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春尽日,时至初夏。

  连续落了三日的雨水停了,天气却仍阴着,带着微燥的暑气和湿气,太子宣煊身着金甲立于城门之外,抬首,向看城门之上的御驾,皇帝与皇后皆立于城门之上,身后跟着文武百官,皆是神色浓重,俯身朝他们看过来。

  太子身后,是身着暗金甲胄的萧国公和萧玥,城外,正候着皇帝从其它城池调遣而来的八万大军。

  漠北急报再次传来,萧平川最后一战,保住了邈云关,大伤鞑靼主力,自已却也身中数箭死于邈云关,副将冯永接替军中要务,镇守于邈云关御敌。

  但鞑靼不会错过这么好的机会,短短一个月间,又攻了数十次,若非萧平川死前大伤鞑靼主力,如今的邈云关,怕是已经破了。

  皇帝自五城调来八万大军,太子监军,萧国公统领,萧玥为云麾将军,大军汇集之日,立刻行军,支援漠北。

  宁镜站在马车旁,他亦抬头看去,看得却是站在边缘的那个蓝色锦袍的身影,那人似也查觉到了他的目光,朝他回望过来,报以一个温和而熟悉的笑容,那笑容中丝毫不加掩饰的野心将他心中的猜想直白地肯定了下来。

  宣离。

  萧平川出生于漠北,十四岁随萧国公上战场,守漠北三关十六年,立下战功无数,在鞑靼军中,威名不输萧国公,可今年一战,却不到两个月便战死于城墙之上,这其中若没有阴谋,谁都不相信。

  宣离这一出调虎离山,不止是雍王,连他们也包含在内。

  而他们这只虎,却不得不出山。

  自他们回永安之后便一直未出过桓王府的他,今日一身湛蓝色锦袍,头戴珠冠,竟然比平时还要华丽几分。自城楼之上俯看着他们时,眼中带着满意的期待之色,显露出几分平时没有的睥睨之气来。

  宁镜拢在袖中的手紧紧相握,眼中无法抑制地涌现出无限的恨意。

  辰时,大军出发。

  宁镜坐在马车之上,随着军队朝前而去。

  方舟小心地掀开车帘朝外看去,连着下了几日的雨,地面的泥水被冲了起来,堆积着,浩浩荡荡的人群走过之处,地面的泥水溅起一片,脚步声,马蹄声,兵器的摩擦声回响在耳边,扬起一阵阵的极为震撼的声响。

  “公子,你之前……出过永安吗?”方舟忍不住问道。

  宁镜的思绪回到眼前,说道:“有。”

  他本就不属于永安,曾经的他一心想着要带宁家离开这座城,如今他终于离开了,只是没有想过是以这种方式。而曾经在永安之前的记忆已经太久远了,久到他已经不记得了。

  方舟忍不住又朝外看了一眼:“这是我第一次出永安……那公子你去过漠北吗?”

  宁镜摇摇头,没有说话,目光却顺着方舟撩开的车帘望了出去。

  “漠北现在打仗了,不知道娘亲他们怎么样了。”

  阿梦还在漠北。

  但只要邈云关不破,那他们就是安全的。

  宣离城墙之上那个笑容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动着,提醒着他。

  一切没有结束,只是刚开始而已。

  萧家两位将军在半年内接连殒命,雍王手握镇南军,而太子奉命接手漠北军,军权虽易主,可两人都已远离了永安。

  如今永安城中。

  只有他了。

  一切重新洗牌。

  天越发阴沉,已经又飘起了细雨来,衬得一切都在朦胧中不清晰,看不清前路。

  车身摇晃着,方舟看了许久终于是放下了车帘,可宁镜的眉却是皱得越发紧。

  从永安至漠北,加急的军报乃是人马日夜兼程,中途换了二十个驿站,才能在一个月内将加急的军报送回永安,而大军行进中有粮草有辎重又有马车,以他们的脚程最少也需要两个月才能到漠北,而漠北的战况却越加焦灼,漠北十八万军如今已只剩八万,而鞑靼不愿意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三十万大军已损失过半,仍然不断发动攻势,必然是想趁着援军未到之前攻破邈云关。

  而萧玥他们在行军路上时,军报几乎是每日一封地加急发过来。

  篝火旁,众人围坐议事,萧玥往火堆里再添了一把干柴,将本已快要熄灭的火堆重新点燃,然后坐回了宁镜的身边。

  他们行军已有半月,雨水渐少,暑气渐浓,此时身处密林之中,树冠如盖,丛草已深。

  “漠北此次军情蹊跷颇多,平川只守了不到两个月便战败至此,这其中定然是有问题的,但现在更紧急的是鞑靼的军队,从今日送到的战报来看,我们必须要加快行军,否则邈云关坚持不了多久。”萧国公说道。

  萧玥盯着火堆,眼中的火苗一直在跳动,闻言侧头看向宁镜,却没有说话。

  宁镜对萧国公的话表示认同:“国公说得对,若按现在的行军速度,我们最少也还需要一个月半才能到达漠北,但军情紧急,不能等。”

  萧玥抿了抿唇,说道:“我与父亲先行一步,率五万将士在二十日内回援邈云关,你和母亲随太子殿下护送辎重随后到。”

  宁镜点头,并无异议:“甚好。”

  萧国公看向宣煊:“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宣煊点头:“我没有异议。”

  议事完已近子时,众人便都起身回自己的营帐,准备着明日的行军。

  宁镜喝完水准备回去之时,却看到萧玥一人坐在已经熄灭的篝火旁,手中摆弄着一根烧火棍,周围安静地只有虫鸣,让他的身影看上去显得有些落寞,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有浅浅的脚步声传来,萧玥抬首,便看到月光下宁镜柔和的脸。

  “在想什么?”

