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眠拿起睡衣去浴室洗澡。
热水从头顶浇下，顺着淋湿的发梢滴落，他单手扶着墙壁，垂着眼表情紧绷。
他承认，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多少有试探的成分在里面，非纵对他太好了，和别人不一样的好。
所以胆子大了些，结果只是他想多了。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还是会失望。
思绪乱糟糟，脑子里面根本平静不下来。
是不是换成冷水比较好。
考虑了下此时此刻的温差，想想还是算了，最后带着一身热气出了浴室。
吹干头发，程眠躺回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已经充满电吗，他拿过来，点开联系人。
什么时候将非纵设置成了置顶已经记不清了，每天休息的时候看一眼，如果有小红点就会很开心，表示两人又能聊很多。
但是他说了晚安过后，对面就没有回复消息了。
程眠嘟囔：“笨蛋。”
他换了个姿势，手机莹白的光照在脸上，恹恹的。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前几天，非纵好像有点疏远他，倒没有断了联系那么绝情，只是不多。
是不是他最近太黏人了？
他仔细思考了下，但怎么想，感觉都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难道非纵发现自己对他的那点想法了？
程眠脸色一变。
那……如果是真的，非纵怎么想？他是男的，被另一个男的喜欢，会不会觉得变态？
程眠换作自己，只是想一想，就觉得不舒服。
“……”
还是冷静一段时间吧，减少联系，慢慢恢复到普通朋友的关系。
早晚都有分开的一天，至少那时候不会太痛苦。
他咬咬牙，取消了置顶。
-
会议室里，二十多号人端端正正坐着。
关于最终合同的讨论，已经进行了三个多小时，双方都带着法务部，气氛落针可闻。
合作方CEO终于从他国出差回来，是一位白发苍苍的法国人，裴纵之流畅地用法语和对方交谈了许久。
裴氏新启动的这个项目，这群外国人是行业精英，每一步交道都小心翼翼，不敢漏出空子怕让人钻了。
见裴纵之并不好糊弄，CEO露出赞赏的眼神，接受了裴氏最终的条件。
合同总算签字盖章，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在国外出差半个月，大家几乎脱了层皮。
特别是他们老板，加的班不知道比他们多多少，哪怕凌晨发邮件过去，一个小时内必定能得到回复。
不由让人怀疑，这人不用睡觉的吗？
出了合作商公司大门，司机已经等着。
裴纵之上了车，单手解开领带，闭眼小憩了两分钟，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给手机开机，一瞬间涌进来许多消息。
他看也没看，直接翻到程眠的头像。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裴纵之皱眉，不死心地退出微信，刷新界面，再重新点进去。
未读信息那么多，就是没有程眠的。
他率先发个表情包过去。
以前秒回复他的人，三分钟过去了，头顶连个“正在输入中”都没有。
非纵：在做什么？
云程风眠：工作。
非纵：很忙吗？
云程风眠：忙。
到底有多忙，需不需要帮忙，你可以说清楚点。
以前还不等他询问，自己就会吐豆子一般全部倒出来，今天却跟个玻璃珠子似的，拨一下动一下。
裴纵之略一沉吟。
非纵：忙的话，我的号可以先放着。
看得出这次对方犹豫的比较久，一直正在输入中。
两分钟后。
云程风眠：好。
裴纵之：“……”
怎么就“好”了？
当初说好帮他清日常呢？
这么快就放弃了？？？
就不再挣扎一下吗？？？
裴纵之拧眉，手掌搁在大腿上，食指不轻不重地敲击着。
再察觉不到对方的冷淡，就是傻子了。
最后这两天忙的昏天暗地，两人的交流确实少了很多，但以前这种情况不是没有，程眠都会主动给他留言。
他仔细回想了下最近哪里做的不好。
想来想去，也只有那天小神木问自己他哪里不一样，自己跳过了这个话题。
刚松开的眉头又重新皱起，能夹死一只蚂蚁。
不开心了？
裴纵之沉默。
他不知道自己对小神木是不是喜欢。
程眠对他来说，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但他没喜欢过别人，拿不准，不确定。
