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衣服送来了。”

  门外一声突兀的声音响起,才将两人的动作打断。

  “……好。”

  门打开,萧玥伸手接过衣服便要将门关上。

  一只手却按在了门框上。

  萧玥侧身,宁镜正站在他的身侧:“你先换衣服。”

  说话间,向来浅淡的唇此时却颜色艳丽,分外湿润。萧玥看在眼里,扶在门上的手不由一紧,不想就这么放人回去。

  送衣服的人看着两人,有些不明所以。

  宁镜推门的手稍稍用了些力,萧玥这才一抿唇,松开了手。

  恩克和卓里克图手上有七万人,这本是一个必赢之局。

  萧玥手中的三万人已被消耗殆尽,漠北军不动的情况下,他们手中能动的兵马最多也只有宣煊带来的三万人,以少对多根本没有胜算。

  但是萧玥入雪山他们始料未及,七万人对一万人的情况下,竟然还让萧玥拖了一个月。

  而这期间让他们产生了一个最大的弱点,他们的兵力太过分散。

  清谷口和听谷口皆只有一万人把守,而山上兵马想要回援,最少也需要三个时辰。

  他们派兵前去清谷口诱敌,由宣煊带一万人自听谷口接应萧玥,信中所写自然也是如此,于是便有了卓里克图调兵回援,恩克为抢功擅自带兵离开清谷口。

  萧玥顺利脱险,宣煊带一万人诱故深入,一万人埋伏与山林之中,足以在山上兵马回援前将卓里克图引入包围圈,将其斩杀于马下。

  贼王已死,贼寇皆伏。

  卓里克图已死,恩克手中不过两万人,哪怕加上卓里克图剩下未伏诛的残兵败将,士气已去,再对上宣煊,他也无必胜的把握,而在他赶到之前,便会接到后方粮草被围困之事。

  他们此次所带的粮草,不止是关系到十万援军,更关系到鬼力赤的后方,此时已无战意的他只能调头去救粮草,于是便能解宣煊之危。

  邈云关内,冯永被反绑在屋中,天色已暗,只有一抹如血的残阳照进屋内,铺在地面之上。

  寂静许久的门终于被打开,众人缓步而入。

  冯永看到萧国公,先是挣扎了一下,但看到随后进来的萧玥后立刻便停住了挣扎,而再看到宁镜和宣煊也进来之后,便知事已败露,再无回转。

  黄金上前扯掉了冯永嘴里的布,冯永被堵了多时,此时口中干涸,面对着萧国公,哑声道:“国公。”

  萧国公站在他面前,只是沉默着,许久,才开口。

  “十八年前,你随平川一同上战场,第一战,你便斩下鞑靼三十余人,平川亦只斩了二十三人。”

  冯永浑身一震。

  “十五年前,平川率领左侧翼突袭鞑靼后方,陷入包围,身中三箭,是你拼死将他救回。”

  萧国公的声音平稳,似乎只是在回忆着往事,而冯永却在这一句句中,身形渐渐委顿下去。

  “十年前,你领命去围鞑靼后方粮草,却不想遇到鞑靼来援的六万军,六千对六万,是平川接到战报后回援于你,将你从死人堆里背回来,六千人,只活了十人。”

  冯永不敢再看萧国公,他浑身颤抖着,只能深俯在地以头触地,听到这里时,再也忍不住地放声大哭起来。

  萧国公看着他的眼中只有疑惑,失望早已在一个月中消耗殆尽:“我不知道这些年发生了什么,能让你……”

  能让你背叛他,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战死而不救。

  宁镜站在萧玥身侧,他没有经历过战场,但却在萧玥身上看到过漠北军身上的骄傲。

  “冯将军,你有一个儿子吧。”

  冯永猛地抬起头,眼中早已布满血丝,饱经风霜的脸上早已被刻上沟壑,不可置信地瞪向了宁镜。

  宁镜亦是看着他:“冯临飞与萧之扬从小一起长大,虽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哪怕将军做下此事,国公亦未伤过他一分,也未对他提过一字,如今仍在府中,待若亲子。只是,若将来有一天,他知道了将军之事,您觉得……他要如何自处。”

  冯临飞小名阿飞,今年已经十二了,比萧之扬大了两岁。

  当时取名之时,还是萧国公替他取了飞之字。后萧之扬出世,萧平川便给儿子取了扬之字。

  临风飞场,肆意洒脱。

  两个小子感情极好,冯临飞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便是将来要如父亲和大将军一般,与萧之扬守着三关,抵御鞑靼,同生死,共荣辱,一辈子都是好兄弟。

  “国公,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萧家,对不起大将军,是我对不起你们!我给大将军偿命!我给平川偿命!我给平川偿命!”

