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门之中,西门,南门,北门都提到了,却只字不提东门。

  宣离果真是好计谋。

  东门乃是永安城正门,防御最是坚固,他们兵力不足,若想破永安,强攻并无优势,势必会想到智取,而他将兵力布于其它三门,无论他们从哪一门进攻,便都难攻破。

  秦杜鹃一瞬间怔住了,看着眼前的宁镜,她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她是哪一句说漏了嘴。

  “区区五万。”宁镜淡淡地看着秦杜鹃,眼中平静无波,连厌恶都懒得表露:“一倍之数方有克敌制胜之把握。他手上有十万以上的兵力。”

  着重布防三门,三门的守兵大概也就是三到四万。

  秦杜鹃看宁镜的眼神恍若见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想激怒宁镜,却中了对方的圈套,被人将话套得一干二净。她猛地朝着宁镜便扑过去:“宁镜!你……啊——!”

  还没扑到人近前,便被人一脚踹了出去。

  宁镜回头,便看到萧玥站到了他身边,他面色沉怒,嘴角紧抿,眼中翻滚着雷云,带着骇人之色。

  他心中一沉。

  将秦杜鹃踹开后,萧玥看也未再看她一脸,直接伸手便拉住了宁镜的手腕,转身便将人扯了出去。

  可他却从始至终未看一眼宁镜的脸。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宁镜被萧玥拉着,见他脸色不好,问宣煊。

  宣煊的脸色亦是很难看,但面对宁镜的询问,却还是说道:“我不放心你一个人来审秦杜鹃,便想过来看看,三公子便一起来了。”

  意思就是从一开始他们便在外面了。

  宁镜抿了抿唇,任萧玥拉着进了屋。

  三人在房内,谁都没有开口说第一句话,一时沉默中气氛便越来越紧张。

  最后是宁镜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以雍王这几日探来的消息来看,得知我们要回永安之后,愿意听宣离手中能调的兵并不多,加上永安里的兵力,他手中能调动的人最多不会超过十二万,如今看来,应当就在十到十二万之间。”

  萧玥坐在那里,低着头仍然一言不发。

  宣煊听完也只是“嗯”了一声。

  此时正是午时,正是一天之中最暖的时候,可三月的春光再明媚,也照不亮萧玥面上的沉云,少年血战沙场之后,身上的杀气越发浓重,将英挺的面容衬得更加成熟而冷肃,此时他眉宇间皆透着隐怒,似乎随时开口便随时都会有惊雷炸出。

  宁镜垂眸静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秦杜鹃所说的,确有其事。”

  萧玥终于是抬起了头,他看着宁镜,深深的眼窝里一双眼中有着无尽的痛楚和愤怒:“什么叫再过一两年……”

  死期将至!

  宁镜心中狠狠一痛,拢在袖中的手紧握,指甲戳进肉里,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能暗自沉着呼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随意些:“这是药效。”

  宣煊对于宁镜的来历知道一部分,他知道宁镜被宣离囚困了四年,却并不知道倾世之花之事,但听到死期将至时,他亦是惊愕万分的:“什么药?能解吗?”

  宁镜不敢看萧玥,他垂着眸子,长长的睫遮住了眼中的神色,那染着血的白衣如同一朵被玷污的洁白莲花,红得那么刺眼。

  “纤弱少年,最是得人欢心。可少年是不能长大的,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只能活到二十岁。”

  抑制生长,同时又要催动气血供给身体所需,一旦人被掏空了,便也活不成了。

  为什么倾世之花十六岁,甚至十五岁便要送出去,因为他们的花期太短,最多六年已是极限。

  屋中再次沉默下来,连宣煊都跌坐到了椅子上。

  他看着逆光中宁镜俊秀绝伦的面容,遗憾惋惜心疼混杂在心间,一时竟觉得苦涩万分。

  “金灵肉,是什么意思。”萧玥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仿佛都滴着血。

  宁镜浑身一颤,似乎被突然被毒蛇咬了一口般,身子瞬间僵住,但又立刻像不受控制般地抽搐了一下。

  萧玥自然是看到了,立刻便说道:“算了,我自己查吧。”

  之前他们查到张诗贿赂之事时提过一嘴,他便查觉到宁镜的不对,只是当时事情来得忙,便忘了,如今又再次听到,而宁镜的反应却让他心头有不好的预感,立刻便打住了。

  宁镜这时却笑了笑,他没有看萧玥,而是看向了宣煊:“殿下,听说过金灵肉吗?”

  宣煊自然是听过的,只是他在口腹之欲上从未有多少留意,便也并没有过多在意过,于是说道:“听过,但未见过。”

  宁镜又说道:“那殿下可曾听说过,杀妾飨士。”

  宣煊脸色瞬间一变。他通读经史,自然对此事知晓,只是如今宁镜在此时提起,他立刻便觉得不对。

  “古有张巡杀爱妾以宴将士,今有桓王养美人供人所食。”宁镜微微仰起了头,琉璃般的眼在阳光下几尽透明。

  金灵肉是……

  时疫之时,他光是听闻易子而食之事便惊骇的连饭都吃不下,如今听到这话,宣煊无法抑制地涌出一股恶心欲吐的感觉,他脸色白得像是失血过多的病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宁镜:“你……你说什么!”