自己都没搞明白的问题，怎么能随便给人答案。
这种不负责的事儿，他干不出来。
裴纵之去翻相册，准备拿出杀手锏。
幸好出国前有叮嘱裴奚，要每日给他汇报傻傻的情况，视频照片一样不落，手机里面存货很多。
经过精挑细选，裴纵之发了一张昨晚才收到的大头照。
圆溜的眼睛萌萌看着镜头，抖着小耳朵，乖巧又可爱。
没人能拒绝的了。
果然，对面终于舍得多说一个字。
云程风眠：好可爱。
非纵：小奚说它现在变得很乖，摸脑袋会蹭裤腿撒娇。
云程风眠：嗯。
非纵：回去录视频给你看？
云程风眠：……
好冰冷的六个点。
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继续主动开口的意思，裴纵之只好重新打字。
非纵：我这边忙完了，明天还有一些工作要收尾，后天回国。
云程风眠：好。
好什么好。
哪里好。
就没其他的想问？
非纵：然后呢？
云程风眠：？
程眠确实不明白。
非纵回来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能去接机。
但是对面都这么问了，不回答也不好。
云程风眠：一路平安。
非纵：[图片]
程眠点开，是上次去青师观求的平安符。
非纵：我还留着，希望回去的时候也能保佑我。
非纵：有保质期吗？
这还真把程眠问住了。
云程风眠：应该没有的。
非纵：敬城没有道观，但听说金佛寺特别灵验。
非纵：你想要什么？我去求。
程眠：“……”
干嘛呀，这是干嘛呀。
他不用照镜子都知道现在脸色什么样，跟熟透的虾子没多大区别了。
这段时间他确实有意克制自己不去找非纵，好几次下意识打开对方的聊天框，忍了又忍，才没有发消息过去。
其实这样的举动有些反常，非纵肯定会发现，程眠连怎么解释都想好了。
结果呢，对面压根没问，直接开始哄人。
几天的坚持瞬间破了功，程眠承认，他非常没出息的心软了。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这让他怎么接！
微信是电脑登陆的，后面还挂着游戏。
队伍里，北青寒和甜筒冰淇淋正在打怪，见他迟迟不动，打了个问号。
[队伍]北青寒：师父是卡了吗？
[队伍]云程风眠：没有，回个消息。
[队伍]北青寒：大神？
程眠不知道他是怎么猜到的，没有否认，嗯了一声。
[队伍]北青寒：他要来游戏吗？我们一起去打5V5吧。
上次的竞技场让他回味无穷，和高手做队友就是不一样。
[队伍]北青寒：话说跨服赛海选马上就要结束了，大神报名了吗？
这事儿倒提醒了程眠，非纵一直在国外出差，赛事差点错过。
他重新打开两人的聊天框。
云程风眠：我不缺什么，不用求了。
云程风眠：你跨服赛报名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被拒绝了。
裴纵之并不意外，年轻人么，气性大点也正常。
而且小神木对他还是好的，看，还惦记着他的跨服赛呢。
非纵：没有，治疗没找到。
程眠看了眼队伍频道，继续打字。
云程风眠：如果差治疗的话，能不能带小升一个，他可以转职业。
云程风眠：他现在的号之前是吟香，上过服务器排行榜。
裴纵之把这行字来回看了几遍，差点气笑了。
手机脆弱地躺在他的掌心里，打字的力道差点把屏幕戳破。
“不太方便。”
清空。
“他没有队伍吗？”
清空。
“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不理我了？”
清空。
程眠看着聊天框的状态，就知道对方有多纠结了。
他其实也不太好意思麻烦对面，只是看得出来北青寒确实很崇拜非纵，于是厚着脸皮开了口。
云程风眠：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冰淇淋那边有个治疗亲友说可以试试。
云程风眠：[]
裴纵之闭上眼，把胸口的郁气咽下去。
片刻后，他坐直身体。
非纵：没有不方便。
非纵：你帮我组队报名吧。
-
怀希表妹高考完，怀仁表哥准备接一家子去他工作的地方玩。
临行前，林夏国请程眠和程奶奶吃一顿便饭，拜托婆孙二人帮忙看看房子。
毕竟要去两个月，表婶爱种花，阳台和卧室窗台摆了不少，全部枯死怪可惜的。
席间，程眠第五次看手机的时候，程奶奶忍不住了。
“到底有什么事，要看就看，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模样？”
林夏国和善道：“给女朋友发信息呢？”
程眠一顿，红着脸摇头：“不是，普通朋友。”
“也该抓紧了，可别等到你表哥这个年纪才开始着急。”表婶摇头：“天天只知道埋头工作，这样怎么认识女孩子。”
