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看来，还真被他说中了。"
赫柏通天塔顶层的办公室里，高大的黑衣男人依旧站在他惯常的位置上面，隔着窗，似有若无地抚摸着那颗硕大无朋的光球。
"说……说中什么？"靠近门边，几乎与他成对角线距离的天使长战战兢兢地问。
男人的双脚并没有动，上半身稍稍旋转过来："他曾经对我说，在人类中，是能够诞生像初代天使那样高尚的生命，那时我并不相信，现在看来，他说的确实没错。"
他低下头，及肩的黑发披散到眼前，像一块闪闪发光的丝绸。他几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喃喃自语道："只可惜，他自己，不能亲眼看到。"
"可是，主神，恕我直言，我认为彼得的这种做法并没有多高尚，甚至是欠考虑的、不计后果的，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顾及自己的颜面，以及为他在下面开医院的妹妹提供方便。他有没有想过他的行为可能会导致当时在法庭内的审判团成员受伤？还会对整个珀迦托雷的舆论造成不良影响？"
男人轻笑一声，听起来却像是冷笑："你懂什么叫高尚？退下吧，让我自己待会儿。"
天使长倒退着走了出去，直到整个身体都到了门外才敢转身。
他靠在门上擦掉一头的冷汗，抖擞精神，乘坐电梯离开了整座通天塔最神秘的一层。
室内的黑衣男子，将额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闭上了眼睛，一些回忆向他涌来。
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造人。执着地用河边的湿泥，捏成一个个和自己相仿的形状。当他终于觉得自己的手艺炉火纯青之后，他停下了这项工作，转而开始沉迷于整天盯着他造出的这些小人看。
他甚至会化成和他们相仿的样貌，隐去神光，走到他们中间，去听他们都在说什么，去品尝他们的食物，住在他们的屋檐下，睡在他们的卧榻上……
而辽阔空荡的潘瑞戴斯山神殿里，从此只剩下了他一人。
这些小人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他们感激他，崇拜他。他们为他建起神龛，用自己能找到的各种珍稀的材料来妆点它。怕过于接近以致冒犯到他，又用厚重帘幕将神龛隔成里外两侧，却不知道他就在他们中间，只要回头就能看见。
那段时间他好像特别开心，脸上总是挂着笑容。那些由他亲手创造的生灵给他起了个名字，叫“光明神”，因他赐予他们光明和生命。那些小泥人就在他为他们准备的乐园中载歌载舞、日居月诸地生活下去。
既然他们能让哥哥那么开心，或许，我也应该试着喜欢他们。他想。
于是，他带着自己历尽艰辛才练就的本领下了山，也来到他们中间。他告诉哥哥说自己也有一份大礼要送给他们。哥哥笑了，轻声道：好啊。
他从来没看到过哥哥这样的笑容，那是一种和煦至极的温柔，就像初春里照在柔嫩花苞上的阳光，像浅滩上流经圆润溪石的泉水，像恋人落在对方唇上的一个吻……
无疑他是幸福的，他告诉自己，而自己只要能加深这种幸福，就能挽回哥哥的一点爱屋及乌的陪伴。
于是他自豪的张开双臂，向人类展示他带来的礼物。
他见过哥哥给他们礼物。他会坐在他们中间，用指尖打出一朵小小的火花，然后那些人就会激动地跳起来，说些语义重复的赞美之词。他也学着他的样子，只不过他的火花更大，大到烧毁了他们的村落，压塌了他们的房梁，摧毁了他们的神龛……
他想要补救，他记得哥哥曾经赐予他们音乐，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似乎每个人都很喜欢，他们总是伴随着那种有节奏的声音舞动着肢体，称颂他的功绩。他想起自己也有音乐，于是他催动怒吼的狂风，摇晃粗犷的山脉，他听见那些小人发出惊恐的尖叫，他们的肢体也在摆动，但却以不一样的方式，他们似乎急切地想远离他，越远越好。
他感觉很困惑。他想：我送出的都是我能力中的好东西，为什么就没有人领情呢？他想到，或许是哥哥赐予了他们生命，他本源之力中最重要的东西，于是他也拿出自己本源之力的核心送给他们——死亡。
他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结局：瘟疫肆虐、战乱横行，人们迅速老去，他们望着自己在镜中沟壑纵横的脸，发出绝望的哭嚎……他们的数量锐减，聚落规模坍缩，剩下的人们，拖着老病的残躯，在日甚一日的泥泞里苦苦挣扎。
他回头看着哥哥，却只在他脸上找到失望的表情。他几乎是抱头鼠窜地跑回了潘瑞戴斯山，关起门来，躲在自己的寝殿里。从那天以后，天空下了整整一年的雨，每天都是电闪雷鸣。
等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出寝殿看看哥哥有没有回来，却发现，哥哥还在他们中间。
