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林间朔风凛凛,凄寒之下,略显萧瑟。
那似快刀吹折朽木般迂回的枝,犹如吹瘦的一张枯骨,霜雪掺了飞沙、又裹了败叶席面而来,险些让萧嘉淮眼了迷。
“这林间的风,竟然这般大?”
他在陈以容耳边轻声抱怨着,又生怕身前的人寒冷,将绒氅也为他盖上些。
“外氅穿好,小心你又染上风寒。”
陈以容却如同感觉不到冷意般,将虚拢在身上绒氅向后挪移。这样的举动,被大皇子看在眼中时,生出几分疑惑。
许是因为二人身份有别,他从未质疑过陈以容的‘王妃’身份。只是瞧见陈以容这般关照萧嘉淮,竟愈发觉得自家五弟,更像人的……‘将军夫人’?
有了这样的想法,大皇子便更生出好奇,几番欲言又止后,将目光流转于二人身上。
萧嘉淮发觉到人注视,略带狐疑般回望,却不料在二人对视之时,大皇子心虚的转了视线。
“大哥,你——”
萧嘉淮还未来得及询问,就听到面前的陈以容示意他噤声。
“嘘,这是什么动静?”
陈以容勒马而停驻于原地,大皇子亦紧随其后。林间马蹄声渐没,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处传来的窸窣声响。
林间多走兽,偶有野兽吃人的传闻,却也不过是在吓唬孩童。
因冬猎在此附近的缘故,陈以容近来时常入林,撞见此事还是头一次。他目光微凛,掌握长弓,指捋雪白尾羽,抿唇屏息闻风而动。
他忽而抬肘高于肩,探指勾弦至箭尾,曲肘拉至下颚,弯弓如满月。双眸同丛林间深处连结成一线,窥清方位瞄准扣弦右指迅松。
切闻耳畔铮铮箭鸣,羽箭高射而出,裹挟杀伐之气下落即中那处诡秘。
陈以容昂首道:“中了,是什么东西?”
“还真是好箭术!”大皇子顿感惊愕,忍不住发出一声喝彩。
他没料到陈以容箭术精湛,已然到这等炉火纯青的地步。只需循声出箭,便可一击即中。
陈以容并未因人夸赞而沾沾自喜,他神色凝重,警惕般骑马向那处缓慢走去,再定目一看,不过是一只野兔。
“原来是只兔子,你倒好,还吓唬我一番。”
萧嘉淮看着那只被射穿躯体的野兔,不由轻舒一口气。他还以为是遇到了什么危险,适才掌捏了一把冷汗,现在都有些许后怕。
“我也是不知嘛,还以为是什么猛兽之类的。”陈以容低声嘟哝着,拍抚下身后人腿部以作安慰。
大皇子跟上前来,恰巧听到二人对话,不由调侃道:“五弟,你这胆子也着实太小了。要我看,还是要让陈小将军带你多加历练才行!”
“我才不。”萧嘉淮回复得毫不迟疑,“阿容平日里本就繁忙,哪能让他再为这点小事而耗费精力?有那时间,我们不如赏尽京城美景,享尽风花雪月。”
大皇子霎时语塞,觉得自己就不该多嘴。看他二人这副分不开彼此的模样,再瞧瞧这位陈将军对他五弟的惯纵,怕是历练不成,反而成了调情吧!
林木森然,三人一路玩闹下,竟误入仄迳丛薄中。
他们似是迷失原本方向,难以寻到走出这片林间的路。步履维艰之际,忽见不远处聚拢的柴堆上,一簇火苗烧灼着,腾跃起飘荡的白烟。
萧嘉淮不可思议的问道:“此处竟然还有人家?”
“不会啊。”大皇子刚射穿一只走禽,收拢回弓箭,也定目向那处看去,“这里地处偏僻,怎会有人居住?难不成,是猎户?”
“不。”陈以容微眯双眸,向那烟雾缭绕处看去,“此处人烟稀少,还有猛兽出没,怎会适合人居住?我前去勘察一番,二位殿下在此等我。”
萧嘉淮眼见陈以容要下马,连忙握住他臂膀加以阻拦,焦急道:“不行!你贸然前去,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可怎么办?”
陈以容知晓人对他的担心,但他有预感,此处绝没有那样简单。
“哎呀,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不待陈以容出言,大皇子便先行一步下马落地,拍击自己胸脯,自信道:“不如我们三人一齐前去,就算遇到什么牛鬼蛇神,凭我与陈小将军的武功,还怕不能护你周全吗?”
萧嘉淮觉得他这话在理,可又迅速听出人言外之意。他这位大哥,分明就是在嘲讽他武学不精,在危难之时会耽误他们行事!
可他哪里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忧心陈以容会抑制不住冲动,草率的做出鲁莽之事。
萧嘉淮解释道:“我自然相信阿容,只是在担心而已。”
陈以容轻笑一声,向人伸出手臂,将萧嘉淮从马上带下来。
他在人耳边低语道:“哥哥担心我会遇到危险?”
