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七日谈>第92章 第六日(7)

  自绝罚之日起,宇内动荡。贵胄拥兵,僧儒舌战,黎民黔首,心下惶惶。

  有一修士,名巴尔达萨雷,自本乡始,周游诸郡。足蹬破履,身披劣麻,渴饮霜雪,饿食苦根,以足当车,以手为楫,翻山渡海,使妖僧之恶为天下闻。

  一时群雄并举,各路出征。王亦御驾亲迎,两军交火于石漠岭。

  对峙月余,因犹不肯弃妖僧于不顾,致军心日涣,一溃千里。王遂携其人,遁入山岭。

  ——《示剑帝国覆灭史》佚名 著

  崔斯坦带着约书亚,逃入了石漠岭的深处。

  仍旧跟从他的大臣只有掌玺官波拿巴、掌旗官以利沙、市政大臣便雅悯,以及和数十名仆从。

  石漠岭深处有一座秘密行宫,说它秘密,是因为这座行宫建造在地下。时间往前推四百年,石漠岭曾是一片砾石遍布的荒滩戈壁。据说示剑王国的开国皇帝在登基之前曾流亡至此,在大漠里困了整整六个月。此后,他就下令要彻底改造这片荒漠,挖水渠、引流水、种植被……经过几十代人的努力,终于将荒漠变成了绿林。

  将行宫建在地下是开国皇帝的个人愿望,因为当年流亡时,他和一路追随着他的先知无处可去,就在一块高大岩石下面背风的地方,徒手刨出一个沙穴,一躲就是六个月。所以在之后忆苦思甜的岁月里,他便按照记忆中的位置,又在原处造了座行宫。鲜少有人知道行宫的具体位置,因为石漠岭里怪石林立,而且光从形状上根本没法分辨。只要季节、时间稍有不同,光照角度就会改变,而那些巨石的轮廓也就跟着瞬息万变。

  那些在外头喊打喊杀的人们不敢进入这片林区,里面光怪陆离的景致叫他们心惊,据说先王在造行宫的时候,在周围设置了许多落马坑和陷阱。他们只敢沿着森林外围筑起营帐,切断他们一切可能的补给通道,直到把他们熬得弹尽粮绝。

  这不是崔斯坦第一次遭遇背叛。在漫长的年岁中,他曾经有过许多个孤立无援、众叛亲离、不得不逃进这座行宫的时刻,但他从来没有恐惧,从来不曾放弃活着出去的希望。

  只是这一次,他无比仓皇,他带着自己最珍惜的宝贝,那个支撑着他穿越无休无止的岁月的人。

  他投鼠忌器了。

  派出去的充当斥候的仆人把巴尔达萨雷修士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他听:“胜利近在咫尺,国王和他的妖僧已经穷途末路,只消再坚持片刻就能看见神的惩罚落到他们头上。天火将会烧尽他们的粮仓,毒虫将会污染他们的淡水,他们会染病、饥馑,越来越虚弱,最后彼此蚕食,最后存活的那个,将会狼仓奔逃到我们面前,赤身裸体,露出他肮脏的器官,哀求我们将他正法,而我们也会给予他最后的仁慈……”

  国王苦笑,不懂这短命修士为何会如此乐见其死,明明他们连面都没见过。

  他起身离开王座,走到后墙边。整面后墙是一副巨大的壁画,画的是光明神及六位天使降服魔龙的故事。位于王座正后方,也就是整幅画中央的是光明神,与大部分同类题材的壁画不同,这位神祇的面孔没有用一团金光替代,而是被细致地描画出了五官,却又在脸上蒙上了一层白纱,影影绰绰看不清容貌。六位天使环绕在他身边,近大远小,最两端的两位天使有真人大小。每位天使面前都有一面金色颜料涂刷出的光盾,仔细看会发现在左右两端的天使所持光盾的阴影中藏着门的轮廓。崔斯坦打开左边那扇门走了进去。

  门后是国王的卧室。造在地底下的秘密行宫自然无法用地上王宫的形制来要求,这间卧室十尺见方,没有窗户,靠屋角的四盏落地枝形烛台上点燃的蜡烛照明。室内只有简单的家具,一张办公用的宽大书桌,和一张被厚重帷幔淹没的床榻。崔斯坦却并没有选择其中任意一件坐下来休息,而是径直又走到墙边,在墙上轻叩。

  “我可以进来吗?”