  冯永瞬间便崩溃了,他眼前闪过萧平川的脸,闪过萧之扬的脸,闪过儿子的脸,最后定格在萧平川被万箭穿心死于城墙的画面。

  他不断地给萧国公磕着头,十八年间征战无数,几经生死的军中大将,在这一刻崩溃,嘶哑的哭嚎中带着浓浓的压抑和悔恨。

  “我没有要背叛漠北,背叛平川,我只是……只是想让国公回来。”

  自萧国公加封护国公回永安之后,漠北的军需却是一年比一年还要少了,萧国公和萧平川几乎是变卖着家当还供着军需,所幸的是嘉临关这几年的农收都很不错,军中还不至于到饿肚子的程度。

  可是事情在去年五月的时候变了。

  钱府医回了漠北,当他兴冲冲地去找钱府医时,却发现屋中只有钱夫人和四个孩子,并没有看到钱府医。

  他是军中老人,亦是萧平川最信任的人,铁夫人也并没有像瞒着其它人一样糊弄他,而是将所有事情都全盘托出。

  当晚,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去问萧平川是否知道此事,萧平川只是沉默。

  漠北军守了三关四十年,萧国公自十六岁上战场,战至如今四十余年,三个儿子,两个儿子如今都在替守着大渊边关。

  换来的是什么?

  皇帝无尽的猜忌,制衡,甚至是毒杀。

  他们都已经从热血的少年变成如今成熟稳重的将军,在无数次的征战中历经生死,立志要如萧国公一般,报效大渊,护住身后这一方安定。

  他可以忍受漠北几十年如一日的风霜,可以咽得下朝廷送到的军粮中难以下咽的粗糙梗米,可以抗得过鞑靼年复一年,一次又一次的嗜血弯刀。

  可如今,他守住了这座雄伟的城墙,守住了大渊都城的繁华奢靡,守住了皇帝身下金碧辉煌的龙椅,而坐在龙椅上的人,却在享受着这一切的时候,却带着无尽的猜忌,向他们的战神投下了毒药,他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无能为力。

  冯永此时提起依旧难掩心的中愤怒:“我们若是想反,早便反了!如何会等到今日?会守着他宣家的江山四十年未动?”

  他不甘心。

  他如何能甘心!

  此刻他已经忘记了宣煊就站在一旁,也不再顾忌他太子殿下的身份,嘶哑地吼着,如同将死的野兽。

  “他找到你了。”宁镜平静地打断他,丹凤眼中似有血色光芒在闪动。

  冯永看向他,腥红的眼被宁镜身上冷冷的气质一震,竟然冷静下来几分,声音也平缓了下来:“他说能帮我接萧国公漠北。”

  一开始他并没有相信,他虽心有不甘,可大局还在,也并不信任他们。

  直到萧国公被逼入武威,萧玥感染时疫生死不明,然后萧立靖死在了南疆。

  宁镜眸中冰冷之色更甚。

  好一出敲山震虎,接一出请君入瓮。

  “南蛮那边已经出事,雍王去了南蛮之后,朝中便没有武将可用,只要漠北出事,那只有萧国公可以救援。”冯永低下头,声音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没想要害死平川,我真的没有。”

  鬼力赤与萧国公斗了二十年,是何等人物?当他知道冯永有叛意时,便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面前那座铁桶一般的城墙竟被人从内部替他撕开了一道口子。

  只要他的弯刀有机会刺进去,他便能从这道缝隙翘开整个漠北军的军防。

  冯永替鞑靼打开了城门。

  他只想要一场让皇帝害怕的战败。

  鞑靼人向来粗野,他们入关之后便开始劫掠,四处放火,他本意放部分鞑靼士兵入关,有漠北军坐镇,他们也闹不出大乱子来。

  可是鬼力赤却抓住了这个机会,他趁着混乱,将一千士兵假扮成大渊人,分散藏入了城内,就是这一千人,决定了一场战争的成败。

  四月十七日晚,亥时,鞑靼大军来犯,同时混乱自城中爆发。

  萧平川也战死在这一战中。

  萧玥对冯永亦是熟悉的,只是时过八年,物是人非,此刻再看时,他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亲近,只冷声问道:“若如你所说,只想父亲回来,后面的事又怎么说。”

  冯永抬头,看向萧玥:“我没有,我已铸成大错,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再出卖你!”

  他神情激动愤慨,此时面上亦是涕泪未干。

  若不是他,又会是谁呢?难道还有其它人?

  宁镜心头猛地涌上一阵不好的预感。

  “国公!鞑靼入关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大吼,黄金猛地将门推开,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一下子便跌了进来,他惊恐朝着萧国公伸出手:“国公爷,快走!”

  话音未落人便已经没了声息。

  萧国公大跨步便出了门,喊杀之声已经由远及近地传来,城门处已是一片火海。这时又有人跑来,是萧国公的亲兵,他此时也已慌乱:“国公爷!快走!鞑靼入关了!”

  “怎么回事!”萧国公却还是镇定的:“说清楚!”

  那亲兵猛地跪了下来:“一个时辰前,有人持令将城墙西缺口处的守将尽数调走,鞑靼由此处突破防线入关,而就在刚才,我们发现城门外的防守也已被撤去一半,如今留守之人已被斩杀,鞑靼破城门而入,此时已在关中!国公爷,快走!”

  萧玥伸手便抓住他的衣领:“持谁的令!”

  除了他们,谁的令,能调动漠北军!

  那亲兵一怔,视线便转向了宣煊,咬牙道:“太子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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