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槽里残留了一层水,不多不少,正好浸泡住整个机身。

  程眠赶紧将手机捞出来,去浴室用吹风机将水吹干。

  解了锁,屏幕还停留在他和大元宝的聊天界面上。

  那两个字太扎眼,让人心慌,吓得他退出了微信。

  程眠测试了手机功能,虽然捞得快,但还是受了影响,听筒出了毛病。

  这个问题拖不得,游戏亲友和老板们经常发语音,虽然有文字转换功能,但有时候转换并不是那么准确。

  万一闹出误会,多的事情都有了。

  没办法,他只能换了衣服,拿了钥匙出门去修。

  幸好他们这片区很热闹,小区外面就有几家修理店,程眠去了最眼熟的一家,奶奶的手机在这修过几次,老板很靠谱。

  运气不错,他这个机子的型号正好有现货,没半个小时就搞定。

  付了钱,想了想,又去旁边的超市买了些零食和水果。

  大元宝语出惊人,有受到惊吓,买点小东西压压惊。

  回去的路上,程眠握着手机,拇指在微信图标上来回试探,不太敢点下去。

  他从来没想到喜欢谁,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太过奢侈和遥远。

  可是他对非纵的感觉,大元宝每个字都精准戳中。

  程眠有些迷茫。

  最后轻轻呼出一口气,慢慢往回走。

  快到小区门口时,背后传来柔和的女声:“小眠。”

  程眠转头,看见不远处站了一个女人,穿着淡绿色长裙,一头波浪长发,化着精致的妆。

  脑海里深处的记忆开始复苏,年轻哀怨的脸庞渐渐和面前的女人重合。

  程眠握紧了超市购物袋的耳朵,嘴角的笑容慢慢凝固,喉间哽塞。

  陈兰捏着手提包,揽了下耳畔的碎发,轻声道:“好久不见。”

  茶饮店内,程眠和女人坐在最角落的卡座上,四周被茂密地发财树遮挡。

  侍者将菜单送过来,陈兰接过,放在程眠面前:“看看,喝什么?”

  程眠摇头:“我不渴。”

  “橙汁吧。”陈兰将菜单还给服务员:“给我一杯咖啡,谢谢。”

  侍者离开,气氛顿时变得安静,掺杂着几分尴尬。

  程眠盯着桌面上的图案,不说话,过了很久,听到一声叹息。

  “你好吗?”

  “挺好的。”

  “你的腿……”

  “残了,治不了。”

  短短两句话后,两人之间就没再什么话说了。

  十几年没见,程眠已经长大了,女人的容貌还停留在当年。

  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好,穿着崭新漂亮的裙子,精神也不错,面色红润,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和当年半夜离开的背影,完全不一样了。

  程眠安静地坐着,不怎么说话,通常是女人问一句,他答一句,更多的就没有了。

  陈兰的表情慢慢变得失落。

  “小眠。”最终还是她先开口:“你是不是在怨我?”

  程眠摇摇头。

  陈兰神色低迷:“我知道你是怨我的。”

  那时候她能怎么办呢?

  自己的未来都是未知数,有了上顿不一定有下顿,带个孩子跟着受苦,两个人都不一定能活下来。

  程眠跟着他爷爷奶奶,至少饿不死。

  后来她和带她走的那个男人结了婚,经营了一家小公司,事业有成,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终于记起还有个受苦的儿子。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负责任的母亲,但这么多年我并没有忘记你。”陈兰说:“一直很想找机会来看你,但是怕你恨我,不想见我,每天生活在愧疚和担忧中。”

  “好在你平安长大了。”

  程眠听她解释,没有打断,等对面说完后,才开口:“所以十几年的时间你从不联系我,等我能自食其力了,终于可以没有负担地和我说话了,是吗?”

  陈兰一愣:“不是这样的……”

  程眠说:“你走的那天晚上,我可以哭可以闹的,但是我没有,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兰下意识道:“为什么?”

  “因为哭闹会引来其他人,你跑不掉了。”程眠语气平静到冷漠:“带着我这个残疾儿子,你没有未来,我的童年没有母亲,会怨恨吗?怨恨过。后悔吗?后悔过。六岁了,我清晰地记得你离开的背影,但我希望我的母亲每天开心,我的妈妈笑起来多漂亮啊,可是我们一起挨打后,她再也没笑过了。”

  “小时候的我天天坐在门口,幻想妈妈会回来接我,但是现在的我已经长大了,早就不会做梦了。”

  “我并不在意你有没有组建新家庭,你幸福我会祝福,不会去打扰你的生活。”程眠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但请不要把我当做抚慰你愧疚的借口。”

  陈兰张着嘴,捏着咖啡杯的手猛然缩紧,哑口无言。

  好半晌,她深深看着眼前面容陌生的男孩子,道:“你真的长大了。”

  程眠说:“我今年二十三了,确实不是小孩子了。”

  陈兰勉强扯了下嘴角,恰好手边电话响起,打断两人的谈话。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程眠看见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严肃担忧:“我走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说烧就烧……我知道了,你先去医院,我马上买票。”

  挂了电话,陈兰看着眼前的男生,嘴唇嗫喏了好几次后,才小心翼翼出声:“你妹妹生病了,我得回去。”

  程眠点点头:“路上小心。”

  很平常的语气,听不出其他情绪。

  陈兰莫名心慌。

  她拿过旁边的手提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程眠面前。

  “这里面有二十万,是给你准备的生活费。”陈兰满目殷切:“我知道不算很多,但这是我的心意,收下好吗?”

