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赛尔》太过成功,边淮水涨船高,身价刷刷升了不少,连带着不少外地剧团都来这里向他学习,进行最高规模的训练。
他原本就是从小地方上来的,如今爬到芭蕾舞圈顶端,再看那些年轻天真的小演员只觉恍惚。
原来这一路跌跌撞撞,已经过去了足足两年,700多天,这么久。
训练一天回到房车,筋疲力尽。他心不在焉进门,一反锁,脱了舞蹈服,站在洗手台的位置换衣裳。
一抬头瞧见镜子里的沙发上坐着个人,边淮吓了一跳。
看清那是谁,瞬间扑过去,不忍埋进严聿征膝盖之上,颤声唤了一句,“严生。”
严聿征挺长时间没见他,一看人就知道边淮这段时间当真是受尽了折磨。
整整瘦了一大圈不说,脸上那点肉也没了,如今的他真是一层皮包着骨头,让人说不出的惋惜、爱怜。
大掌抚摸过鬓发,严聿征调解什么,竟是一愣:“好端端的,怎么长白头发了?”
白发?边淮同样一愣,眨眼间抬手去摸,想起弟弟还在ICU,苦从面来:“能不长白头发吗?就那一个弟弟啊,他傻,偏偏想不开。”
严聿征这几日没跟严正港联系,也是那晚听严大律师一说,才知道没有那么好办。
事不关己,人家当然不会心疼。他把边淮扶起来,拉上窗帘,手背从他脸颊一路抚摸到嘴唇。
没有半点色情意味,只是单纯有些想他,他这一趟真是出差的太长时间。
“美人华发也好看。”声音温柔磁性,他细细端详边淮的脸,良久之后,问:“我听刘团说剧团又排了新节目,打算下个月售票公演?”
“是。”边淮说,“是一个小剧目,我们自己排的,没有吉赛尔那么大规格,算是回馈观众。”
“上一次的剧目演的那么好,外界评价不错,这次还是选你当男主的准。”
“男主不男主,我现在已经看淡这些。”边淮垂下头颅,脸上尽是沧桑心酸,“说来可笑,两年前我一心要做男首席,要爬到最高位置。现在得到这一切,演出也很成功,却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自己变成了泡沫,随便一阵风都能吹散。”
成功在望,那感觉自然很好。可他已经得到现有的一切,就会从得意洋洋变成患得患失,无时无刻不担心失去名誉与赞扬该怎么办。
“我现在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人生贵在有良师指引,边淮这些话只能和严聿征说,再无他人,“会不会有一天当我爬到巅峰,俯视所有人,才发现这一切并非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而我却错过了最珍贵的宝物?”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严聿征揽住他的肩膀,低声安慰,“人生就是一场没有定数的变化。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自己需要什么,它的玄妙之处就在于有时失去了,才能让你意识到什么最珍贵。”
这些话严聿征也没对任何人讲过。曾经或许有那么一个机会,可以让他作为人生导师,作为良师益友,甚至是一位父亲,来教导年轻人人生路如何抉择。
可惜天不遂人愿,某日之后所有改变,琼楼玉宇成了一场惨剧,在那之后他便收了这些,只做百姓父母官,不再提往昔悲恸一段。
如今看边淮像看儿子,面对充满茫然的子嗣,严聿征自然细心开导:“当局者迷,你现在的目光看不了三五十年之后,那就只注重眼前。”
“眼前。”边淮重复一句,缓缓抬头,看着他的面容,“可是眼前有什么?我好像根本也抓不住。”
那时候父亲去世,他是真的想过不管继母母子俩。
村里流言四起,而父亲领着女人回来时,她已有身孕。小时候的边淮不喜欢李冈,觉得弟弟是有父有母的幸运孩子,而他有后妈就有了后爹,再懂事也不是为自己,是为不让继母挑毛病,将他赶出去。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继母给他打电话,哭着让他回来看一眼父亲,说父亲不行了,也许是老边去世时,继母那一夜生出来的白头,还有李冈撕心裂肺的哭,一声又一声爹,爸。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这么在意他。”边淮抱住脑袋,声音弱了下去,“人可能真会成熟的。看见他进手术室,那一瞬间我才在想只要他活着,让我干什么都行,我甚至愿意变成有信仰的人,去求菩萨佛祖保佑他,这一辈子健康平安。”
他所有的焦虑都凝聚在弟弟身上,也许是内心觉得这命运不公,也许是觉得弟弟可怜。
李冈每次叫他大哥,他都有种说不出的责任感。
这是他相依为命的人,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除了他,还有谁能救李冈?
