随着宇宙高等生物的进度,不断学习进化,但他们最初的路好像并没有走对。”
火焰变成了猴子的形状,在空中挥舞着长臂,慢慢直起身子,身形变化。
蓝色的火焰将周围的一部分物体也照成了蓝色,最后,火猴子直立行走,手上握着工具。
它从猿类演变成了人类。
“更何况,我们和人类到底谁更高等一点,还说不定呢。实验、不停实验,不停透支我们的属性进行实验,这真的是对的吗?”
燕楚雪赤红的双眸映照出蓝色的火焰,喃喃道。
过了几秒,他伸手将空中的火焰抓灭。
封芷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对于已经经历过投放到人类世界、进入死亡游戏的他而言,不管哪个回答都有些不妥。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叹了一口气。
“那么在乎自己未来的归宿干什么,该死的时候就死了,那么着急,而且……”
“最主要的问题是,他们不识字啊,就算我属性再强又有什么用,一群听不懂人话的家伙。”
封芷北想起曾经那些非人类生物排成一排,等着让他解说未来的场面。
“你以后会被你的顶头上司杀死。”
那时候的他面无表情,冷静对一只三条腿的生物说。
三条腿的生物半天没有回答,就在封芷北思考自己是不是太过残忍时,听到下方传来弱弱的声音。
“对不起……我、我没听明白,能再解释解释吗……”
封芷北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
最终,他们只能用一种人类世界通俗易懂的方式来帮助这群生物理解。
比如靠一些短视频……
燕楚雪将勺子怼到封芷北嘴边,打断他的回忆,“乖,吃东西,等会还要去实验室。”
封芷北:“我不吃,直接带我去实验室。”
燕楚雪和他僵持一会儿,最终还是将勺子放下,抬手抚上他的脖子,眼神晦暗不明,“还疼吗?”
“疼。”
但疼才是活着的感觉。
封芷北闭上眼睛,按照之前记忆中的方法控制住自己的属性,再次睁眼时眸色微深,和之前的淡眸有些不一样。
他在游戏里的属性其实一直处于使用状态,只不过游戏中压制了他的属性。
这是燕楚雪后来开发出来的功能,只针对他一个人。
解说的属性是一把双刃剑,在看不清某些人的未来时,它就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燕楚雪知道他的性子,虽然平时很温和,对谁都笑眯眯的,但在某些方面却过分执拗。
他沉默着将碗筷收起,带着他去实验室。
封芷北坐上他的车,看着窗外的风景。
燕楚雪有车,一辆纯黑色的小轿车,是仿照人类车辆制作而成,后来在那次火灾事故之中烧毁。
幸福大学副本中,纪灵开的那辆车就是被烧毁的这辆。
如今轿车还在自己手上,自然是不用骑机车吹风。
游戏里的花园街终日被迷雾笼罩着,看不清周围的建筑,而如今的花园街,周围的别墅里隐隐能看到有影子在活动着。
在路过其中一幢别墅时,一位女青年正抱着一位小男孩转圈。
封芷北认出这是贺新梅和贺雨同。
他揉了揉太阳穴,理解了当时游戏中,燕楚雪恢复记忆后的手足无措。
这种感觉就像偷窥了别人的人生,偷走了他的感情和记忆,强占他的躯壳,代替他成为了他自己。
很奇妙。
燕楚雪开车很稳,封芷北知道这是他和自己生活后才练就的本领。
他原本是飙车爱好者,自从有一次封芷北下车后直接吐了,他就再也没有开快过。
而且这人竟然背着他搞了个小机车。
封芷北觉得挺有意思。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燕楚雪在游戏中到底经历了什么,只能结合他曾经用属性看到的东西,得出一个有点恐怖的结论。
燕楚雪在游戏中不止死了一次。
封芷北眨眨眼,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耳朵,在摸到一片光滑后,才突然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并没有耳洞。
耳朵上的耳桥是后来,他到实验室大闹一场,在狭小的实验室休息处,燕楚雪捏着他的耳朵,用打孔器狠狠钉上。
窗外的景色不停变幻,封芷北瞥了一眼开车的燕楚雪,心想:出去之后再找你算账。
现在,他有旧人要见。
实验室在整个花园街的最尽头,纯白色的建筑给人一种冷静的感觉。
门口,一位戴着口罩、穿着白色长褂的青年站在门口,一双上挑的眼睛弯了弯。
燕楚雪按了两声喇叭,权当打招呼。将他放下后,便绕到楼的后方去停车。
封芷北下了车,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笑容,看起来非常奇特。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要找人算账的表情。
“……叫我过来干什么?我当年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装?”
