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 还是顾青竹别开了脸。
“下去吧。”
神情依旧是一贯的冷漠,声音却放缓了许多,让她甚至有一瞬错觉,横亘于她与应许间多年的深冰也在此刻, 因为适才似有若无的情绪消融几分。
应许依旧是温声答应, 在顾青竹眼前, 她总这般温顺, 这让顾青竹不自觉松了口气。
丝毫不知,她的一切情绪都以被简洁的数字归类。
【顾青竹好感增加5, 当前好感:-50】
翌日。
去剧组的路上, 应许终于收到程筠的回信。
全文不长,除去表达歉意的段落外, 程筠告知应许自己参与封闭拍摄的事,并希望应许也去试镜。
要知道, 类似这种“好饼”, 所有人都藏着掖着,生怕别人通过信息差争抢了自己的资源。
程筠却格外坦诚,像是比起一部能让她“飞升”的戏, 她更在乎应许。
信息是四个小时前发送的,届时还是凌晨,程筠大概是刚从封闭剧组离开,重新赶往星城路上发来的。
依照应许的臭名度,好的制作班底都不会选择她, 白惹一身腥不说,还招惹上青虹, 得不偿失。
应许回复的偏向拒绝,没再关注程筠的后续消息, 翻阅起剧本。
她的戏份在这段时间里积压太多,格外忙碌。比起虚无缥缈的大饼,应许更想做好当下的事。
Alpha回到《赎罪》剧组第一天,剧组上下各个心浮气躁。
要知道,自应许直播道歉后,她再未露面,更没对这件事回应只言片语,神秘至极。
众人对应许满怀探究,好奇着她到底还藏有多少秘密。
一整天里,许多目光落在应许脸上,意味明显。
他们想看应许是否会主动解释,又是否会因为无法接受那些□□直白的眼神与话语,做些跌破眼镜的事。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Alpha只是敬职敬责,扮演着剧本里的角色,一如过往每一天,顺利完成了戏份的拍摄。
她流露的每一个表情都完美而恰到好处。贴切角色的同时,又不让人出戏。
分明离开剧组许多时间,她的表演却不复初入剧组时的青涩,越发成熟动人。就像是,这些时日里,她根本不像大众口中灰溜溜蜷缩在下水道,而是接受了专业严格的演技培训。
外人自认窥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像簌簌镁光灯,照亮逼仄舞台上唯一的主角。
一天下来,少部分人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反应,悻悻之余只觉得应许故作镇定,日后还会自露马脚。却也有少部分人,偷拍下了拍戏现场。
视频起初只在小圈子里流传,到最后,不知被谁转发出去。
舆论发酵时,应许依旧在拍摄。
汗水浸透了鬓发,剧情里,这幕戏正在炎炎夏日,连带她也必须裹上厚重的衣服,物理出汗。
如果说《赎罪》的前半段剧情,是以女主视角,讲述名流千金林雨是如何坠入爱河、如何幸福生活、又是如何发现丈夫真面目,一步步成为世人眼中的“疯子”。
那么后半段,便是以医生的视角,讲述了一场长达十年的治疗过程。
林雨想要杀死丈夫的计划没有成功。
在丈夫握着她的手,试图抢过刀时,林雨的精神濒临崩溃。纷沓而至的匿名信让她眼中丈夫的形象尽毁,她诉说着信里的桩桩件件,男人也随着她的讲述,神情逐渐变得肃然。
最后,他露出一个笑,声称一切都是外人造谣,让林雨担心,是他不对。二人情深多年,感情甚笃。今夜的事,他不会告知任何人。
他爱林雨。
林雨不愿意看他,紧闭双眼。
第二天,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病房。周遭是肃穆的白,她的四肢被捆缚在病床上,一墙之隔,她温柔深情的丈夫正痛苦不已的对医生与她的父母解释:
他不清楚林雨怎么了,只知道昨夜他刚回到家,她便发了疯一样要杀了自己。
一切都是他疏忽关照林雨的错,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她的走神、恍惚与生活中的异常,她就不会变成这样。
不会变成什么样?林雨茫然而痛苦,她不清楚自己被注射了什么药剂,头痛欲裂之前,她听见父母回以理解的话语,对她避而不谈,只要求护士好好照顾她。
脚步声走远,只有丈夫推门而入。他站在病床前,望着女人熟睡中依旧紧蹙眉头的痛苦容颜。
“等你的病治好,我们就一起回家。”
后半段的剧情,大多都围绕在医院。
林雨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即使在医院,她依旧尽力的去求救,想要揭露自己丈夫的真面目。
可一个政客,怎么会被疯子的三言两语所影响名声。
没有人相信她,所有人都觉得她是疯女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恶意与讥讽。认为她是丈夫的累赘,毫无存活的意义。