  萧玥手里是一根已经烧过的干柴,另一头上隐隐还看到微弱的星火。他拔弄着手里的柴,看着宁镜月光下越发柔美的轮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轻声道:“你好像长高了。”

  他毕竟也快十八了,宁镜轻轻笑了一下,伸手按上他的肩:“没有三公子高。”

  萧玥闻言笑了一下,扔了手里的柴火,伸手按在了他的手上。

  六月的天已经热起来了,但夜深露重,宁镜向来体寒,此时握在手里,像是握住了晾在庭院中的锦缎,微凉而柔软。

  宁镜微微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此时除了哨兵,大多数人都已经睡了,而他们背对着众人,自然也是看不到他们手上的动作的。

  “宁镜。”萧玥的掌心是烫的,还带着微微的汗意,他看着宁镜柔软的面容,压抑在心中的某些东西忍不住破土而出,眼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些许迷茫来:“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的?”

  他没有说明是指什么,但宁镜却在一瞬间便听懂了他的话。

  似乎是在一瞬间,他便失去了两位兄长。

  没有半分喘息之机。

  人前从未出现过半分脆弱的萧玥此时面对着宁镜,眼底的哀伤再也藏不住。

  宁镜心中一痛。

  “明明……”萧玥只说了两个字,却似乎突然之间不知如何说下去了,停在了那里,皱起了眉。

  宁镜反手拉住他的手,感受着少年那无法言说的痛苦,轻声说道:“跟我来。”

  萧玥被宁镜一拉,便也随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他本就比宁镜要高,此时穿着甲胄,更显高大,背对着月光,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宁镜的身影之上,将他完全罩在里面。

  宁镜的脚步朝着林中走去,两人并未走多远,踩过草丛时留下窸窸窣窣声响,直到瞧不见周围的人了,宁镜才放开了拉着他的手,转身看向他。

  四周都是寂静而黑暗的,只有宁镜那双眸子明亮如星子。

  萧玥太高了,宁镜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四周虽是暗的,可两人离得极近,微弱的月光下,少年的轮廓已经分明,比之之前更加英气,可眉宇间却少了宁镜初见他时的桀骜和神气。

  宁镜伸手,揽住了萧玥的腰,直直地绕到身后,双手交握,紧紧地将他抱住。

  萧玥愣了一下,感觉到宁镜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浅浅的呼吸顺着衣领钻了进来,拂过皮肤,带起一阵酥痒之意。

  宁镜没有说话,只手中用力,贴着坚硬的盔甲,竭尽全力地将他抱紧。

  萧玥在这样毫无保留的拥抱中,缓缓抬手,终于是将怀中之人紧紧地拥住了。

  黑暗之中无人可见,只有虫鸣鸟语见证着这一个拥抱。

  萧立靖死时,他尚且还能在国公夫人面前哭,可萧平川死时,国公夫人得知死讯便晕了过去,醒来时一天一夜连水都未喝一口,而萧国公则是陪着国公夫人枯坐了整夜。

  世上但赏琼琚词,安知忠臣痛至骨。

  他不敢再表现出任何脆弱,不敢在他们面前提起自己内心的悲怒和愤恨,生怕去触碰这道已经疼痛至骨的伤口。

  一直到此时,他才终于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的出口。

  萧玥一手放在宁镜的背上,一手揽在他的腰间,虽然无一字言语,但他身上清爽的气息钻入鼻腔,却让萧玥忍不住地眼眶发起了酸。

  他的手越揽越紧,无关旖旎,脑海中却是浮现出过往在漠北的点点滴滴。

  永安八年,可漠北才是他出生的地方。

  那里有风,有雪,有草场,还有盘旋于空中的雄鹰,行走于冰中的雪狼,奔腾于草地的烈马。

  有他一直崇敬和爱戴的兄长。

  他所熟悉和向往的一切,如今正一点点的破碎,一点点地被摧毁。

  少年眼眶通红,黑暗中谁也看不见,刻骨的恨意让他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颤抖。

  “我要杀了宣离。”萧玥低着声音,过往不能示于人前的恨意和痛苦此时在这短短几个字里尽数发泄出来:“我要他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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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上但赏琼琚词,安知忠臣痛至骨。原句:安知忠臣痛至骨,世上但赏琼琚词。——出自《书摩崖碑后》黄庭坚

  回漠北,要到珍珠的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