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书亚觉得自己是个大傻子。
某位古希腊哲人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没有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是干脆浸泡在这条河流里洗澡。
千不该万不该，他就不应该去招惹上崔斯坦这样的主，他的爱人是光明神啊，是全知全能的上帝，是整个世界的主宰，是至纯至善的光明本身——他拿什么与祂相比啊？
约书亚有些凄然地笑笑，耸了耸肩："随你的便。"
小金已经钻出了树丛，他俯身扣好牵引绳，若无其事地往回走。
崔斯坦感觉出他声音里的情绪变化，追上去，凑到他跟前，像犯了错的孩子似的，眨巴着一双暖棕色的大眼睛，楚楚可怜。
"你生气了？别呀！求求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约书亚并没有生他的气，他更多是感到一种无力。
你可知，我也从来没有追求过别人？你可知，我从来没有把我的自尊，像这样放在银盘里拱手让出去？你可知，为了你，我变得多么一意孤行？你可知，我经历了多少反反复复的试探，才终于敢迈出这一步？你可知……
你都不知道。
"我没生气。"他不痛不痒地说。
藏在口袋里的六芒星胸针忽然震动起来，他即使在度假的时候也从未离身，因为担心娜塔莎或米兰达有事找他。
是娜塔莎发来的每日资讯简报。约书亚希望自己能随时跟上他们的步调，不要度个假回去，就缺下一大堆课需要补。不过她也不是天天都发，因为需要知道的大事实在太少，大多都是鸡毛蒜皮的天使八卦和小道消息。
但今天的简报显然不太一样。
"头儿！"刚一接通，就传来女特工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出大事了！潘瑞戴斯之心的光焰刚才突然熄灭了！"
"怎么会？"虽然对下界信仰之力波动会影响潘瑞戴斯之心这件事早有耳闻，但约书亚还是觉得：这也来得太快了吧？
"不知道。现在所有的大天使都接到通知赶往那里，米兰达叫我们全部去办公室集合随时听候调遣。"
"好，你先去办公室，我稍后就到。"
约书亚结束通话，刚想转身告诉崔斯坦，却发现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前方就是他们租住的公寓，约书亚拽着小金往家里赶。离大门还有一百米的时候，他看见崔斯坦背着翼式背包从里面走了出来。
"喂，你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
话还没说完，他就拉开翅膀，扑向天空。凌晨的街道上罕有人迹，因此大可放心，不会被看到。
约书亚站在原地，仰头看着那人消失在夜空里。一轮下弦月在深蓝的天幕上散发着苍白的光晕，群星闪烁，却也不过是清冷的光芒。毕竟，圣诞节已过。
一颗雪白的星子，飘飘荡荡，降落在他的头发上，立刻融化成一滴水，约书亚打了个寒噤。
又下雪了呵。
我飞得一点也不好。他想。
翼式背包是没有法力也能控制的魔法道具，可是对于初学者来说，要让它进入你的意识，探寻你的想法，与它融为一体还是有些难度的。
尤其像是崔斯坦这种，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的人。
北风刮在脸上火辣辣得疼，尖锐的雪粒几乎要将他的皮肤划破，但他管不了这些，只在大风中，像只风筝那样摇摇晃晃地往上升。
我得想办法上去，我得到祂那儿去！
这个念头像一枚火种，瞬间在他心里蔓延开来，将那些如同杂草和藤蔓一样芜杂的思绪一焚殆尽，成为一盏清晰的指路明灯。
进入到珀迦托雷的地界，北风消失了，平稳的气流取而代之托起了他的翅膀，他飞起来更得心应手，于是加快了速度。
