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镜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知道在坐到帐中那一刻,他抬眼便看到萧玥正要起身,他几乎是无意识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阿梦还活着。”宁镜眼神恍惚,他急切地想要确认。

  萧玥看着他的神情,没有挣脱他的手,只点头:“对,她好好的,你亲眼看见的。”

  对,他亲眼看见的。

  他将阿梦救出来了,她抱着他哭了好久,不愿意和他分开,但是他还是坚持将她送上了马车,她现在应该就快要到漠北了,会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

  没有囚困,没有威胁,没有死亡,她会好好的活在那里,安度一生。

  一双温暖的手抓住了他冰冷的指尖。

  宁镜看向那双手,手腕上是黑色的皮护腕,将红衣的袖口牢牢地扎起,红衣之上,是一张英挺的面容。

  萧玥。

  “宁如梦活着,宁镜也活着。”萧玥弯下腰,面对着他的脸,望进他的瞳仁之中:“都活着。”

  萧玥看着宁镜,直到他的胸口起伏,开始大口地喘息,仿佛刚才连呼吸都已然停下。

  这种惊恐,只是因为宣离囚禁他四年而导致的吗?这四年中,一定还发生过什么事,才能让他只见到了宣离一面,便已经惧怕成这幅样子。

  宁镜终于是慢慢冷静了下来,他抽回被萧玥握着的手,静默了好一会儿,眸中才恢复了之前的清明,对萧玥笑了一下,说道:“可以帮我倒杯茶吗?”

  萧玥去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水已经凉了,宁镜一饮而尽,轻声道:“多谢。”

  帐中再次恢复了安静,宁镜静坐了一会儿,对开口对萧玥说道:“救太子一事既已做了,众人心中如何想便如何想,我们也控制不了,围猎有二十天,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你明日还是要出去的,总不能一直窝在帐中。”

  “嗯”萧玥点头:“那我便不与他们去同一猎场,也省了点他们的心。”

  宁镜应了一声,便不再出声。

  萧玥看着宁镜的侧脸,他脸上已经渐渐恢复了血色,但依旧细腻如玉,只是这玉色却是冷的。好似刚刚被点起的火苗便遇上了一场倾盆大雨,瞬间便被浇了个透彻,连火星子都不剩,只留了一地的焦木草屑,任雨水冲刷。

  围猎正常进行,萧玥却带了黄金,留了白银在宁镜帐中,宁镜自那天起,便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一身清冷,常常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看似温和,却感觉总是隔着一层雾,看得到,却瞧不清。

  白银每晚都在萧玥帐中话唠许久,又无事可说,便事无巨细叨叨宁镜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萧玥坐在案前,听着白银唠叨,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白银见他也不说话,更加不满:“爷,你倒是说句话啊,连你也不说话了?!不行,明天必需让我去猎场,让黄金留下!”

  他留下白银,就是因为白银话多,结果蜗牛缩进壳子里了,竟是一点也不愿意出来了。萧玥回忆着那天见到宣离之后,宣离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但无论他想多少次,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对之处,怎么就让他吓成这个样子呢?

  后面的时间里,宁镜便以养伤为名,一直呆在营帐里,除了偶尔在营帐周围走动,便再也没有出去过,直到围猎结束。

  回程的路上,宁镜安静地坐在马车里,萧玥依旧是骑着马跟在马车边,但是那马车的帘子却是再也没有掀开过了。

  这种安静,一直持续到回府后的第三天才被打破。

  正是傍晚时分,霞色尽染,院中盛开的花都被镀上了一层明艳之色,宁镜刚用过晚膳,方舟替他沏了茶在院中休息,萧玥连招呼也未打,门也未敲,直接推开门大步地跨了进来。

  宁镜看去,却见他脸色阴沉似有雷云笼罩,连那艳红的晚霞也将他暖不了半分,反而是映进他的眼里,让那瞳孔似乎都染上了血色。他步子迈得极大,三步并作两步便到了桌前,盯着宁镜的脸半晌但没有开口。

  宁镜心头略过一丝不好的预感,示意方舟先回屋,站起身来:“怎么了?”

  萧玥没有说话,他伸手便拽住了宁镜的胳膊,力气之大几乎是将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宁镜的脚伤已好的差不多了,若不是太过用力,已经能正常行走。但萧玥的步子太大,他跟着他的步子有些吃力,踉踉跄跄地被他拽着,却一声不吭地任由萧玥将他拉进了屋中。

  “张诗的荷包里,是什么?”萧玥关上门,转过身来第一句便问,他目光阴沉,眼中还着怀疑和隐怒:“那天你说他的荷包有问题,是什么?”

  宁镜闻言眼中一默,便知道是张家出了事,在前世,张家在太子出事之前,出过最大的一件事,只有大小张相之死。

  但是离发生的时间还很远。

  宁镜心中一紧,很多事情已经在改变了,眼中神色变幻,最终只沉沉地开口:“张家出事了。”

  萧玥没有说话,但那双眼里已经有杀机隐现。

  宁镜抿了抿唇,说出自己的猜想:“张相出事了。”

  他一直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这让萧玥更加怀疑:“你早就知道?!”

