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这是怎么了？不知不觉竟和你讲了那么多，而我们几乎还是陌生人啊？"西格莉德摸着自己的额头道，“一定是酒的关系，见鬼，这酒以后再也不能碰了，比吐真剂还厉害。”
约书亚看着杯中剩下的液体，他几乎动都没动，刚才一直在集中精神听她说话，这会儿倒有些需要放松一下，于是抬起头来，一饮而尽。
"阁下，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西格莉德忽然转过来说。
约书亚沉默地点点头。
"如果，你真的是天意的一部分，可不可以告诉我，未来，我们的命运会是怎样？我们能不能战胜这场可怕的疾病？我的学校——医院只是权宜之计——还能不能恢复原样？我……"她顿了一下，略微低下头去，"会不会被抓住？"
有那么一瞬间，约书亚从这个充满自信的女人眼中瞥见了恐惧和忧虑，瞥见了她对虚无缥缈、无法把握的运气的怀疑，也瞥见了她坚强外壳之下，想要寻找一份安稳的心愿。
"很遗憾，关于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因此无可奉告。"他温柔地说，放下手中的酒杯，"我能给你的建议是，保持乐观，继续祈祷。哦对了，别光顾着为自己和病人们祈祷，也要祝你高祖母的兄长在天堂里身体健康。"
西格莉德笑了，她以为他最后一句话是在开玩笑："我会的，谢谢你。"
约书亚刚退出房间，被他藏在衣服里的胸针就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不是娜塔莎，而是大天使米兰达。
"你的任务已经完成，带着你的队员们回来吧。"
"任务完成？可我还什么都没对你说啊？"
"不用说了，我一直看着。"
"……你……在监视我？"
"怎么？你原本不打算告诉我么？"
约书亚急匆匆地回到病房，他的队员们在这里等着他。
娜塔莎一言不发，低着头在收拾东西。
"……对不起，我没有想到此事会涉及到彼得。"
女特工用很低的声音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他，他从未对我提起他生前的家庭。"
“那你是如何想到提醒我的？”
“因为……他听到了西格莉德和你的对话。”
病房里尴尬地沉默着，连马克也少有地不再揶揄。崔斯坦和小汤米一起整理了病床，把一切都恢复成他们来之前的模样。
“娜塔莎，对不起。”
约书亚站在她身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拉拉她的衣角，声音里即有些讨好，又有些试探。
女特工低垂着金色的睫毛，看都不看他一眼：“头儿，你知道吗？彼得是个少有的好男人，我恐怕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样好的人了。”
“对不起……”
约书亚极少惹人生气——除了米兰达的吹毛求疵以外——他习惯于让大家都开开心心的，一切都是皆大欢喜的样子。可是这一次，他似乎真的让别人生气了，生气的人还是对他来说像家人一般的娜塔莎。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向她解释，不，任何解释都是辩解，是为自己如此鲁莽而犯下过错的开脱。最好的取得她原谅的方式，就是尽快赶回珀迦托雷，在纪律委员会作出任何行动之前，挽回这一切。
约书亚暗自下定决心，就算这次要被米兰达永久派去天气区刷厕所，也要帮助彼得从这件事中脱身。
赫柏通天塔内，祈祷回应部迎来了稀客。
一头雕塑般银发的天使长路易，带着几名纪律委员会成员来此视察。名曰视察，一行人却径直往大天使彼得的办公室方向去了。
“看他们表情好严肃啊，该不会是老大有麻烦了吧？”一个在祈祷回应部工作的普通灵魂道。
“别瞎说，这几位长老天使平时一直就这幅表情。老大人这么好，怎么可能有麻烦？”
“说不准，我听说米兰达在查他的事。”一个戴眼镜的灵魂推了推反光的镜片，神秘莫测地说。
“祈祷回应部的大天使米兰达？她为什么要查我们老大的事？她自己手下的事情管好了吗？”
“听说就是为了今年的天使拔擢，他们两个想要争一个进入长老会的席位。”
“这样吗？大天使也会用这种损招？太恶心了吧？”
“不是不是，我听别的部门人说，是米兰达被纪律委员会盯上了，因为她已经好几次枉顾职守，包庇底下的人逃脱制裁，所以她必须找个篓子捅得比她还大的，才能分散那些人的注意力。”
"我们老大能捅什么篓子？我看整个珀迦托雷，没有比他更一心为公的天使了。"
