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玥还是一身夜行衣,见到宁镜后,伸手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打开之后,只有那一小片带血的衣襟。

  他简单地将今天所见所闻告知,宁镜听着他的叙述,神色认真,但却没有过多的波澜,只偶尔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

  “人已经死了,应是受了大刑而死,尸身有人看守,我无法查看。”萧玥坐到桌边,端起桌上茶盏喝了一口,竟发现这茶水还温的。

  宁镜拿起那片带血的衣襟,并没有细看,只伸手将那衣襟置于烛火之上,火焰立刻便点燃了衣襟,照得屋中突地明亮起来。

  萧玥不知他是何意,但随着火光起,那一小片衣襟立刻被烧焦,就快要烧到宁镜的手时,他将之扔到了地上,伴随着衣料焦糊味的,是从火中飘出的一丝极为特殊的香气。

  “闻到了吗?”宁镜问。

  萧玥皱眉,这一次他清晰地闻到了,这股味道,就是他在间刑屋的血腥味中闻到的味道,那屋中因被人被人清洗过,血迹又已干涸,所以味道尚有些模糊,但此时,这个味道虽混在焦糊的味道中,却是清楚的。

  宁镜看着那衣角烧完,成为一片灰烬,抬眼看向萧玥:“有带匕首吗?”

  萧玥身上确实带了防身的匕首,虽不知他为何突然要,但还是拿出来给了他。

  匕首极为锋利,宁镜裁下袖口的一节衣料,放在桌上,然后伸出自己的手,刀尖从指尖划过,鲜红的血顺间便从指尖涌了出来,在那莹白的手上格外明显。

  萧玥见他动作,一下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不知他要干什么。

  宁镜只在刀尖划过指尖时轻皱了一下眉头,看着血涌了出来,立刻拿起桌上的布便包在了上面,竟还用力捏了一下。

  血色立刻透过了布巾,宁镜按住伤口,却没想到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涌,疼得他轻抿了一下唇。他的匕首太过锋利,刚才下手时有些没有轻重了。

  萧玥见状,伸手拽起他的袖子,“嘶啦!”他手指用力,很轻松地便顺着被宁镜裁下的口子直接又撕下一块布条来。

  替宁镜拿开已经沾血的布巾,萧玥简单地将布条缠绕其止,替他止血。

  “谢谢。”宁静轻声说。

  萧玥没有说话,替他绑好伤口之后,伸手拿了他刚才沾血的布巾,如他刚才的动作一般,放到烛火之上点燃。当火烧到沾血的地方时,那阵奇异的香便又混在布巾的焦糊味中飘了出来,因那布条上血迹更重,这一次,味道更加明显了。

  “这是什么?”萧玥看向宁镜。

  他从前也见过别人焚烧尸体,但是从未有过这样的味道。

  宁镜眼看着那带着他血的布巾被烧成灰,平静地说:“像我们这样的人,与平常妓子是不一样的。”

  萧玥看着他,妓子一词在他口吐出,竟是没有半分异样,仿佛再寻常不过。

  瘦马脔童是许多更熟悉的美人,她们身子干净,笑甜腰软,于床.弟之事经人调教,擅哄擅娇,所以无论是乡间豪绅,还是勋贵世家或者官宦人家,都喜爱这样的美人,这样的人,也是秦杜鹃手低下最多的。

  但倾世之花是不一样的,需选八到十岁的孩童,其间喂以秘药,药膳,药浴长至十六岁便算长成,其身如飞燕,肤如牛乳,精通帐纬之事,于情.事中更是遍体生香,令人销.魂。

  更重要的是,他们还会习诗书礼法,擅通人心,每一朵倾世之花在出现前会有一个无懈可击的身份,当选定他们服侍的人之后,会用一到两年的时间通晓此人的好恶,直到言行举止都完美符合才会被在恰当的时机送到人面前。

  这样的人,几乎是让人无法抗拒的。

  所以在挑人时,更看重天赋,美貌倒是其次的。

  只是他是个例外,他被宣离看中时,已经十二岁的,这个年龄,其实已经过了调教的最好时机。

  而因药性霸道,所以并不是每个服药的孩童都能忍得过来,稍有不慎便会因药效七窍流血而死,死在中途的不计其数,前世直到他死,据他所知,宣离养出来的也不到十人。所以每一个都要用在极其有价值的人身上。

  宁镜看着地上那两团灰烬,那香气此时也已经散得无影无踪了。

  就如同那个死去的女子,若不是他认出她来,她就会如前世一样,死得悄无声息,什么倾世之花,最后也只落得野狗腹中食而已。

  “那你呢?”萧玥靠近宁镜,看着他烛火下如暖玉般的侧脸,看着他说起这一切时,竟然可以保持平静的眼:“你……服侍的人是谁?”