林怀希在旁边哼了一声，轻声吐槽：“读书的时候不准谈恋爱，毕业了恨不得立马有个优秀股结婚，神仙都没你们这么会打算盘。”
表婶瞪了女儿一眼：“又在乱说。”
程眠不敢插嘴。
吃完晚饭，从表婶手中接过备用钥匙，回去的路上还是没有忍住，再次点开和非纵的聊天框。
今天非纵该回国了，就算是普通朋友，也该问候一下。
正要发消息，手机在掌心一震。
非纵：[图片]
程眠点开，是机场的照片，在VIP候机厅。
他仔细看了看，微微瞪大眼睛。
没别的原因，非纵本人稍稍入镜了。
正确来说，是拍照时没注意，贵宾厅内的装饰物反射到他的身影。
男人姿势随意地坐在沙发上，一双大长腿交叠在一起，就算坐着也难掩高大的身材，手机遮住了脸，因为装饰物材质的原因，倒影不是很清晰，似乎戴着眼镜。
程眠抿了抿唇，翻来覆去看了好多次，没出息地长按图片保存，然后才回复消息。
云程风眠：要起飞了吗？
非纵：没有，突发雷电雨，航班延误了。
云程风眠：啊？要等多久？
裴纵之看了眼窗外，乌云漫天，黑压压一片。
非纵：通知是两个小时。
就是说实际要比两个小时要久。
这样干坐着，没有什么娱乐活动，难熬。
程眠想安慰两句，但不知道说什么。
说来有点好笑，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坐过飞机，机场内部长什么模样都没亲眼见过。
好不容易和小神木聊上天，裴纵之闲着也是闲着，当然舍不得让人下线。
非纵：今天没上线？
云程风眠：你怎么知道？
裴纵之随口找了个理由。
非纵：小奚说的。
云程风眠：上午和中午给老板清任务，下午上了一会儿，和小升打了会儿竞技场。
裴纵之微微皱眉。
非纵：3V3？战绩多少了？
云程风眠：2V2，我装备不好，掉到九段了。
裴纵之：“……”
之前的成绩是十段。
他带着人打上去的。
这人怎么这么菜！
非纵：等我回去了，带你再升上去。
云程风眠：不用了，和小升约好了，这段时间陪他2V2练练手感。
裴纵之：“……”
一听就知道是借口。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北青寒总黏着程眠打竞技场，不是3V3就是找人5V5，手感早就找回来，哪需要2V2继续练。
也就这个小傻子好骗。
裴纵之冷笑一声，心头说不出的烦躁。
他有什么好气的。
他不气。
哼。
到了国内，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裴纵之出了航站楼来到停车场，司机接他上了车，问：“裴总，先去吃饭还是……”
“回去。”
“好的。”
这趟飞行时间不短，再加上在机场多坐了五个小时，裴纵之难得感觉疲惫。
下意识按了按手机，才记起早就没了电。
助理坐在副驾驶，在车载扶手箱里找了一会儿，为难道：“老板，充电线上次拿走了好像没带回来。”
裴纵之嗯了一声，闭上眼开始小憩。
到了楼下，拒绝了助理跟着上门，让司机送他回去。
已经是深夜了，屋子内静悄悄，只有裴奚的房间亮着一点光。
网瘾少年永远在熬夜。
裴纵之没管他，提着行李回到卧室，第一件事是找出充电线插上。
换完衣服，手机正好开机。
照例有许多消息，裴父裴母，亲戚好友，连裴奚都问了句他什么时候到家。
裴纵之看完，挑着回复了，才继续往下划，心中有所期待。
程眠确实有给他发消息。
但说的却是——
云程风眠：[图片]
云程风眠：小升转职业后的人物属性图，你看看还差什么，趁着时间还够，他可以补。
云程风眠：可以让他加你微信吗？这样你们交流起来更方便点。
云程风眠：或者我给你们拉个群，有事在里面讨论，他的吟香有段时间没玩，空了的话，打两把让他熟悉下？
时间是八个小时前。
“……”
小神木终于肯多理他，聊的是多了，却三句不离他徒弟。
裴纵之浑身上下，哪里都不得劲。
洗完澡出来，这种情况仍未得到缓解。
照理说他该知足的。
知道了云程风眠的心意，然后想办法和对方继续做普通朋友。
云程风眠现在的注意力确实不在他身上了，更多是在关注自己的徒弟，目的已经达到了。
可现在，他只有恼火，焦躁，烦闷。
还有更陌生的情绪——不安。
裴纵之噌地起身，带着手机和充电线去了书房。
半个月不在家，游戏又更新了许多东西，下载更新包期间，拿起手机想要回复信息，界面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划到了不常用APP放置页，拇指摁到了某个图标。
手机画面一变，顿时跳出来几个大字：微博，随时随地发现新事物。