对方眨眨眼睛,“你这么快就全记起来了?”
“是啊……架不住你的好崽子天天在游戏里天天折腾我,脑袋一撞,这不就想起来了吗。”
封芷北活动了一下手腕,瞳色逐渐变淡,看向面前的B-367。
对方的周身被缠绕上一种异样的红色,颜色一直蜿蜒进白色的建筑之中。
封芷北知道,这红色的尽头是纪灵。
他又盯了一会儿,“你这是……又用了属性?”
B-367的属性格外特殊,他能够在过去的时间穿梭,从而推演出未来的走向。
但这其实没什么用处,因为现在对于过去而言,就是一种未来,而现在是无法改变的。
这个属性只能让人膈应一下——原来有这么多更好的选择摆在眼前,偏偏选择了最差的那个,导致了现在的糟糕生活。
实验室的人公认这是一个恶心人的属性,于是他也不经常使用,只是闷在实验室,和培养皿还有胚胎死磕。
“都记起来了,怎么还叫我这个名字?”
B-367的脸被口罩遮住,看不清表情,“……我是用了属性,不过,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用了。”
封芷北猛地抬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B-367的未来是一片黑暗,黑到他看不清,他原本以为是像燕楚雪一样,无法被解说。
但现在看来,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再叫我一声北哥吧,这一路上委屈你了,很快就要结束了。”
B-367向前走了几步,手臂虚搭在封芷北的肩膀上,似乎是想给他一个拥抱。
封芷北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抱住他。
“北哥。”
沙哑微弱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有些僵涩。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出这个名字了。
“小芷,马上就结束了,马上就不会再有游戏和实验了,我们都会得到解脱。”
封芷北忽然一顿。
游戏的真正登出方法是进入后台,将芯片植入系统。
很难,但不是不能做到。
这是一场及其艰难的战争,后台并不是那么好进的,纪灵或多或少知道他们的计划,一定会有所防备。
“你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是哪里?”
封芷北松开他,问。
B-367,或是北哥,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入实验楼,“先不用管燕楚雪了,我给他发消息,让他先从后门进去,帮金宇干点活。”
封芷北的眼睛眯了眯,北哥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别害怕,这里很安全的。”
“这里不是游戏,也不是现实……这里是我的虫洞。”
实验楼的内部同样是一片纯白,和游戏的后台几乎一样。
事实上,游戏后台就是用一部分实验室改造的。
“虫洞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不仅能让人从游戏中短暂脱离,还能让我们从现实中离开……”
北哥将他带到左手边的一间实验室中,封芷北知道,这里是培养纪灵的地方。
“我们是活在未来的生物……从你下放到地球以后,我就试图寻找真相。”
实验室的尽头,一团初具人形的肉团漂浮在淡蓝色的液体中。
“我进入了很多次过去的时间,后来找到了一种让任何人都能进入过去的方法,那就是虫洞。”
他将手覆在玻璃壁上,水中幼小的纪灵似乎被惊扰到,来回游了几圈。
“这里是过去的时间,我找了个办法把荒野的权限移除了,这样我们才能安心谈一谈关于后面登出游戏,还有……销毁纪灵的流程。”
封芷北听到后半句话,抬眼看向在水中游动的肉团。
现在的纪灵只是一团肉,并不知道两个从未来偷渡到过去的人,正在计划杀死他。
肉团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泡泡,舒展身体,半天没有动静,像是睡着了。
丝线缠绕在它的身边,每一条线路都通往毁灭。
封芷北闭上眼,眼珠颤动,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正常深色的眼眸。
