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玄幻奇幻>七日谈>第88章 第六日(3)

  不久,他的手便好了。

  他只好主动接一些很重活计,比如提着水桶和抹布一寸一寸擦洗圣堂中的青石地板,他的指甲在坚硬的石板上磨秃、磕烂、嵌进肉里,他的关节在反复的摩擦中破碎、流血、伤可见骨……

  此后他的画作上,总是布满血污,脏兮兮的,模糊了所画之人物的面容,而他也毫无怨言地接受返工,一遍又一遍涂抹相似的画面,只是每一次,都不会有什么改善。

  终于,连院长也受够了他的倔强,不再强求什么。只是他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拥有如此出众的能力,难免声名在外,画画这件事,再也不是他想停下,就停得下来的。

  院长转手将他这颗烫手山芋卖给了一位小国的国王。

  如今这年头,遍地都是自立为王的人。按照教廷的说法,只要得到主教的承认,一个人便可成立一国,而光明神的主教们在分发国王头衔这件事上向来慷慨,只要你能拿出相当数量的黄金“捐赠”给教会,那你就是受神庇佑的“一国之君”。至于你如何守护你的国度不被劲敌吞并——很抱歉,这可不归“光明神”管。

  这位陛下算不上昏聩无能,他的王国在这乱世中已经屹然挺立了几十年,可依然逃不脱周遭近邻的虎视眈眈。为了让自己的王国免遭被蚕食的命运,他愿倾半国库的金银来买他。

  临走那天,约书亚依旧穿着灰头土脸的僧袍,手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国王命人用纯金给他打了一副手套,上面镶满了欧泊、翡翠和蓝宝石,中间用镀金的铁链拴在一起,以防他再度自残。他身上破烂的僧袍和手上黄金的护具构成了十分鲜明的对比,让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消散、隐退,唯有这双手,闪闪发光。

  国王有只心爱的红隼,是从破壳之日起亲手养大的。打猎的时候它会帮他啄瞎猎物的眼睛,不打猎的时候,他也会随身带着它,那只鸟就栖息在一只铁桦木做的架子上,脑袋上戴一只金罩。约书亚觉得,自己就像那只鸟。

  在新主人的手里,他依旧不肯老老实实作画,负隅顽抗着,在金手套内弄断了自己的十指,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国王气急败坏地把他打入地牢,饿了他三天,饿到他奄奄一息,再拿出各种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食物放在他面前,逼他动笔,他依旧不从,惹得国王勃然大怒,当着他的面,将那些美味珍馐倒进粪水里。最后连看守都看不下去了,偷偷递给他一块吃剩的面包。

  他靠着这口面包又苟延残喘了几日,直到国王再次走进地牢,这一次,他身后跟着士兵,押着两名路上抓来的少女。国王下令割了其中一个的喉咙,少女温热的鲜血铺满了牢房污秽的地面,围裹住他赤裸的双脚。国王又下令将刀抵在另外一名少女的脖子上,命人拿纸笔给他。

  约书亚终于又画了。他画下邻国的将领,画他们惊恐万状地匍匐于一个人脚下,他没有画那个人的面容,在他们周围,散落着无脸的尸首和折断的剑戟,远处流过一道河,河水是血的颜色。

  邻国的将领在翌日暴毙,随之而来的,便是军队撤兵。国王对这幅画作的效力十分满意,当即就放了另一名少女,也将他移出了地牢。约书亚却要求再给他一副纸笔,他要把那幅画没完成的地方画完。

  他画上了国王的头颅,在臣服的将领面前,露出毫不掩饰的骄矜之色。国王勃然大怒,下令将他枭首示众,明日拂晓执行,又立刻用剑剜去了画布上自己的脸。然而他的命运,在他下笔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是夜,他亲手养大的那只红隼突然发疯,在睡梦中啄烂了他的脸。仆人早上进他的房间时,已经认不出这就是他的国王,枕头上一大滩红褐色的东西,像被车轮碾过的西红柿。