没了,哪还有。连他那个疯子老娘都救不得,他知道。
严聿征没再安慰下去,任由边淮趴在他腿上流泪半天。
杭州那一通电话,他隐约觉得这孩子可能精神上出了些问题。如今面对面见他哭,见他焦虑,还生了白头发,内心预感渐渐成真,他不由摸了摸边淮凸起来的脊椎骨,柔声问:“你现在太焦虑了,这恐怕不是个好事。明天有时间,我陪你去见一见心理医生,让他看看怎么回事,好吗?”
边淮察觉自己悲观情素太浓,用力搓了搓脸:“对不起。”
“你不需要说抱歉,这也不是你的错。”严聿征抚摸着他的头发,想到严嘉愿,眸里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出现情感上的障碍不怕,只要控制的及时,就还有救。”
边淮察觉他声音低了下去,问:“您怎么了。”
“没怎么。”严聿征不愿多说,“明天去看看吧,我陪你。”
同样的错,不能一来再来。
同样的往昔,不能三番五次重蹈覆辙。
他用了很长时间才熬过那个坎,如今边淮占据分量,严聿征是真不希望他走嘉愿那条路,拖到最后,只能认命。
在房车度过一个夜晚,第二日一早边淮去剧团排练完,下午4点提前下班,在严聿征陪同下去看了心理医生。
他这段时间状态不对,自己虽没察觉,可走进办公室才有一丝紧张感,手心充满了汗,人也跟着难受。
“我在外面等你。”严聿征跟心理医生打过招呼,关门出去。
坐在柔软的沙发里,边淮看着墙后那些荣誉奖杯,还有一张又一张和大人物的合影,神经紧绷,一阵口干舌燥。
“你别害怕,我们就是正常聊聊天,没什么的。”心理医生瞧出他太介意,一笑,指着墙上那些合影,“这可不是什么活招牌,这些人都是我家亲戚,什么叔叔伯伯乱七八糟,别看电视,机上特别严肃,私底下一双袜子穿一个礼拜都不换的人比比皆是,也都是一把年纪的老邋遢,老顽童。”
边淮被他逗笑,“真的吗,那我真没想到。”
“你吃饭了吗?我这儿有零食,要不要尝尝?”心理医师拿出一块外文包装的饼干,递给边淮,自己也吃起来。
“这个饼干是从印度尼西亚带回来的,很好吃,可惜咱们这儿没有人卖。”饼干彻底坚硬,他牙口非常好,一口下去嘎嘣嘎嘣,那咀嚼声仿佛某种有规律的催眠,没一会边淮就精神放松,不自主进入另一个世界。
心理医师见他手臂垂下去,闭上了眼睛,知道这是进入了浅层意识。
将饼干放在一边,叫,“边淮?”
对方嗯了一声,没有睡着,但声音接近飘忽,确实已到状态。
心理医师推了推眼镜,拿起病历本,“那我们要开始了。接下来,我需要你想一想我问的事情,然后给我答案,好吗?”
“……好。”
……
半个小时,房门打开。
严聿征正翻看架子上的心理学书籍,闻声转身,“怎么样。”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好消息吧。”
心理医师笑了笑:“好消息是不算太严重,他现在的主要症结就是他弟弟,只要这个问题解决,病情应该是能改善一些的。”
严聿征将书放回书架,眸光暗了下去:“你这么说,确实是有问题?”
“他现在的状态属于中度GAD,加轻度抑郁。”心理医生双手插袋,有些惋惜,“芭蕾舞演员这个职业属于高压,而且体力上也是高强度训练,我没办法进行百分百的保证一定要脱离环境进行调节。只能说诱发因素和这个有关,更大一部分就是他弟弟的事儿。”
严聿征透过门缝,看向在沙发里熟睡的边淮。来之前他已经有某种预感,只是听到结果难免不大舒服。
谁愿让在意的人成为一个精神障碍病人,同样一种遭遇,他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他现在的情况,我不建议你跟他说真话。”心理医生说,“我把药开给你,基于事情你自己看着安排。广泛性焦虑情绪产生于生活,药物能控制精神枢纽上的一些物质分泌,但能不能完全遏制是领一码事,要想从根源解决,只有解决他的思想症结。”
严聿征沉默下去,没有讲话。不知该想什么,庆幸的是边淮比嘉愿情况好很多,至少没到最严重那一步。
不幸的是,二人同样都患了心理障碍,前者他却没能救回来。
生命的陨落让人痛心,反复的轨迹也像一只大白锤,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砸到人脊背,令其粉身碎骨。
他远远看着睡在沙发里的边淮,眉间风雨飘摇,有生之年头一次,宁愿不做什么大官,只希望他健康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