“你们在地球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燕楚雪当时没来得及和我们说,就被纪灵投放到游戏了……后来其他人也被投放到游戏里,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
在地球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封芷北将视线从液体中的肉团移开,将手插进衣服的侧兜。
坚硬小巧的骨头正躺在最深处,被他握在手中。
-
封家后院,人工湖。
封芷北正准备去湖上转一圈。
封家的人工湖很大,湖上有一座仿古小亭,他经常趁封家的几个长辈不在家时,独自划船去亭子里坐一会儿。
但是今天,他刚刚上船,就感受到了一阵不对劲。
清晨的湖面上雾气缭绕,鸟鸣声从远处传来。
湿气很重,他的脸上瞬间凝出了几滴水珠,顺着光滑的皮肤滑下。
他撑着船,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慌。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预示着即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少年时期的封芷北比现在要胆大得多,他淡色的眸子看向湖的最中央。
一道人影隐隐在湖中央的仿古亭中晃动。
封芷北以为是封家的人在湖上,正准备调转船头,离开人工湖,就听见模糊的声音传来。
“……我说了,实验结束、做完游戏后,我不会再回去的,我现在只想把小芷好好养大,让他舒舒服服在这里活一辈子……”
他撑着船桨的手一顿,眯眼看向被雾气笼罩着的亭子。
这是燕楚雪的声音。
那时候的燕楚雪还叫燕景明,是自己名义上的老师,今天是休息日,燕景明本不应该来的,更不应该出现在人工湖之上。
封芷北纠结了一会儿,实在是好奇他的这位老师到底在干什么,于是重新划起船,绕了一条雾气更重的路线,向着人工湖的仿古亭中行进。
越是往前走,不妙的感觉越是明显,他总感觉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将会对他影响很大,但他又控制不住去好奇。
清晨的空气有些寒冷,呼出的气体都泛着白,耳朵被冻得难受。
船越来越沉,沉得有些不正常,让人难以带动。但他像是没有发现一样,直勾勾盯着仿古亭上的人影,就算手臂酸涩到几乎抬不起来,也没有放弃,一直向前划。
水波荡漾,湖面上突然飘过几片花瓣,随着波纹摇曳着。
脖颈处和手臂传来异样的刺痛,他并没有在意,也没有发现湖面上反常的花瓣,只是像着了魔一样往中心划。
距离仿古亭越来越近了,人影逐渐变得清晰,黑发的高大男人正背对着他,将手机紧紧贴在耳侧,似乎在讲着什么。
“实验……我知道这是实验,但你不能叫我对他没感情,我做不到。”
“他是我的骨头,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做不到杀了他,杀了他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你能做到杀了你的人,我做不到,我不是你。”
封芷北划船的手顿住了,他有些疑惑地看向亭子中的男人。
什么实验……什么杀人?
燕景明要杀了谁?
对方的声音十分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封芷北已经瞬间联想到各种恐怖的情况,手心中出了一层汗,黏糊糊的,有些不舒服。
他小心翼翼将船停在不远处,侧耳倾听。
燕景明的声音突然拔高,“我都和你们说了,就差最后一步,实验游戏马上就能开发出来,你现在逼我把他杀了是想干什么?”
“……又是你们那堆可笑的伦理观念,我真是受够了,你不觉得你对不起那些已经死掉的实验体吗!金宇!你能不能别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荒野是我们所有人的心血,我和小芷已经牺牲很多了,小芷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都没有过能好好合眼的一天,我看着他浑身的伤我不心疼吗?!”