"就是就是！"
“哎，你们有没有注意过米兰达手下那个约书亚？长得简直像天使一样！”
“我知道他！听说他就是灵魂打捞部今年打算推举的天使候选人，现在就这么好看，以后成为了大天使都不知道要好看成啥样呢！”
“对了，我们老大的女朋友是不是就在他那一组？”
“对啊对啊。”
“啧啧啧，她也不知道通风报信一下，哪有这样大义灭亲的啊？”
"就是。"
……
彼得还在办公室内忙碌着，他盯着巨大显示屏上不断亮起的光点——每一个光点都代表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人正在祈祷——冷静地估算出紧急程度和实现难度，再参考自动跳出的过往回应率，决定要不要对这一次的祈祷作出回应，然后下发给外面那些普通灵魂进行处理。
他听到走廊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知道这些人是冲着自己而来，脸上却丝毫也没有露出慌乱。
办公室的门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给弹开，砰一声撞在墙上。
他并没有回头，而是继续有条不紊地计算着屏幕上的数字，又将几件需要回应的事件分派下去。
"大天使彼得，"天使长富有磁性却毫无感情可言的嗓音忽然响起，"我需要你跟我走一趟。"
彼得又处理完一个祈祷，按下分派任务的键："去哪儿？抱歉，天使长，您也明白，我工作很忙，上面要求我把祈祷回应率提高到百分之五十，这里还有大量请求我没来得及处理，每时每刻又有新的祈祷不断涌出。所以恕我在您说清楚要带我去哪里之前，我一步都不会跟您走的。"
路易笑了笑，嘴角扯起一个僵硬的弧度，仿佛他整个人都是石头做的一般。
"潘瑞戴斯纪律委员会希望你过去坐坐，有些情况想向你了解一下。"
"可以直接在这里了解，我的大脑还是经得起这点一心二用的。"彼得还是没有把眼睛从大屏幕上移开。
天使长握了握法杖的手柄，上面那个凤鸟的头颅在他掌下闪闪发亮。
"你知道，潘瑞戴斯律法戒石上，最重要的十条之一，就是要求每个在这里服役的灵魂，切断与自己生前血亲的联系吗？"
"再熟悉不过。"
"那你还记得，在成为大天使的宣誓仪式上，你当着所有长老的面，宣誓自己从此只为潘瑞戴斯服务，尽忠职守，克己奉公，绝不会做出任何有违公平正义之事？"
"历历在目。"
"既然如此，那下面那个叫西格莉德的小丫头又是怎么回事？她的祈祷回应率为何会如此之高？"
天使长动动手指，彼得眼前的大屏幕忽然一黑，所有光点顷刻之间消失不见，一张西格莉德笑容甜美的照片凸显在黑色的背景上。
彼得注视着这张照片，脸上浮起一个温暖的笑。
哦，西格莉德，我永远的小妹妹……
约书亚他们在祈祷回应部外被力天使拦截下来。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我们有要紧事找彼得谈谈。"
"天使长在里面，你们有什么比他的事还要紧？"
还是晚了一步……
约书亚皱着眉头思考还能怎样避免事态进一步恶化，背后响起了米兰达高跟鞋的声音。
他见过平时米兰达与彼得的相处模式，他俩也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而且灵魂打捞部和祈祷回应部都是赫柏通天塔内服役灵魂最多的部门，作为两个相似度如此之高且没有竞争关系的部门的掌事大天使，他俩平时的关系就算说不上亲近，但也绝不能说敌对。虽然他并不清楚为什么这一次米兰达这么快就把发现上报上去，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米兰达并不是会打小报告之人。
她可能是有些严厉，有时候不近人情，但他见过她为自己、为小汤米破例的样子，知道在心底，她是个很善良的天使。
“天使姐姐，还好你来了，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大声说着，扑到米兰达面前，随后立刻压低声音道，"你就说你有话要传给天使长，让他们放我进去，我想办法帮彼得逃出去，有什么责任你就推给我……"
“跟我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米兰达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回旋的余地，她墨绿色的眼睛闪射着冰冷的光，就像生锈的铜器一样坚硬。
约书亚还想说什么，却被她揪着耳朵拖离了祈祷回应部。
他们走过一条长廊，在拐弯的地方站住了，整个第七小队都跟了过来。