他看到夜晚的珀迦托雷灯火通明，无论是生活区，还是赫柏通天塔所在的工作区，这在倡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贤者生活方式的这里，是十分罕见的。
更罕见的，是天空中那座巨大而黯淡的球状宫殿。
他和一群灵魂撞在了一起。
"看着点路啊！"
"抱歉……"
"喂喂喂！别挡道，别在路中央！"
"你到底会不会飞啊？"
虽说这一层居住的都是比较高尚的灵魂，但考虑到所有人都是被从睡梦中叫醒，怀着一肚子起床气，因此说话比较冲也可以理解。
崔斯坦被这群上班的人潮裹挟着飞了一段，终于在左冲右突中，离开了这条拥挤的航道。他又往上飞，想离潘瑞戴斯之心更近一点。
过去，那座球形宫殿总被耀眼夺目的光芒包围着，没有人敢直视它，因此，也就没有人知道它真实的样子，现在，崔斯坦终于可以看清它的底部了。
那是一个浑圆的结构，表面却凹凸不平，看起来是用白水晶制成，再通过多重的漫反射来扭曲内部空间，混淆视听。透过外墙，可以依稀看到里面回环往复的阶梯，如螺旋般生长，像迷宫般交错，从外面看，根本无法判断哪段阶梯通向哪里。
在宫殿的南极，也就是最下面的部分，水晶陡然收束在一个金光闪烁的金属环里，那圈金属环由纯金打造，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崔斯坦只能辨别出正三角、倒三角以及由正反三角结合而成的六芒星符号，其他一概认不出来。
"请停下，前面你不能去。"一名力天使挡在他面前。
"让我过去吧，我想离近一点看看，就看一眼。"崔斯坦恳求道。
"不行。天使长的命令，所有在此服役的灵魂，都要在通天塔内等候待命，你还是快回通天塔里面去吧。"
"求求你，天使大哥，行个方便？"
大概是听多了约书亚叫米兰达天使姐姐，他以为叫别人"天使大哥"也是个讨好的称呼，没想到换来的却是一把冰冷的利剑抵在自己胸口。
"回去，好好待着，听候命令。"力天使的口吻不容反驳。
崔斯坦只好叹口气，掉头往下走。走过一段，发现他终于不再盯着自己，就绕着通天塔，转过一定的角度，从另一个方向继续往上飞。
"喂！站住！上面你不能去！"
他听见力天使大喊。但是已经晚了，他将他甩在身后。
快到祂身边去，祂现在需要你！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他耳内响起，指引着他越飞越高。
前方又有几名力天使，他们拉起了法阵，显然在恭候他的到来。
“前面不能通过，快回去吧。”
“我一定要过去。”
“你走错了，迷失的灵魂，回去吧，上面对你来说不安全，回到通天塔里去吧，你的大天使会告诉你怎么做。”说话的是一名大天使，崔斯坦从来没见过他，只是从他的衣着和翅膀的大小上判断出，他应该是这群力天使的领导。
“不，我没有走错。求求您让我过去吧！”
“不行。”
大天使没有多话，直接亮出宝剑——他的法器是衬衫袖子上的蓝方石袖扣。
“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头吧。”
“不！你不明白，我一定要过去！”
大天使宝剑一挥，力天使们拖着法阵企图将他困住，然而崔斯坦灵巧地闪避着，脑海中清晰的声音，给予了他完全操控翅膀的强大力量。
我要去见祂，祂需要我！
力天使连扑几个空后，终于把自己绞进了法阵里。他们像被渔网网住的鱼群那样相互推搡，可结果是将自己缠得越来越紧。
大天使叹了口气：“一群蠢货。”
他亲自举剑来迎。
崔斯坦左右闪躲，试图故技重施，绕晕大天使后越过他。然而他低估了对手。大天使看穿他的想法，直接挥剑砍向他的肩膀。崔斯坦不得不退后，转攻势为守势。
大天使用剑指着他：“说！你为什么想要接近潘瑞戴斯之心？”
“如果我告诉了您，您会放我过去吗？”
大天使雕塑一样的脸庞上露出一个冷笑：“哼，你无权和天使谈条件。”
崔斯坦低头想了想，一咬牙：“不管您是否相信，但是祂需要我。”