饶是如此,丈夫依旧毫无芥蒂的爱着她,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与医生一同来看望她。
人人称赞丈夫的情深,只有林雨清楚,男人的每一次探望,她都会被注射比常用量多一倍的药剂。
身体迅速熬垮,精神早已崩溃。就在这个时候,她遇见了新的主治医生,梁若言。
梁若言与她一样,是个Beta,性格却温和而善解人意。林雨处处碰壁,不敢贸然敞开心房,梁若言却处处关怀。
日渐愈久,她们逐渐相熟,不像医患,更像一对密友。尽管如此,二人做过最亲密的举止,也只是林雨治疗过于痛苦时,无意识扣在梁若言手腕上的指节。
越发相熟,林雨越想保护梁若言,从不提及丈夫的任何事;梁若言身为心理医生,也不可能与病人有任何感情相关的牵扯。
二人亲密又疏离的渡过一年、两年……
林雨入院第十年,梁若言升了职。她的工作迁去了临市的分医院,离开前,她向林雨许诺,她每周周末都会来看她。
可时间是那样难以安排,总有杂事牵扯梁若言的生活。她迟到了一次、两次,林雨会耐心等待,又会因为药效沉重睡去。
不清楚多少次后,林雨久违见到了自己的女儿。彼时,她已亭亭玉立。可迎上她苍白目光时,女儿却格外躲闪,目露惶恐。
林雨终于意识到,她再也不可能离开这座病院。
在她的亲人眼里,她已经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当梁若言再次推开那扇病房门时,她看见自己的病人安睡在床上。
她再也不会痛苦了。
林雨被视为耻辱。没有人为她举办葬礼。
扮演十年深情人设的丈夫终于“解脱”,在社交平台匆匆发布讣告后,再度投身于名流宴会。
似乎全世界,只有梁若言依旧记得林雨。
今天这幕戏,便是发生在仲夏里。
炽白的房间里,自然光从扇形的窗外投入,照亮满桌的信件。
梁若言手中的信纸墨香依旧,阳光灼烫,仿若触碰到了女人残留的肌肤温度。
这是一封林雨的亲笔信,送达时间是在数月前。
彼时,梁若言还深陷在她去世的痛苦中,一直没有回到临市,直到今日意外发现,方才拆开。
信不长,容纳的信息量却让梁若言感到心惊。只凭三言两语,林雨将那个大众眼中完美的政客形象彻底推翻,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罔顾他人生死的罪犯,旁人无法设想的模样,都在男人身上有所踪迹。
但写这封信,并不是林雨希望梁若言能为她发声、讨回公道,那太过缥缈。
她唯一的愿望,只是梁若言在自己女儿成年后,通过匿名的方式,将一切如实告诉她的孩子。
这是一段漫长的心理戏,应许的台词很少,只能通过神情变化传递出角色的情绪。
观众看在眼中格外无聊,饰演梁若言的应许,也在今天拍摄中第一次走了神。
演戏,就像应许与生俱来的天赋。她总将自己视作旁观者,很少发挥失常。
可在这段剧情里,那些简单的文字似乎拼凑出了一个身影,肃穆冷清的病房里,床榻上苍白病弱的女人。她有这具身体最熟悉的面容,是与应许最“亲密”的对象,顾青竹。
应许自然而然,也从旁观者,变成了“亲历者”。
初次阅读剧本时,应许便猜测这部戏与原作剧情息息相关。可剧本桥段过于浮夸,无一能对应现实,她才没有深思。
可在离开医院后,应许再读到林雨被强制送入病院那一段剧情,第一个想到的依旧是顾青竹。
直到现在,她依旧不清楚顾青竹住院的目的。
治病?可治病总免不了吃药,同住公馆的这段时间里,应许从未见过顾青竹服用药物。
药效会带来的躯体化反应与副作用,也从未于顾青竹身上体现。
不吃药、不接受任何其他治疗,医院之行毫无意义,顾青竹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应许一直想不通其中关节,当下却模糊产生念头:难道顾青竹也是被强制送入医院的?
可Omega与林雨不一样,林雨手无寸铁、无法反抗,顾青竹却说一不二。二人身份、地位不同,没有任何共同点。
“咔——”
一声打板声响起,应许收拢思绪,起身时,迎面而来的都是赞叹目光。
有一道格外特殊,她侧脸看向站在导演身后的骆珠。女人裹着大衣,递来水的同时,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应、应许。”
为了更了解应许,骆珠最近没少看应许出演的剧。荧幕中的女人美则美矣,演技却格外死板。
今天来探班,也纯属意外。骆珠抱着“被辣眼睛”的心态来看,却没想过应许带给她的惊喜,不止“性格与传闻中截然不同”一条。
她被惊艳,话也说的不利索起来,格外紧张。
应许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骆珠,温声回应的同时,直入正题:“是……公司有什么事吗?”
顾青竹不是昨晚才加过好感,难道只是一晚上,又想出什么问题来折磨自己了?
应许从不抗拒用最坏的可能猜测一切。
骆珠点点头,与应许来到无人的化妆室,方才从包中取出几份文件夹。
“这些都是飞云上半年重点关注的项目。”
应许略一挑眉:“是让我选择吗?”