“所有人都有牺牲,纪灵不可怜吗,他一辈子都要被拴在程序里,闽知春到现在都因为实验事故没法生长,只有那么大点儿,每个人都有牺牲,不只你一个人……”
他的音量逐渐减弱,最终归于沉默。
封芷北忍不住用指甲抠了抠手心。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了,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过了一会儿,燕景明才重新开口,语气平复了不少,“这件事情你提都不要再提,也千万别跟燕北茗说,我脾气好,他可没有我那么好的脾气。”
封芷北坐在船里,听着几个陌生的名字从燕景明嘴里吐出,忽然感觉太阳穴一跳,似乎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锁定在自己身上。
他猛地回头,但这时候的雾气实在是太重了,看不清周围到底有没有人。
“我说了,他每天培养那么多实验体不是让你们杀着玩的,”燕景明的声音带着些恼怒,“他们和我们一样,是高等生命,不是随便可以丢掉的小动物……是,封芷北是第一个能从实验体转正的,但是不代表他是最后一个,未来会有更多有天赋的实验体出生,你们必须改改这种想法……”
周围的雾气更重了,弄得封芷北有些难以呼吸,他将手掩盖在口鼻处,试图让自己好受一点。
他紧紧盯着仿古亭内的燕景明,突然,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
封芷北浑身一抖,顾不上别的,慌慌张张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来电显示是他的父亲。
仿古亭内的燕景明顿了一下,回头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眼神锁定住雾气中船上的少年,露出有些手足无措的表情,但又很快收敛。
他对着手机轻声道:“我这里出了点事,过会儿再聊。”
随后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按灭屏幕。
封芷北刚把手机声音调成静音,抬头就看到燕景明已经从背对着他变成正对着他,雾气之中看不清对方具体的面容。
他浑身一哆嗦。
燕老师的眼睛……怎么变成红色的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最终,燕景明将手机重新举到面前,低头打了几个字。
封芷北的手机屏幕一亮。
【燕:过来,接我一下】
【燕:我没有船,被困在这里了,来救一下你老师的命】
【燕:好不好,你最乖了】
封芷北看着手机聊天框弹出的两条消息,犹豫了一下,出于对燕景明的信任将船划到了亭边。
燕景明推了推眼镜,眼里的赤红隐去,他迈开长腿上了船。
船瞬间向下沉了几刻度。
“怎么想起来这时候划船了?”
他顺手摸了一把封芷北的头,将船桨接过。
封芷北乖乖坐在船里,看对方游刃有余地划船,“今天院子里没人,正好出来活动一下……你……”
他观察着燕景明的反应,“你之前怎么到亭子里去的?还有……”
燕景明划船的动作不变,“你听到什么东西了?”
他的声音没来由地让封芷北浑身一颤,后背冷汗直流。
他将想问的话咽下,极力保持平稳的语调,“我知道你在打电话,但是离得太远了,我没听清,想着等你打完电话以后我再过去……”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即使对方背对着自己看不见,“我是不是很体贴?乖吧!……对了,你今天不是休息吗,怎么又过来了?”
燕景明的肩膀一僵,但很快放松下来,“你那个爹找我有点事情,在书房等我,过会儿我还得去一趟。”
封芷北又疑惑了。
他走之前明明检查过,整个房子里除了佣人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在。
而且他记得早上的时候,他那个便宜爹分明开着车出门了,直到他往湖边来都没有回来。
两个人心里都藏着事,下船以后互相道别便往两个方向走。
封芷北准备回自己的卧室,燕景明则是去找那位封家的家主。
湖面上的雾气散了不少,刚刚那阵莫名的冷气也消失了。
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将之前湿漉漉的水汽驱散。
封芷北独自回到卧室,锁好门,瘫在床上。
燕景明当时态度很严肃,这种状态下说出来的话应该不是假的……
直到晚上洗澡,温热的水划过身体,他闭着眼睛感受着水流从头顶浇下。
他决定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封芷北刚刚从浴室出来,就听到放在床头的手机铃声响起。
他胡乱用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半睁着眼睛接通。
“等会过来一趟,有事找你。”
是他的父亲。
封芷北懒得和他多说话,随便答应了一句便将手机扣下。
但他没有想到,这个夜晚将是他少年时代的落幕。
那一晚实在混乱,封芷北在书房中被几只根本不应该存在于世界上的怪物缠住,他名义上的父亲坐在椅子上,身体融化成肉泥,几只眼睛同时盯着他看。
“对不起……我也是听从别人的命令,实验只差最后一步了,必须这么做。”