  张诗还曾向他献过金灵肉,只是他并不好此道,所以未有品尝而已。

  如果当时他真的吃了,那他……宣煊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连拿茶盏的手都有些抖了起来。

  宣离从青楼发家,若只是做寻常的皮肉生意,怎么可能那么快便将永安权贵收揽到手中,自然要有一些别人没有的东西和手段。

  “元康十七年,曾有过一场大雪,而雪灾后的第二年却又遇大旱,百姓无食裹腹,饿死无数,此时许多百姓为了家中老小,便生出一桩交易,称为菜人。”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

  以自身血肉,换家人一顿能裹腹的米粮。

  这本是残忍至极的无奈之举,可到了权贵那里,却成了追求刺激,满足口腹之欲的新鲜玩意儿。

  一场泯灭人性的交易,却有人将之当作笼络人心的手段。

  “水乡养人,以金陵为首,于是宣离将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带来,供他们吃穿,许多孩子甚至是自愿跟着他去的,一旦养到到纤浓合度之时,再送入府中供人……因这些人多数都被养在金陵,也被称之为金陵肉,后因太过明显,便又称金灵肉。”

  宁镜说着这些的时候,神情平静地似乎毫无波澜,可袖中藏着的手,指甲早已将手心戳穿,一片濡湿。

  “你不吃肉,是因为……”宣煊不可置信地听完这一切,后面的字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宁镜却懂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我没有吃过。”

  因为他就是那片肉。

  在被宣离喂养的第二年,也就是他十四岁时,第一次身体有了反应,便被秦杜鹃带到了一间密室,被人牢牢地绑在了那特殊的椅子上,行刑的人拿着薄如蝉翼的刀在他背上一片片雕刻。

  落下的皮肉被秦杜鹃和另外的人放入滚烫的汤水里,当着他的面,吃了下去。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幕。

  嘴里被塞着布,他叫不出声,可背上传来的每一刀都那么清晰,痛楚让他几乎昏死,可却偏偏让他还留着一丝清醒,汗水将他的眼打湿,朦胧中宣离就坐在不远处,看着秦杜鹃带着人,当着他的面,吃下他的肉。

  背上的每一片花瓣,都代表着吃人的痛。

  那种痛早已深入骨髓,刻入灵魂,哪怕身体的伤已经痊愈,也会依旧伴随着两世的惊惧刻骨铭心。

  足以让他在每一次见到宣离时,几乎本能地便生出无限的惧怕来。

  从此以后,他每每看到肉,便无法控制地吐出来。

  “殿下以为,宣离花了那么多力气选出来,养出来,最后却没能熬过去的孩子都去了哪里?”宁镜坐在那里,那些遥远的回忆过得再久,也依旧会痛如昨日重现。

  “要么成为棋中之子,要么沦为盘中之餐。”

  这就是宣离给他们的路,从来没有第三条。

  “别说了!”萧玥猛地站了起来,转过脸对已经完全呆滞在原地的宣煊说道:“殿下,您先出去,我有话和宁镜说。”

  宣煊被萧玥的声音拉回神志,他哪怕只是听在耳中,便已被冷汗将身上全都打湿,更无法想像经历这一切的宁镜,又会是怎样的心情,他甚至都没有听清萧玥在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浑浑噩噩地点头,但又看向宁镜。

  萧玥却直接将他推出了门外。

  门被关上,屋中终于只剩两人。

  萧玥走到宁镜面前,宁镜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他。

  逆着光,白玉一般的面孔光晕笼罩下,柔得发亮,琉璃般的眼中带着恳求之色,还有一抹水光蕴在眼底,如同白莲花蕊间闪动的露珠。

  随时都会在阳光下消失。

  不久之前,他还沉浸在拥抱心上人的喜悦和幸福之中,恨不得将人时时刻刻都搂在怀里疼着,捧在手心里哄着,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哪怕历经困苦,这一人足以慰籍一切。

  可转头却发现,镜花水月,他已经准备好了将一切都打破。

  萧玥心中有气,但又如同被刀绞般地痛着,他看着眼前这张脸,这个人,万般气性却又发不出来,只能是压着火气和怒气,沉着脸半晌才开口:“你应该告诉我……你应该告诉我!”

  如果一切注定要碎掉,那他宁愿自己和他一起承受,也总比他一人将所有的玻璃渣都咽下去要强。

  那该是……

  宁镜在听到他的话时,眼底的泪终于是再忍不住了,他颤抖着将手从袖中拿了出来,掌心早已一片濡湿,被戳得血肉模糊。

  “萧玥,我疼。”

  那该是,有多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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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菜人哀》屈大军

  抱住我的小镜子,都是亲妈的错,没有伤害了,以后都是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