裴纵之的微博基本没有用过，当初注册账号是因为游戏有个活动和微博绑定了，必须每天分享游戏内容，活动结束后他就把这软件忘到了脑后。
要不是今天误触，他都记不起手机里面还有这么一个APP。
正要退出，发现界面猛地刷新出一条树洞博主，今日主题是在评论区自由投稿。
热门评论——喜欢我的朋友突然对我很冷淡了怎么办？
夜深人静，竟然有人和他相同遭遇，一股同病相怜的悲悯涌上心头，裴纵之睫毛微颤，手不受控制地点了进去。
下面的回复各式各样，有问怎么个冷淡法，有用暗恋者的视角参与讨论的，还有出主意的。
看了一圈儿，就是没有找到自己想看的。
裴纵之沉着脸，犹豫几秒，在下面评论。
“如果两个都是男的呢？”
这个点儿熬夜党都睡了，原本只是不想憋在心里随便树洞下，结果一刷新，竟然有人回复了。
【都是男的？好刺激，那我可不睡了。】
【他不喜欢你了？为什么？】
“因为这份喜欢我不能回应。”
【他察觉到了，于是开始疏远你？】
裴纵之不禁感叹，现在的网友个个是福尔摩斯。
“嗯。”
【然后呢，你俩现在的关系是个什么情况？】
说到这里，裴纵之面色冷了许多。
也就是有些人任务跟徒弟做。
竞技场所有段位都跟徒弟打。
组队随时和徒弟一起。
没有他的位置罢了。
“关系淡了很多，他的故友回来了，现在和故友把我们以前做的事情都做了一遍。”他顿了下，继续写道：“这正常吗？”
【太正常了，就是不喜欢你了，喜欢别人了。】
“他不喜欢别人，就喜欢我。”裴纵之眉头紧皱，按键的力道大得出奇：“有什么办法，能把他哄回来？”
这次竟然有好几个人回他。
【拳头硬了，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
【给我看糊涂了，得偿所愿不开心吗？怎么感觉你很苦恼的样子。】
【你朋友没拉黑你算他脾气好，换我早揍你了，朋友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就是恋爱脑的下场！】
【渣男！】
裴纵之：？？？
他怎么就渣男了？
不过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评论区讨论了半天都没讨论到点上，他忍不住了。
“所以怎么继续做好朋友？”
【互删江湖不见吧，我看你这别扭劲儿，别继续做朋友祸害人家了。】
“不行。”裴纵之迅速打字：“我不在，他容易被人欺负。”
【小孩子吗？被欺负了不知道欺负回去？】
“他打不过。”
【呃……】
“而且他脾气太软了，涉世未深，遇人不淑怎么办？现在网络骗子那么多，我得帮他看着。”
【你能照顾他一时，能照顾他一辈子吗？他总得谈恋爱和结婚吧？】
裴纵之想也不想：“不行。”
【……】
【你踏马是真的一点不知道自己为啥被冷淡啊。】
【等等，所以你不喜欢他，但是又不允许别人和他亲近，对朋友好吃醋，结婚谈恋爱你也吃醋，大兄弟，你不觉得很有问题吗？】
【承认吧，你就是喜欢上他了。】
“……”
裴纵之目光紧紧落在那两个字上，内心巨浪翻涌，心跳鼓噪着耳膜，脑子像有一把锤子在不停地击打。
他闭上眼，等那股劲儿过去以后，拉开一旁的抽屉。
里面静静放着一包未拆封的香烟。
这个东西他极少碰，只有在压力特别大的时候才会点上一根。
一分钟后，裴纵之站在生活阳台。
星火在指间燃烧，升起一缕白烟。
他靠在防护栏上，沉默一会儿，拿出手机，目光放在网友的回复上面。
心头顿时涌上许多情绪。
裴奚说得对。
没有谁会对普通朋友吃醋。
也没有谁会想将普通朋友自私地占有，只对自己一个人好。
所有人都知道，偏偏他看不清。
裴纵之切到微信，点进熟悉的头像。
正要回复之前的留言，对方头顶状态猛地一变，赫然显示“正在输入中”。
他怔在原地，捧着手机一动不动，生怕惊到对面。
云程风眠：你到家了吗？
非纵：到了。
非纵：没睡？还是醒了？
云程风眠：睡了，调了闹钟，等你。
此刻，凌晨3：05分。
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对面的困倦。
裴纵之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所有疲惫一扫而光，整个人飘飘然。
云程风眠于他而言，确实是不一样的。
情不自禁想对他好，见不得他受欺负。
想保护他，想看他笑，想成为他的依靠，想和他在一起。
总想给他发消息，得不到回应会失落。
会嫉妒他对别人好，会攀比他和别人谁更重要。
变得不像自己，一整个奇奇怪怪。
裴纵之低头，闷声笑了。
原来这就叫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