大天使嗤笑着摇了摇头，仿佛刚听闻了世上最荒诞的事。
“真的！请您放我过去！”
“祂是万军的光明神，难道会需要你，一介小小灵魂的帮助吗？”他脸上的笑容收住，两颊的线条又变得像石雕一样硬朗，挥挥手道：“回去吧，天塌下来有我们大天使顶着，用不着你们瞎操心。”
“我一定要见到祂！”
崔斯坦冥顽不灵，趁他转身的瞬间想要超过去，然而另一柄剑又抵住了他的咽喉。
这次是米兰达。
红发大天使厉声道：“所有天使都已经上去了，正在商讨如何解决的策略，你现在过去，不是给我们添乱吗？”
“可是……”
“没有可是。你现在就给我转身回去。约书亚呢？他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我……把他丢下了……”
米兰达用力压下怒火，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说：“小子，说实话，若不是约书亚当初坚持要去黑尔捞你，你可能现在早就没命了。你无法想象这件事给我惹上了多大的麻烦，我不得不每天向纪律委员会的人解释一遍，我的人为什么会莫名出现在路西法的地界。所以，你最好给我乖一点，你和约书亚之间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在我们这里，谁也不欠你的。”
说完，她转向自己的同事，两人附耳低语着什么。米兰达指指球形宫殿，另一位大天使点点头。
崔斯坦只听到那个声音在自己耳边像炸裂一样巨响：要去见祂，你一定要见到祂！祂现在需要你！
他不顾一切地往前冲，两把寒光闪烁的利剑立刻交叉在他面前。米兰达转动手腕，收回剑尖直取他的眼珠。崔斯坦凭借着不知打哪儿来的肌肉记忆，迅速拔剑格挡——为以防万一，他离家时顺走了约书亚从龙嘴里获得的那柄双刃宝剑，现在看来真的派上用场了。
“好啊，还带了武器，罪加一等。”米兰达愤怒地说。她的红发飞扬起来，如同喷张的火焰。
崔斯坦无心恋战，只匆匆抵挡了几下，就挑了破绽，从两名大天使中间钻了过去。
“你给我回来！否则你就别想再踏进灵魂打捞部的门！”
他听见米兰达在身后尖着嗓子高喊，但他不想搭理她，因为潘瑞戴斯之心就在眼前。
他越飞越高，几乎就要看见赫柏通天塔的塔尖，看见潘瑞戴斯那掩映在白云间的花园，看见连通球形宫殿的那些光索……
他看清在靠近球形宫殿北极的地方，也有一圈金属环，与下方的对称，同样也密密麻麻刻着咒文，不同的是，上方的金属环由纯银打造，闪烁着苍白而冰冷的寒光。
他看清了宫殿的中心，就在那些如藤蔓般蜿蜒环绕的阶梯中间，有一间不透明的白色寝殿，像一枚水果的核，没有一段阶梯是通向它的，没有一个入口可以靠近。
祂一定就在里面！崔斯坦想。
后面响起了追兵的声音，他懒得回头看。潘瑞达斯之心近在咫尺，几乎触手可及。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雄伟的宫室，摸一摸那道金环，感受一下上面起伏的咒文。
他听见那个声音又回到了耳边，这次说的是：以神之名，令汝为王。
他看见一对洁白的双翼，如雪峰那样高耸，像冰瀑那般瑰丽；他看到一张闪耀着圣光的朦胧脸庞，笑容却如此清晰，温暖如初春三月的日光。
他看到弥天漫地的金粉，看到耀眼夺目的光旋，看到极尽绚烂的日暮……
他心想：我终于，又要见到你了。
球形宫殿忽然放射出剧烈强光，将它方圆五里以内的东西统统震飞。
崔斯坦只感觉眼前一片雪白，随后强烈的痛楚向他袭来。他用双手捂住眼睛，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珠已经被光线扎成了肉泥。
他失去了那个声音，失去了对翅膀的控制，翻滚着往下坠，从通天塔塔尖，一直坠向无底深渊。
这时候，他想起一个名字——
约书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