约书亚护着被揪疼的耳朵防止她再动手："我就搞不懂了，你难道不想帮帮彼得吗？毕竟是我们害他被纪律委员会发现，如果早知道那个人是他，或许我们就不该插手查这件事。等一下，你事先不知道是他对吧？"
米兰达垂首不语，眼睛躲闪地看向窗外。
"你早就知道！"约书亚向后退了一步，吃惊地望着红发大天使，"你知道还让我去查？这到底是为什么？"
米兰达深呼吸一口，平静地道："等你以后被拔擢为大天使就懂了。身为大天使，最重要的事，是将维护秩序放在首位，永远要按部就班地办事。"
眼泪滑出了约书亚的眼眶，他摇摇头把它们挥去："不，我见过你不按规矩办事的样子，我见过你维护我、维护小汤米，那时候的你简直美极了！我心里为自己在这样一位大天使手下工作而自豪……"
他哽咽了一下，又继续道："可是你现在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你明知道那个人是彼得，是你朝夕相处的同事，是娜塔莎深爱的男友，你还让我去查他？你甚至不提醒我就监视我，让我来不及在还可以挽救的时候打住。你是想让我替你来做这个恶人吗？你想维护秩序、按部就班，你想冷酷无情、大义灭亲，行，那是你作为大天使的本分，但请别把我拖进去，请别把我的组员们拖进去，别让我们亲手伤害自己最爱的人。"
米兰达脸上羞愧的红晕逐渐被愤怒的潮红替代，她抬起眼睑，墨绿色的瞳仁尖锐地直视着他，像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
"约书亚，这里只有我是大天使，所以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她并没有使用那种大天使在强调身份差距时常用的疏离空灵的"上神之音"，而是像往常一样，用自己略比常人高亢的嗓音道："我说过，等你到了我这个位置，你自然就会明白。做大天使哪有那么容易？身为执掌律法和秩序的管理者，他们没有抹去我们的记忆，却要求我们像一台冰冷而精确的秤，只能做出最公平最理性的决定，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也是人呀，也有自己的一生，也有吃过的饭，走过的路，习得的经验和认同的道理，我们怎么可能做到完完全全公正？我知道有人会说初代天使就能做到，米迦勒、加百列、拉斐尔、乌利尔、沙利叶和耶利米尔能做到，可是他们都是光明神创造出来的，他们是无根之水，飘渺之灵，他们从没有经历过人的一生，没有父母配偶，没有自己的孩子，他们无牵无挂，怎么可能会不理性不公正？可我们毕竟不是初代天使，我们有我们需要保护的人！"
她闭上眼睛，声音稍微软化了一点："我不指望你能完全理解我的做法，但我这么做，确确实实是为了保护我们灵魂打捞部，甚至保护你，约书亚。潘瑞戴斯的信仰之基已经开始动摇，用不了多久，潘瑞戴斯之心甚至无法保持长明。上面放出压力，说要收紧任何可能会影响人们对光明神信仰的因素，包括严查祈祷回应部的祈祷回应率，灵魂打捞部的打捞完成率和判决精确度。约书亚，你知道为了你下黑尔捞人，因为档案中一星半点的闪光就放人去潘瑞戴斯，还有上次帮助小汤米阻止他父亲的自杀，我自己都岌岌可危了！我在祈祷回应部的眼线告诉我，彼得也在收集关于我的证据，如果我不先出手，今天被纪律委员会抓走的人就是我，而一旦我被抓走，你们那些数也数不清的不合规的事就会被统统挖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从纪律委员会出去……"
远处传来了人声，米兰达及时刹住了嘴。所有人都静静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他们看见四名力天使，押送着彼得朝他们走来。大天使被剥去了制服，脖子上套着抑制法力的粗重项圈，翅膀被铜板夹在身后，样子落拓而狼狈。
"彼得……"娜塔莎柔声呼唤他。
大天使抬起疲惫的双眼，愧疚地看了她一眼，随后立即垂下眼帘，避开她的视线。
女特工泪已决堤，她一向是无所顾忌的性子，哭喊着冲上去抢人，力天使一把将她推了回去。
走过米兰达身边时，红发大天使沉默地向他点了点头，眼神充满亏欠，彼得没有看她。
最后经过约书亚面前，彼得忽然抬起眼睛盯着他，天蓝色的眼睛，似有话要说。
约书亚定了定神。
不知为何，他发现自己竟然能读心，他能读出彼得此时此刻内心想要告诉他，却由于法力被限，无法说出口的话语。
他说：替我照顾好西格莉德，以后的路，她得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