为了中和死亡带来的影响，他又赐予了这些小人繁育的能力，从此，他们不必再惧怕死亡的毁灭与打击，而是能够将他们在短暂生命中获得的智慧和经验，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他们依旧拥有哥哥的关照和偏爱，甚至有增无减，而自己，一无所有。
他们还给他起了许多难听的名字，什么阴影神、瘟神、死神……说他阴险狡诈，诡计多端，仿佛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他们甚至发明了一种可笑的仪式，用一种不透明的陶罐，盖上盖子，用泥土封住缝隙，假装把他关在里面，然后在哥哥的神龛前用木棍砸碎，据说这样就能够将他的灵魂摧毁。
而哥哥他，居然毫无反应！
他并没有出手制止人类无聊的闹剧，他说那种仪式无伤大雅；他也不在他们咒骂他的时候为他辩护，把那些恶毒的谩骂视作童言无忌；他甚至再也没有回过潘瑞戴斯山，没有摸着他的额头对他说：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他只是把更加成倍的精力投入到对那些小泥人的照料中。
他看着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脸上却挂着疲惫而幸福的笑容。他无法理解这种感情，一个人，怎么能做到既疲惫又快活？
他想起小时候，当他和哥哥还是这世界上唯二的智慧生灵，那时候他们在潘瑞戴斯山上的神殿里相依为命，在亿万斯年的孤寂中相互陪伴，彼此督促，一起学习如何掌控自己的能力。那时候的生活，好快乐啊。
后来有一天，他亲眼看到哥哥从翅膀上拔下翼羽，种在神殿后面的空地上。土壤里立刻就长出了六个金相玉质的天使，他们闭着双眼，翅膀紧裹着身体，就像某种还未长成的果实。他看着他将自己的灵注入他们的身体，让他们睁开了眼睛。六位天使环绕在他身边，用动人的嗓音向他许下忠诚的誓言，他给他们起名为：米迦勒、加百列、拉斐尔、乌利尔、沙利叶和耶利米尔。
回去之后，他就偷偷学着哥哥的样子如法炮制，从自己黑色的翅膀上拔下一根翼羽埋进地里，结果土壤焦了一片，连附近的植物也全都枯死了。
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是自己本源之力的缘故——哥哥的本源之力是创造，因此他能极尽所能地创造出各式各样美好的事物，而自己的本源之力是毁灭，这就注定了他没法像哥哥一样，创造出天使——他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怪病，永远无法追上哥哥，于是恼羞成怒地撕扯自己的翅膀，直到将它们变成两团血肉模糊的破败“棉絮”。
打断骨头连着筋，当羞愤的情绪逐渐冷却，剧烈的痛楚向他袭来。他无助地抱着膝头哭泣，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还是哥哥找到了他。只一眼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根本无需他将这件羞耻的往事再复述一遍。他带他回家，帮他擦洗干净伤口，用自己翅膀上的羽毛修补好了他的双翼，让他能够重新飞翔，之后，他又带着自己来到那片空地上。
他从他的翅膀上拔下一根黑白相间的羽毛，插进地里。或许是修补过后的翅膀获得了一部分属于哥哥的能力，这一次，成功从土壤中长出了一个有着纯黑羽翼的天使。哥哥手把手教他将自己的灵封入天使体内，他给她起名为：路西法。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失去他，总觉着，作为世界上唯二不生不死的神，命中注定是要彼此天长地久地相伴下去。
可是，他却为了那些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的人类而掏空了自己。一次，他无意间抓到了哥哥的手腕，本能地一探——小时候，他们经常会这样相互握着手腕，试探体内的灵，以此作为谁是更强大一方的有力证明——却吃惊地发现，他竟然如此虚弱。
假如说，他体内灵充盈的时候总共有十分，造那六个天使花去他两分，又用了整整五分造出满世界的人……只给自己留下三分。
他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下去，没有什么值得他牺牲自己，更遑论是如此平庸的人。
但哥哥却说：“在这群平凡的人中间，早晚会诞生像天使一样崇高的灵魂。”
他甚至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又赌上两分灵，为他们造了条龙。他说，他要给他们一条仰望天空的理由，让他们即使在最黑的夜里，也知道去哪里找寻希望……
“身为神明的意义，便是教这世界有朝一日，不再需要神明。”
他将发烫的额头抵在玻璃上，轻声啜泣道：“哥，你宁愿散尽一身神力，几生几世去陪伴一个凡人，也不愿回头看看，与你势均力敌的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