那团不明生物的身体中间裂开一张血红的嘴,露出里面的两排牙齿。
封芷北的瞳孔涣散,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中滑落。
他的眸色更加淡了,视野之中出现了几条丝线,将对面的生物缠绕住。
昏暗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泪水与嘶哑的嗓音,组成了封芷北对那一晚的所有记忆。
自从这天以后,他疯了很久,那段时间的记忆都是错乱的。
等几年后他稍微缓过来一点时,竟然记不起关于那一晚的所有事情了。
所有人都说他是病了,只要吃药就能好起来,但他从来不听,送来的药也全进了下水道。
他不信封家人。
不过,这种疯疯癫癫的状态也给封芷北带来了一些好处。
他独自一人时,经常会产生幻觉。
各种颜色的丝线缠绕在每个人的身上,有时候一眨眼,就看到面前路过的人脑浆迸裂,鲜血稀稀拉拉流了一地,但再一闭眼一睁眼,视野中的画面又恢复正常。
他将看到的所有东西都画下来,轰动了国内外艺术界。
封芷北十三四岁时已经开始进入大众的视野,得过一些认可度高的奖项,就在大家都以为这样一颗艺术界的新星即将冉冉升起时,他却销声匿迹,许多年没有出现。
大家一度以为这又是一个伤仲永的故事,没想到他再次出现则是带着风格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作品,以封家的精神病私生子的身份,冲击了所有人。
在看完他这些年的作品后,人们才顿悟:他并不是仲永,他是达利。
诡异、怪诞、冲击、超现实、富有未来感,这是大家对他作品的评价。
所有人都在赞美这位未成年的天才少年,他不仅有非比寻常的天赋和灵感,还有一张精致到不似真人的面容,看起来像是流落凡间的脆弱天使。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位完美的少年,竟然是大家族的私生子,还生了病。
众人感叹,也许是他太过完美,老天爷必须拿走他的什么东西才安心。
搞艺术的有精神病很正常,而且在流出的各种视频和他人的评价中,封芷北待人亲切友善,思维敏捷,和人交流也并没有障碍。
他看起来甚至比很多正常人还要正常不少,并不是大家想象中会发疯的精神病。
大家对他更加怜爱了。
但没人知道,封芷北每晚都要吃安眠药才能勉强睡着,甚至有时候整夜失眠,盯着窗外的天空直到太阳升起。
他讨厌夜晚,只有被温暖的阳光照射的时候他才能感受到一阵安心。
后来这种情况甚至演变到了只有白天才能睡着,晚上则是怎么也无法入睡,吃再多的安眠药也没有用。
长期昼夜颠倒下,封芷北的性子也逐渐变得分裂,封家几乎所有人都被他当面诅咒过,而对外他还是维持着一副坚韧的天才模样。
有时候夜色降临,他坐在窗台上看着楼下的花园,会想起少年时期短暂出现在他生命里的那位老师。
燕景明像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一切都是他的一场梦,而现在梦醒了,他得独自一个人面对这世界。
直到有媒体开始针对他的学历问题而大做文章时,封家才意识到,封芷北初中勉强毕业后一直呆在家里。
封家懒得在他身上下功夫,于是将他扔到一个寄宿制私立高中,堵住媒体的嘴。
私立高中管理并不严格,封芷北经常偷偷溜出去,为未来做打算。
他必须从封家逃出去。
成年的那个冬天,封芷北偷偷翻过学校的围墙,再也没有回到那里。
自从他生病以后,封家对他的关注度少到近乎没有,他之前悄悄托人用画稿件赚来的钱买了一套便宜点的二手房,趁着之前逃学简单布置了一番,勉强能住。
封芷北收拾着屋里的东西,忽然在校服的外套口袋中,捏到一块硬硬的东西。
他将那块东西拿出来,举到灯下仔细观察。
那是一块晶莹剔透的骨头。
封芷北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将它送进嘴里,轻轻咬了一下。
“嘎吱。”
他一愣,没想到看起来坚硬的骨头很轻易就被咬碎了,紧接着,一股刺痛涌上太阳穴。
……
“后来……我重新回了实验室一趟,把他们都快吓死了。”
封芷北轻笑了一声,“那群假扮封家人的调试员后来好像真被我咒死了几个,所以他们才不敢碰我,之后他在人类世界过得也不太好,想让我帮忙,不过我没帮。”
他冷眼看向重新苏醒的肉团,“我可没那么圣母,我会把所有伤害过我的都成倍还回去。”
燕北茗的嘴角微微上扬,又想起了什么,“对了,我之前借了你的脸,不好意思啊……”
“当时情况挺混乱的,不止你疯,其他人也疯得不行,纪灵又天天缠着我,只有你一个人不在实验室,我只能用你的脸躲他。”
他的表情逐渐收敛,眼眸下垂。
“我不知道他那时候就在计划着把我们所有人都丢进游戏里了……甚至更早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燕楚雪第一个被他扔进游戏,再接着是其他人,本来他不想把我也投放到游戏里,毕竟是用我的心脏培养出来的孩子。”
燕北茗苦笑。
“他知道我把脸变成你的样子之后,气得要死,于是把我也扔进去了。”
封芷北思考了一下,竟然意外地能理解纪灵的做法。
以工具人的身份出生,长期得不到认可,的确会做出一些常人想象不到的事情。
“但他到底是怎么拿到荒野权限的?我记得燕楚雪当时和我说的是,你们几个人身上都有一部分权限,不至于让他一下子全拿到吧?”