  他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墙上赫然开启一扇暗门,约书亚站在门后,手里拿着画笔和调色盘。

  他的房间比国王的房间更昏暗,只点燃了一盏烛台的蜡烛,不过对他来说,是点燃四盏烛台还是一盏都没什么区别。他的房间中央放着五尺多高的画架,一旁充当小茶几的椅子上堆满了手稿和装颜料的瓶瓶罐罐。

  借着昏暗的烛光,国王打量着他的脸。

  虽然终日不见光的地下生活对健康不利,但他的脸色竟然还算红润,甚至有些充实的喜悦在里头。他在这幅一诺千金的作品中,倾注了所有的专注和心力,甚至忘却了流亡的不安。

  他在心里已经打定主意,这将是他的最后一幅作品,也将是最完美最盛大的谢幕。

  “来看看你的礼物吗?”约书亚说。

  他侧身让进国王,领他走到画架前面。

  “这是最后的六分之一,其它的都在那里。”他指了指靠在墙上用盖布盖住的五张画,“全画完以后,我会把六幅图都拼起来,做成一张长卷。”

  崔斯坦站在画前凝神屏息,陷入了一种陶醉的状态,眼神逐渐深情,这局部的花园就足以勾起他的千思万绪,他为那人而建,那人却已经看不见了,想到这里,又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剪断黏在画布上的眼神,偏过脸去看约书亚。他看起来容光焕发,仿佛外面那群想把他赶尽杀绝的人根本不构成威胁。相反,崔斯坦的脸色要憔悴得多,额角甚至长出了丝丝缕缕的白发。

  距离那个被献祭的王子和他的先知被困在这里,已经四百多年了,可是先知灰败的脸色、纸一样苍白的嘴唇、和一动不动的身体却还历历在目。崔斯坦告诉自己,决不能让一样的事情,发生在约书亚身上。

  “是有什么问题吗?”见他不出声,约书亚惊慌起来,他迅速拿来盖布,几乎是仓皇地把画盖住,仿佛是什么拿不出手的东西。

  崔斯坦这才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急忙解释:“不是的!我实在太喜欢了,以致刚才全然呆住,说不出话来。”

  约书亚长舒一口气,但也没有再揭开盖布。他在画架前的小矮凳上坐下,一时间,竟有些大事已了的颓唐感。

  崔斯坦不喜欢他呈现出这种状态,让他想起那位先知临终前的模样,也是这样无牵无挂,仿佛一只落了子的飞蛾,人生大事皆已完成,只等秋后第一缕凉风吹过,便像枯黄了的叶片一样,无声无息地凋落。

  他必须激发起他的生志:“……就是,有些地方还显得有些空,是不是缺了什么?我知道是我的花园在规划上还有欠缺,未来需要慢慢调整,但是在画上,能不能——”

  “是有些细节还需要完善,”约书亚的声音听起来彬彬有礼,又有种拒人千里的疏远,“所以还请国王陛下移步回房,我需要继续工作了。”

  吃了哑巴亏的崔斯坦默然看着面前又变成了墙的暗门,心中百味杂陈。

  明明他已经吻过了自己,他已经默认了他们之间那种特别的亲疏关系,他甚至坦然地住进了他卧房里侧的那间暗室——按照一般的惯例,那间房间是留给王后或国王的情妇用的。

  他想不通他为什么忽然又对自己恢复这种“发乎情止乎礼”态度,但让他更加忧虑的是,如何让他已经萌发的死志不再蔓生。

  或许只有在一个没有妖僧的名号,让他能堂堂正正地拿起画笔,自由自在画画的世界,才值得他想要继续生活下去。而这样的世界,崔斯坦却无法给他。

  他在这世上生活了那么多年,谨遵当年先知的教诲,认为信仰应该是件自由的事,从未把宗教大全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民众相信什么,不信什么,他都从不过问,他只是从未停止传播那些他亲眼见到的事、亲耳听到的话。他也从不阻止人们给光明神起其它的名字,或按照自己的理解去添加阐释或教义,于是渐渐的,那些不同的理解开始分了家,产生越来越多的教派。

  直到一支来自西方的派别开始着手被他唾弃之事,他们统一了一部分教派,整合了他们的典籍,推选出一批对权力有野心的信徒,让他们成为大主教,又从大主教中选举出一名首席,作为祂在人间的代言,自诩为唯一正统。

  于是乎,世界权力的中心日渐被他们收归,而那些漏洞百出的教义和出尔反尔的阐释也成了任他们言说的话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崔斯坦真后悔当初没有把那些异端剿灭,如今倒反过来,他成了异端,他的先知成了妖僧,他的国家被教会驱逐绝罚,他的人民对自己喊打喊杀。

  如果一切能从头再来,他一定不会再那么听话,一定不会把如山如海的想念拘泥在方寸的礼数之间,一定不会再看着祂为不值的人类牺牲自己……

  就在他愁肠百结,懊恨难抒之际,通往王座厅的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他派去谈判的三位大臣给他带回了更令人沮丧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