萧嘉淮微不可见的点下头,脸上的担忧之色,全然掩盖不住。
“勘察而已,我会小心谨慎。”陈以容替人拢好绒氅,又握住他的手,“毕竟我现在已然不是孤身一人了。”
他有预感,在这丛林深处,那一片篝火旁,必然有需要被揭露的秘密。
此时天色渐晚,林间尤其凛寒。就在如此冷夜,他们一行三人,悄无声息向那未知的前方探寻真相。
四下皆是寂静,陈以容推开房门缝隙,细听内里,似是空无一人。
他走进那间屋中,随后就被眼前所见震惊住了。
这里堆放着不计其数的不明兵器,那陨铁锻造的一柄柄长剑犹冽,盈盈地映着窗外半轮弯钩般的新月。
陈以容快步上前,拾起一柄剑,从袖口处抽出一条绸布,先拭净刀口,确认并无污血。显然是刚开刃不久,尚未被使用过。
对月仰天,惊觉那剑锋似有几个豁口,难以察觉到的坑坑坎坎。陈以容果断明了,这些兵刃是劣质铁所炼,虽看上去锋利,却极易被削断。
大皇子走上前来,注视着堆放在地的兵刃,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道:“这难不成,是有人在此私造兵器?”
“我也是这么认为。”陈以容用绸布包裹住手中的长剑,眉头紧锁起来,“我感觉这绝不是军中之物。私造这些兵器的人,难不成是要蓄意谋反?”
此话一出,萧嘉淮便有了几分猜测:“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三哥所为?”
“我无法确定。”陈以容摇颌回应。
他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在寻得到证据之前,也不好轻易污蔑他人。
“但是我打算带走这柄长剑,交予太子殿下核实。若这当真不是军中之物,我们务必要加以提防。”
“陈将军此言有理。”大皇子深表赞同,“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带上这柄剑即刻离开吧。”
可就在三人要离去之时,忽而门外传来声响。
他们情急之下躲闪至阴暗处,却恰巧隐约间能听到来者的对话。
“也不知道三殿下什么时候要这些东西,我可是日夜忧心,生怕此处会被人发现。”
“这地方这么偏,有谁会发现?我看你啊,是在杞人忧天。”
“唉,但愿如此吧。不过你说,三殿下真的能成事吗?我怎么感觉,自从丞相离开,他也有些大势已去了呢?”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不过是帮着造兵器的,他成不成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等到时候,我们便带着那些钱财离开京城,可是够我们逍遥一辈子的了!”
“这倒是。哎呀!这个破地方我是一点也不想待下去了,走走走,我们今夜去京郊的客栈里,不醉不归!”
“你这得先享受上了?也罢,我也不想守着这破地方了,又不会有人来,三殿下真是多此一举!”
那二人对话声音逐渐远去,也彻底揭露了此处的秘密。
他们皆如骨鲠在喉,在那二人走后,偷离开那间堆放满兵刃的屋。
扬鞭三声,纵马于林间,一路驰骋返回至城中,心情全然不似来时那般愉悦。
陈以容其实想过三皇子或许会铤而走险,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但是谋逆造反,罪情何其之大?他怎么敢,又怎么能如此!
那三皇子若无兵权在身,如何能让江山易主?想要逼宫谋逆,怕是有将臣相帮。难不成,是镇国大将军?
陈以容思虑至此,低声向大皇子询问道:“镇国大将军,近来都在做些什么?”
“那老匹夫近来悠闲自在得很,白日里逗鸟钓鱼,晚上与府上姬妾们寻欢作乐。”大皇子说到此处,就面露出鄙夷,“听闻前些时日又纳了两房小妾,也不看看自己多大的一把年纪了,还真当自己老当益壮!”
“如果,是他刻意如此呢?”陈以容说这话时声音低弱,显然也无法确信。
毕竟在岑州那些年里,镇国大将军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全然不复当年征战边疆的威风。与三皇子举兵造反?这样的事情,他怕是根本就不会应允。
“我觉得此事与大将军无关。”一旁沉默许久萧嘉淮,启唇轻声道:“据我近日派人探查所知,他不过是一个耽于享乐的人。虽对父皇未许他国公之位有些不满,却断然不会冒这样的风险,与三哥为谋。”
这一切似乎又陷入另一个谜团间。
三皇子预谋难寻,但此番筹谋应是要针对太子。
陈以容恍惚间生出另一种揣测:“或许,三皇子不是要谋反,而是要刺杀太子殿下呢?”
萧嘉淮恍然大悟,他赞同道:“确实有这种可能。他若手无兵权,那么如今冬猎将至,到时人多眼杂,是他动手的最佳时机。”
一切似乎逐渐变得合理起来。
若说逼宫造反,三皇子没有那样的能耐。他前番几次失利,早已尽失人心,如何教唆旁人再与他同谋?
想必此番是欲铤而走险,对太子做出不利之事。而那京郊丛林间锻造的刃,与多年来和丞相一起豢养的杀手们,便是他唯一的手段。
他们当即飞书走檄,又派遣王府精锐,将那私造的兵器暗地里送至东宫。
冬夜的风似是更凛了,当陈以容昂首看向天宇时,忽觉远处飘荡着忽明忽暗的云。
这一切似乎终要有个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