封芷北又看向了玻璃器皿中的肉团,器皿的底部不断向上涌出气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是在给肉团补充营养。
他冷哼一声,“纪灵怎么敢,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是靠什么长大的吗,竟然敢对燕楚雪做那样的事情……”
封芷北并不知道在游戏中燕楚雪究竟经历了什么,但联系到之前从对方嘴里听到的“被活着肢解成块”,还有他短暂瞥到的对方的未来。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想要将里面尚未成型的肉球捞出来的心情。
燕北茗站累了,蹲在容器下面,抬头看着不断流动的淡蓝色液体。
“他……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做,你进第二个副本的时候他才过来找到我,说想带着我走。”
他有些失神,“我一直都在想,是不是我们对这些孩子们的教育一直都是错的,他们有些想法真的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贺雨同算你们几个里最乖的了,但你走了以后,有一天他过来问我,是不是总有一天他要和他姐姐分开。”
“我说,这要取决于你和你姐姐的选择。但是他后来说了一句话让我到现在都记得,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必须死,希望能把他的胃交给贺新梅,让她吃掉。”
封芷北一愣,很快反应过来。
贺雨同是贺新梅用胃培养出来的,他以前还说过,因为是胃,所以他的脑子不太好使,但身体很强壮。
虽然封芷北一直没搞懂贺雨同的脑回路就是了。
燕北茗抬起一只手,捂住脸,“我们的观念本来就是扭曲的,谁会用自己身体培养出的孩子做实验啊……但上面的那些老家伙们一天没死,这种思想就一天没办法消除。”
封芷北的手在他背后停顿了许久,还是没有落下。
“纪灵那时候和我说,他投入实验了以后,一定会创造出一个完美的世界,让所有人都能幸福生活,不用被世俗控制,也不必在意世俗……但我们又到底算什么呢,从宇宙的某个角落生出神智,被蓝色的星球吸引,追随着人类的脚步进化,到现在这种局面,这条路真的适合我们吗?”
他叹了一口气。
“纪灵在把我丢进游戏之前和我说,既定的未来没法改变,他只能帮我们选择什么时候死亡,也算是一种解脱。”
所有人都在痛苦,但却找不到源头,他们想要改变现状,但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陷入了另一层地狱。
封芷北皱着眉沉默半晌,忽然开口。
“未来并不是不能被改变的。”
燕北茗有些错愕地抬头。
“现在都没活好,想什么未来?”他嗤了一声,“纪灵只是给自己找了个逃避的借口,怎么可能有改变不了的未来呢?”
封芷北将兜里的透明骨头拿出来,放在白炽灯下看。
骨头散射出细碎的光芒,投射到白色的地板上,形成一层一层的图案。
“如果未来真的不能改变,我应该是躺在水底烂死,而不是现在站在你面前了。”
他将骨头慢慢转动,脚下的图案也随之变幻,最终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形状。
是一朵玫瑰花。
“而且……我已经遇到过能从未来逃走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鞠躬)
工作日休息的都会周末加回来!!我有较强的自我管理意识(叼着自己的狗链子)(狗链子哗啦哗啦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