  张家出过两位宰辅,人称大张相和小张相。大张相如今已八十二,早已致仕,小张相也已六十,仍在朝中担任一品宰辅。大张相乃是贞治帝间出仕,是孝文帝与当今皇帝之师,亦是当今太子的开蒙之师,当今皇帝即位后改元承观,大张相在承观六年时致仕,历经三朝,门生无数,致仕后仍注经释文,深耕儒学之道,其文章流传于世,被无数学子奉为经典,称其为当代孔孟。

  而小张相乃是大张相之子,承其父之慧,乃是当今皇帝之师,于大张相致仕后入阁封相,亲手将当今皇帝扶上皇帝位,屹立朝堂三十余年,政绩无数,人称一代儒相。

  张诗乃是小张相之子,只可惜张家在朝堂中百年,到了张诗这一代,虽家学渊源,其子弟却再未出如大小张相之才,张诗才学平庸,得大小张相教诲,合家族之势,才得如今地位。

  宁镜面对萧玥的目光毫不畏惧,一字一顿:“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宣离动手会这么快,离张家出事,应该还有两年的时间,宣离才动的手。

  萧玥心里隐隐地似乎在期待这个答案,他紧绷的心微微松了一点,但仍然不敢确定:“那你让我查荷包是为什么?”

  宁镜反问道:“张家出了什么事?”

  萧玥咬着牙,目光沉怒:“张相死了。”

  “大张相还是小张相?”

  “小张相。”

  “死因?”

  “不知。”

  萧玥心中沉痛,他刚入永安时,因皇帝御赐,让他破格入黄鹤书院读书,可他呆了不到三个月,便不愿再去。他在漠北是由父亲请当地有名望的先生开的蒙,又受两个哥哥的影响,对武艺兵法更有兴趣,若说天地理法,儒学大道确实没怎么上过心,在漠北时大都是兵鲁子,与他同龄的孩子中,他又是拔尖的,便也不觉得,但到了黄鹤书院,书院中多是勋贵子弟,又因崇文轻武之风,他与他们格格不入,时常被人明里暗里的算计了,可最后错的还是他,他愤而弃学,任父亲母亲如何劝说也不管用。

  大张相听说此事后,亲自写了信,让他入了张家子弟的私学。私学中乃是大张相亲自授课,少了那些纷纷扰扰的算计,在大张相的教诲之中,他才明白什么叫学如瀚海,才知晓帝之术,臣之道,才算真正的为他开了智,正了骨气,才有了如今知理明事的萧玥,大张相也是他的恩师。

  直到他十五岁生辰,皇帝亲自下令,以大张相身体为由,不再受私学,他才回府中。事后他也明白,皇帝本就不欲萧家再出将才,自然更愿意他成一个庸才,最好是个只知玩乐的纨绔公子,大张相教给他的,不是皇帝想看到的。

  因此一事,很多人一开始将萧家划为太子阵营,但后来却见两家并无来往,萧国公依旧我行我素,很长一段时间还被人骂忘恩负义。

  当然,这件事,张诗在背后功不可没。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要利用萧玥结交萧国公,但都被大张相阻拦在外,为此还受过小张相的训斥,萧玥后离了张家私学,他也不止一次上过门,却都被拒之门外。为此,他没少在众同僚之间说过不愤之语,只是萧国公一直从未理会过而已。

  今日小张相之死,震惊朝野,大张相因小张相之死,晕厥在床,至今未醒。

  萧玥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个荷包,一想到宁镜可能早就知道此事,他心中的怒意便克制不住地燃烧起来。

  宁镜却是比他冷静得多,此时面色虽沉,但眼中仍是清明的:“小张相之死对大张相的打击必定不小,当朝宰辅突然暴毙,大理寺定会立案审查。”

  萧玥摇头:“没有。”

  宁镜听到他的答案,却没有露半分意外之色,也没有问是没有什么,只是敛了眉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玥看到他的反应,心中的猜疑更重:“张家报上去的是小相张因突发疾病暴毙于家中,未有任何可疑之处,大理寺未见案状,不予立案审查,此事便以此了结。”

  和前世一样。

  当朝一代宰辅之死,最后张家不查,三法司不查,皇帝却也未追究,此事就如此过了。无论怎么看,都疑云重重。

  前世此事发生之时,就连太子宣煊,也是三缄其口,只字不提,他曾试探过为何不查一查是否有隐情,可是一提到此事,宣煊便打断了他,只让他以后不要再提。

  那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萧玥靠近宁镜,盯着他的眼:“你让我查那个荷包到底是为什么?那里面有什么?”

  宁镜也没有准备要瞒着他的意思,冷静地说:“我怀疑,张家有一朵倾世之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