骆珠回想起上层的原话,斟酌道:“在档期合适的前提下,你可以多重选择。”
果不其然。
不用再扮演丑角的上星综艺、人设优异、制作班底良好的电视剧女二、美妆代言、杂志拍摄,一切项目应有尽有。
许多资源,都是应许可望不可即的,可依照骆珠的态度,显然是得了保证——应许想要什么项目,就会有人为她争取到。
骆珠看着应许翻阅,却一直没有挑选到想要的,还以为她真的要狮子大开口,将项目全部包揽。
直到应许翻到了最末,越靠后,项目都是随便打发给普通艺人的边角料。
她细长的指尖突然点了点其中某项,声音柔和:“就这个吧。”
骆珠垂眼,入目,标题简洁,#关爱福利院幼童#。项目本身也极其简单,就是陪幼童一天,期间会有摄影师跟随拍摄,意为宣传公司在公益事业上的贡献。
“还有呢?”
应许当下风评很差,想用孩童来挽回,是招险棋,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她总不可能只参与这一项吧?就算网友真的吃真善美这套,应许也不可能只靠这些洗白。
“暂时没有了。”应许笑着说,“我想先做好现在的事。”
骆珠被她的认真打动,不再废话,只是认同。
应许在化妆室内休息了一会,再离开时,却意外听见了有人在交谈。
“顾青竹她是怎么了?刚才拍摄的时候突然脸色很难看。”
“不清楚。不过盛秋雨都那样骂她了,她居然还能正常和她演戏,真能忍啊。”
应许脚步一顿。
按照原来的戏份表,今天盛秋雨与顾青竹理应没有拍摄才对。
她眸中困惑一闪而过,却还是在犹豫后,决定去看看。
昨夜的聊天记录后,盛秋雨再没给她回信,像是生气了,又像是无从开口。
她的脾性同样顽劣,一点就炸。只是在应许眼前时,会稍微伪装一下。
应许还没忘记初次见面时,Omega与顾青竹的剑拔弩张。
顾青竹所在的片场距离这里不远。
步行过去时,一场戏刚至尾声。
尽管不远,应许也从未踏足过。
顾青竹不希望应许在外人眼前时,表露出与她的亲密。应许自然如她所愿,闲的安心。
看见她的身影,许多工作人员睁大双眼,好奇的目光又萦绕于镜头中的两个女人。
顾青竹饰演的角色,便是被林雨丈夫收买的医生,也是由她亲自为林雨注射过量药剂,直到林雨因自杀身亡。
这一幕戏,便是她最后一次为林雨注射。
盛秋雨需要表现出平静、麻木、面如死灰,顾青竹则是由冷漠,到被林雨的话打动的少许动容。
饰演林雨这个角色这么久,盛秋雨也能领悟到几分她的痛苦,演的轻松。
可在面对顾青竹那张脸时,她却丝毫绝望都感受不到,充沛在心中的是怒火与愤然。看见顾青竹那张脸,她就会想到应许,想到自己失败的计划,闷闷不乐,迟迟无法入戏。
换作过往,顾青竹极大概率会借此讥讽盛秋雨。
可盛秋雨当下病人的造型与剧情中的处境,太过相似病床上的自己,顾青竹无从开口。分明病房内暖光温煦异常,她却只能感觉到寒冷,某一瞬间,藏在长袖下的指节不受控制的发抖。
直到盛秋雨又一次因为做不好表情,拍摄被中断。她的经纪人拿着剧本,深叹了口气开始哄,叽叽喳喳的声音让顾青竹厌烦。
她走远了些,垂下眼帘。
顾青竹本想找寻纸巾,擦去手指上的汗,一道身影却像误会了她的需求,一瓶没被拆封的水被放置于桌面上。
顾青竹错愕侧脸,桌的另一边,应许一身风衣,目光深邃温和。
可她看的,却并非顾青竹,而是病床上千娇百宠的盛秋雨。
以应许的立场,或许是自知,以她当下的身份,任何与顾青竹的接触都会引来探究,不如避嫌,仿若毫不相识。
这是顾青竹认同且信奉的做法,她严苛要求应许一定要做到,于是过去的时间里,应许也如她所愿,从未来过她所在的片场。
二人每天的距离都只有几分钟的行程,却像隔着江河一般,泾渭分明。
应许分明做到了她想要的,顾青竹却没有为此感到愉悦。
她只觉得有根细密的针刺入皮囊,惹的她格外不适。
应许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她的拍摄任务多且重,怎么会有时间来这里。
是为了见她?
又或者——
出神之间,病床上,不耐烦柳岁唠叨的盛秋雨跳下床,她似乎正要反驳什么,但在侧脸看见应许后,一切话语又被堵在唇舌之后。
傲慢无礼的“大小姐”在此刻骤然变换了模样,她露出一个真切的笑,满怀信任愉悦的叫道:“应许!”
就在顾青竹眼前,应许唇角勾起,同样回以笑意。
可在盛秋雨向她走来时,Alpha却还是略略侧过了脸。
四目相对,那个笑容便更完整呈现在了顾青竹眼前。
眼尾挑起,她温顺而乖巧的笑着,像是这个笑容从始至终就不是在对盛秋雨展示。
而是只属于顾青竹一个人。
顾青竹看见她略张嘴唇,轻声叫。
“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