  继位者没有杀他——对财富的贪慕盖过了杀父之仇,况且,明面上约书亚似乎与国王之死毫无关联,倒是那只白眼鸟儿更可恶些——而是又一次将他转手,卖给了新的主人。

  现在他们知道了该用什么方法逼他就范:无辜者的鲜血是对他最好的刺激。他正式沦为一件凶器,一架没有感情的杀人火炮,一柄兵不血刃的锋利长剑。

  他不再挣扎着弄断手指,因为他知道,没用的,在那些的肆无忌惮的灵魂面前,他的痛苦,只能叫他们对折磨他更加着迷。

  他只需要一张纸、一支笔,既然他们如此喜爱他的能力,那他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呢?他既画他们要他画的东西,也画那些让他画画的人,他不带感情,没有偏重的画画,他画他看在眼里的一切……

  终于,他可怕的能力也震慑了那些想利用他的人,国王、富豪们不再争先恐后地竞价购买他,而是四处打听又有谁将他带回了家。一夜之间,他从奇货可居沦落到避之若浼。

  就在这时,教会出手了。

  那些自称是光明神祭司的大主教们,早就对他有所耳闻,一直留心着他的行踪,只是不大好出面争夺他的归属权,因为那无疑是承认,连全知全能的光明神都忌惮这名小小修士可怕的画笔。现在则形势大不一样,他们称他为“妖僧”,说他是魔鬼的奴仆,自己是奉神明之命,来将他这把魔鬼凶器收回剑鞘,挫其锋芒,折其利刃,而后锻成金水。

  可是当约书亚被带到他们面前,那些穿着红衣的主教们却看上去又惧又怕,仿佛连他们自己都不信光明神能保护他们免受魔鬼的残害。尽管他一再保证自己不会作画,他们还是给他的双手上了三道锁,沉重的锁链让他的双臂只能垂在身前,步履蹒跚。

  他们潦草给他定了罪,将他关进了地牢,转眼又将关于他的消息散布出去,还派遣使节游走各国,去募集所谓的“洗礼券”,言下之意是:如果你不交保护费,我可就要把他卖给你的对家了,到时候可别追悔莫及!

  于约书亚而言,这样的生活比起以前已经是他求之不得的了,他早已习惯了暗无天日的地牢,也习惯了那些馊粥烂蔬,他的双手在日复一日的摧残下,已经丧失了痛觉,手腕被新铸的铁拷磨得流血,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他只求这双手不用再作画,永远不要让他再拿起画笔。

  好日子总归不长久,很快教会又因太过大手大脚而缺钱花了,主教们只得再次打起他的主意。

  他被带上教廷,无悲无喜地听着他们关于把自己卖给谁的争论,暗暗下定决心,这一次要做得再绝一点,让他们再也无法逼自己画画。

  在被带回地牢的路上,他遇见了一个人。

  约书亚猛然想起这是自己曾在幻境中看到过的一幕,那时,他被巨蛇皮同拖下深海,眼前骤然浮现出一连串奇怪的画面,仿佛记忆的走马灯般一一闪过,可他似乎没有经历过的印象。

  原来这是真真正正发生过的事!

  他继续以旁观人的角度,看这个陌生的自己,与熟稔之人的会面。

  “他就是那个传闻中的那名‘妖僧’?”崔斯坦问押解他的侍卫。

  “是的,陛下。”

  他看着他,眼神古怪又充满感情。

  “去请你们院长来,我要买下他。”

  在等候交易的时间内,“妖僧”约书亚被押回了地牢。

  在狱卒锁门离开前,约书亚突然反常地提了一个要求:“能给我一面镜子吗?”

  “你一个死囚要什么镜子?你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坨马粪吗?”