  程眠盯着那张卡好一会儿,没接,率先站起身:“不用了,我现在够养活自己,你留着吧。”

  顿了顿,又说:“多存点钱傍身总是好的,别再被欺负了。”

  他起身,提起袋子,轻声道:“我走了,你早点回去,注意安全。”

  不等回应,他脚步慢慢离开,给女人留下一个跛足的背影。

  出了茶饮厅大门,程眠并没有着急回去,而是过马路去了对面公园。

  黄昏时分,出来遛弯的人很多,这片管的不太严,两边都是玩具摊。

  小孩子缠着大人不走,不买不罢休,等达到目的,开开心心牵着大人的手,甜言蜜语:“爸爸妈妈对我最好了,我爱爸爸妈妈。”

  程眠手心发冷。

  来到公园最角落,脚边的杂草没人收拾,长了好多,休憩椅都有些潮湿,不太有人愿意坐。

  程眠把自己缩在这一块地方。

  手机在兜里震动,他掏出来看了眼,是非纵,发来了一则小视频。

  傻傻把沙发护手的布料挖破了,正被男人拎着后颈教育,小猫咪睁着双眼,目标瞥向别的地方,根本没在听,特别像被父母教育时的叛逆小孩。

  非纵:再闹腾把它送去做绝育。

  程眠扯着嘴角笑了下,但是没怎么笑出来。

  今天心情太糟糕了,小猫咪都治愈不了。

  裴纵之给程眠发完消息后,看见对面正在输入中。

  于是耐心等待。

  十分钟过去了,还在输入中。

  他没忍住。

  非纵:?

  云程风眠:?

  非纵:在写什么小作文?

  云程风眠:……

  程眠没想到对方竟然发现了,顿时有点窘。

  云程风眠:没有写小作文。

  非纵:嗯。

  非纵:心情不好?

  程眠有时候真的觉得,非纵有读心术,每次都能在他情绪最低谷时恰好出现。

  云程风眠:我妈今天来找我了。

  裴纵之看见这条,挑了下眉。

  他放下小猫咪坐在沙发上。

  非纵:嗯。

  程眠上次和非纵说过自己的情况,但是没有太详细。

  可是非纵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猜不到。

  这次说的更多了点。

  父亲家暴,六岁的他已经比同龄人懂得多。

  云程风眠:我知道她走了就再难以回来了。

  恨吗?

  可能吧,只是痛苦比恨多,晚上悄悄躲在被窝抹眼泪,便不记得那些感觉了。

  而且有什么资格去责怪呢?他们两个都是受害者。

  只是会忍不住,坐在屋檐下的门槛上,望着道路尽头发呆,幻想着哪天她回来接自己了。

  后来他慢慢长大,越来越懂事,总有清醒的一天。

  结果她真的回来了。

  可惜他不是小孩子了,已经不需要了。

  程眠以为自己会讨厌的,但内心却出奇地平静。

  他母亲应该是有愧疚的,但是太在乎现在幸福美好的家庭,毕竟吃过苦的人更懂得珍惜。

  程眠于她而言是个未知数,十几年过去,曾经的儿子什么样,谁能说得准。

  其实母亲对他是有愧疚的,想要关心,所以决定来见他。

  但不知道从何做起。

  他们其实都没学会如何面对彼此。

  云程风眠:我恨那个男人,等长大了就可以反抗,不用再受他欺负了。

  云程风眠:可是他死了。

  人都说死者为大,前尘恩怨往事如烟,都该放下了。

  程眠想说其实不是的。

  他性格软糯但不是没有脾气,也会记仇。

  每当断掉的腿开始作痛时,小时候惨痛的记忆就会折磨他一次。

  他害怕摔跤,走楼梯小心翼翼,雨天不敢出门。

  云程风眠:我宁愿他还活着。

  那种恨意被强迫掐掉的感觉,如鲠在喉。

  那头静静的,没有回复过。

  可程眠知道有人在听。

  对面怎么想,其实有些在意,因为他是非纵。

  可是顾不上了。

  同情也好,觉得他很烦也罢,他们只是网友而已。

  就像他瘸了腿,他没说。

  至少在游戏,拥有过美好的。

  云程风眠:谢谢你听我废话这么多。

  程眠起身,准备回去了。

  他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

  时间好长,红色数字有规律节奏地跳。

  非纵给他发来了语音。

  男声低沉平稳,很柔和舒缓的语调:“小眠,不是你的错,你很棒了。”

  ——不是你的错。

  对啊,不是他的错,他当然知道。

  但周围人不那么说。

  听得最多,是“这孩子真可怜”“命好苦”“爸死了妈跑了”“腿瘸了以后可怎么过”。

  他身上贴满了悲情凄惨的标签,他无能为力,他为改变命运努力过,却没人安慰他一句:不是你的错,你很棒了。

  但是非纵知道。

  和他隔着一条网线,游戏里只是一堆数据,但是他知道。

  程眠放在耳朵边,反复播放。

  周边人声嘈杂,他却恍若置身荒岛。

  ——小眠。

  ——不是你的错。

  ——你很棒了。

  胸口酸涩的厉害,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连红绿灯都看不清了。

  程眠没有办法欺骗自己。

  他喜欢上非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