  他心底里涌起一丝难以承认的……嫉妒。

  宁镜转过头,看着他弯起眼笑了:“那要多谢你,我还没来得急被送出去,便到了国公府了。”

  随着他这一笑,让自小张相死后,两人之间莫名的隔阂消散了不少。

  “若是破身了,身上的香气会更浓郁,平日里寻常人是闻不到的,这股香气,就是因为一直以秘药调理身体,所以这让一身皮肉便与常人不同。”宁镜将那根受伤的手指举起来:“若以火焚烧沾血之物,便会查觉到异样。”

  萧玥看着他那根包扎起来的手指,血色已经又透出来了。

  宁镜查觉到他的目光,笑了笑:“我没有用刀的经验,一时没注意好力道。”

  他这察言观色的本事,看来已经深入骨髓了。萧玥心头微拧,坐到了桌边,神色中的戒备消散了不少:“我一会儿给你拿点金创药来。”

  宁镜点头道谢,回到正题:“一朵倾世之花,换两相之死,宣离这笔买卖做得实在划算。”

  萧玥也肃然道:“大小张相一死,太子必受重创,此事必定会算到雍王头上,太子党和雍王党还会有一番乱斗。”

  宁镜也认可,随即又说道:“还有一事。”

  萧玥看向他。

  宁镜说道:“张诗。”

  张诗一生才学平庸,但因张家这一辈皆未出高才,在一众平庸之人里才显得鹤立鸡群了些,大小张相自然不忍见后继无人,只能提拔于他。

  他今年四十一,而在这四十来年的人生当中,能传于众人之耳的,却只有一件事。

  张诗原名张师,乃大张相所取,取自三人行,必有我师,望他谦虚好学,以承张家之门;字远之,意为志向高远,目光远大之意。

  但张诗在入仕之后,觉得师之字太过古板,不够风雅,求了大张相,要改师为诗,乃诗书酒年华,风流倜傥。

  小张相斥责无用,大张相摇头叹息之余,致仕而去,对他也再无有一丝管教。

  此事众人奉为笑谈,道:师非诗之意,诗无师之能。

  宁镜只提了一下,萧玥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张家门生无数,朝中文官大都受过大张相的教诲,而大小张相除了在朝中的影响力和政绩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们的目光从来不止看于眼前。

  众人皆以为大张相收萧玥入张家私学,是为了太子党在拉笼萧家,但萧家忘恩负义,竟背弃师恩。实则大张相在写给萧国公的信里便已说明。

  萧家有大义,本不该囚困于皇城,他怜萧玥生于诡谲,不忍萧家子就此颓败,愿受之以大学,只为他有自保之力,受学时无师恩,退学时亦无师义,此后亦不必来往,免生困扰。

  如此说,便亦如此做,萧玥在私学时,张诗便相要结交萧玥,皆被大张相拒绝,此后张诗三番五次上门,又是以授学为由,又都被萧国公拒之门外,遭了小张相的训斥。

  张诗为人眼光短浅,却野心颇大,张家失了两相,不止是失了两棵参天大树的庇护,更重要的是,太子党失了最重要的一双眼睛。

  萧玥目光沉沉:“此事雍王当知道。”

  宁镜说道:“小张相死因成谜,但看样子张家欲将真相瞒下,明里他们找不了雍王,但暗里肯定还是会怀疑雍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明火一起,众人皆观火,脚下暗流便无人留意。

  真可谓是一举多得。

  但是到底是为什么,居然能让这样大的事被瞒得滴水不漏,受害者反而成了最迫不急待要掩盖起真像的人。

  “萧玥。”宁镜在沉思中,回想着刚才萧玥回来后给他说起的所有细节:“你再说一下,被抓的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

  春姨娘院中五人,沿路的,后院廊中洒扫四人,侍卫八人,相国院中四人,太公院中四人,当日见过相国者,一共二十五人。

  若说谋害,春姨娘身为倾世之花,因体质所限,身无武艺,又是如何躲过众侍卫的耳目,去到张相院中将他所害呢?

  屋中安静下来,两人皆沉静于自己的思绪中,唯恐错过一点细节。那只被宁静换下的烛火又燃至过半,烛泪顺着烛台流淌到桌面上,凝固成蜡。直到窗透微光,鱼肚翻白,才发现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谈了一整晚,已到天将要破晓之时了。

  一片安静中,门外突兀地传来了两声敲门声,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外面。

  “爷,是我,我们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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