  他不卑不亢地说:“正因如此,听闻有人欲买我,我才想整理一下仪容,以一种更体面的样子去追随我的新主人。”

  狱卒骂骂咧咧地扔给他一面破铜镜,道:“再捯饬也是这副衰样,不过解手铐你就别想了。”

  “感激不尽。”他说。

  狱卒走后,他用戴着沉重手铐的手,艰难地举起那面铜镜,细细端详镜中自己那双金色的眸子,就仿佛从未见过一般。

  片刻后,他的手缓缓伸向作为卧榻的草垫,从下面摸出了一把切肉的钝刀。在地牢中吃饭,很少用到刀子,为了这把钝刀,他等了许多日子。他拿起刀子看了看,眯起左眼瞄准,而后用力戳向自己的右眼——

  血溅了满墙满地。

  他又拔出那把沾满血的叉子,再向左眼刺去。

  牢房外的走道里点着蜡烛,整个世界却忽然黑了下来,柔软的黑暗包裹着一切,所有的人和事突然都变得离他很远。

  约书亚坐在地上向后倒去,只觉得地面为什么离他如此之远。

  万幸,他们再也不能逼我作画了。

  殿外,崔斯坦不耐烦地踱来踱去,他不明白,去喊一个会走会跳的大活人出来,为什么需要那么长时间。

  终于,四名护卫抬着一架轿子通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走了过来,轿子四面都蒙着白布,却看不到轿里的人。

  等轿子在他面前落下,他刚想伸手去掀开帘幕,一名满头大汗地挡在他面前。

  “请慢!陛下,在您验货之前,有件事我必须先跟您解释清楚。”

  他从红色长袍的袖中取出一块绣着字母的手帕,颤巍巍地拭去额上的汗珠。

  “他的眼睛……”他吞吞吐吐地说,“是他自己回牢房以后弄得,跟我们可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崔斯坦一把推开他肥硕的身躯,掀开白色的轿帘,愣住了。

  才过了不过半天时间,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他在尘埃里跪了下去,先右腿再左腿,他轻轻托起他毫无知觉的手臂,亲手解下他双手上的镣铐。

  “从今以后,你不必带这个。”他说着,将那沉重的铁疙瘩向侍立在一旁的肥胖主教们砸去,险些将一位主教的脑袋开瓢。

  约书亚昏迷不醒,气若游丝,眼睛上蒙着干净的纱布,脖子软软地侧向一旁,靠在轿柱上。

  崔斯坦捧起他冰冷的双手道:“过去,你曾用这双手带给过我光明,现在,换我来守护你。”

  他当即拘了主教们的专用御医到自己的马车上,一路上专门照顾约书亚的眼睛。他自己则走到队伍最前,一跃而上一匹重型挽马。他喜欢这种粗粗笨笨的坐骑,觉得比起那些轻巧敏捷的良驹,它们更加有力可靠。

  车马经过长达数月的颠簸,终于回到了崔斯坦的国度。

  约书亚在医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一路上,他的伤口得到了良好的救治,没有化脓感染,在那个年代,这已经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的听觉很灵敏,听到卫兵们铠甲摩擦的声音就立刻跟了上去,想随他么去地牢,崔斯坦从后面拉住他:“方向反了,我给你安排的房间,在上面。”

  他为他准备了崭新的衣物和被褥,不假仆人之手,而是亲自送到他的房间。他挽起袖子去柴房烧水,把一众仆妇吓得战战兢兢,还以为自己让国王不满丢了饭碗,而他只是心无旁骛地烧了热水,端上楼去,给他洗澡。

  在他沐浴更衣的时候,他又恭而有礼地站在门外,也不闲着,命人赶紧置办酒菜。见他不喜人多,也不让他下来和大家吃饭,而是亲自送到他房中,陪他用餐。

  他也不引他说话,只是默默地陪着他,却又谨小慎微地留心着他每个没说出口的愿望,迅速帮他达成。见他流露出倦意,便也不再纠缠,悄悄收拾了碗碟退了出来,帮他关好门,也不留卫兵,嘱咐手下别来打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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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两天看见有小天使还打赏了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真的很抱歉,这篇坑了许久。

  这段时间一个是刚换了工作,还不上手,另一个是买了房子,装修什么的弄得我头秃,所以可能还不会更很勤,如果大家还愿意等我就真的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