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于时间的主观感受是极为明显的,比如姜清昼觉得傍晚去海华的那段路漫长得像半辈子,而眨眼间,他就把于丛送回了家。
他把车停进刚订好的位置,思绪空白地在车里坐了一会,室外由凉爽变成了冷冽,夜间温度很尽责地刺激着人的大脑。
姜清昼从放空的状态抽离出来,拿过手机,关掉了去往杨昌小区的导航,他隐约记起来,于丛让不要提以前,但他忘了问清楚,这代表什么。
是不好的既往不咎,还是再不可能回到从前。
他不是忘了,他是有点不敢。
姜清昼想到这,那种难以控制的烦躁又冒出来,他抬起胳膊去摸手套箱,又摸到了一包同款的干燥剂。
华东地区秋天里特有的鸟鸣划破天际,扯破了露天停车场里长久的沉默。
他彻底醒过来,看了眼时间,拉开车门。
后视镜倒映着在镜面里拥成一团的玫瑰,姜清昼扫了眼,弯着腰把它拽出来,挑了个最近的公共垃圾桶,很干脆地丢了进去。
整条单行道都静悄悄的,路灯的光线低调而温和,姜清昼差点错过自家大门。
他开了门,院里比大门还黑。
姜清昼很轻易就察觉到自己情绪的起伏,这不是件好事,尤其在他尚不知于丛在想什么的时候。
手机震了几下,宛如个开关,帮他平复下来。
“喂?”对面是早起的王洁,“睡了吗?”
姜清昼回答:“没。”
“也对哦,好像还有点早。”王洁笑了两声,“我刚看了你发过来的,这个海华感觉有点东西啊?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做的还可以嗷,我都想回去看看了。”
“嗯。”姜清昼敷衍应了句。
王洁干巴巴笑到一半,警觉起来:“兄弟,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姜清昼用指纹刷开侧门,连灯都不开,往前走了几步,躺在那个异型沙发上,用小臂遮着眼睛。
“你声音不对劲啊。”王洁想了想,“你干嘛去了啊?不会又和你妈吃饭了吧?不对啊昨天不是刚吃过吗?”
她在电话那头算了半天,反应过来:“不对啊,昨天不就是今天吗?你忙到现在啊?”
“是啊,有什么事吗?”姜清昼语气疲惫,“没事我挂了。”
“别。”王洁叫住他,“有事。”
“说。”
“老路让我回去帮帮你。”王洁认真说,“我订了下周,你这个‘溯’,我帮你一起搞。”
姜清昼沉默了一会,说:“也行。”
“我还有个问题。”王洁打断了他挂电话的动作,“我真的很想知道。”
“你说。”姜清昼声音没什么力气。
“你这次找到海华,是想跟于丛和好吗?”这人到了快三十岁,还是学不会怎么含蓄说话,“是不?”
他嗯了声,不情不愿地承认。
“哎!我真得回去!”王洁感慨,“见上面了吧?什么进度都不说!就你这样,哪年能和好啊?”
姜清昼没说话,抬手挂了电话。
于丛还懵着,干了一天的活,脑袋昏沉地爬到四层,还没掏出钥匙,门就从里头被拉开了。
哗的一声响,舍友叉着腰,站在门边开启了训人模式。
“……我先进去。”于丛见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
杜楠出差刚回来,洗了个澡,稍长的平头都还湿着,就迫不及待地逮住于丛要骂人。
他脖子上挂了个半新不旧的毛巾,看上去已经由监工融入了农民工群众,横眉竖眼地盯了于丛几秒,才把人放进来。
另一个室友是个女生,正敷着面膜,在小餐桌边,架着右腿吃泡面,好奇地往他们这看了几眼。
于丛看上去已然灵魂出窍,拖着腿换了拖鞋,往客厅里走,挑了个最近的单人沙发坐下。
杜楠见到他要死不活的样子,无名的火又窜了起来,咬牙切齿地问:“你给他做展?”
于丛呆呆地看向他:“是海华。”
“你那狗屁老板让你负责的?”杜楠扯了毛巾擦头发,“还是你自己要负责的?”
“……算是他安排的吧。”于丛斜在沙发上,除了开口说话,一动不动。
杜楠不可思议地说:“他让你负责,你就负责了?你们公司就你一个人了?”
于丛看了看他,又耷拉着眼皮,没说话。
“你还跑去找美院的人!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杜楠差点要跳起来,“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给肄业校友开画展是吧?你是不是记性不好啊?你快毕业的时候因为他吃了多少亏,你还给他做!你还给他做!”
他看起来立刻就要暴跳起来打人,大概是他托李小溪带他回母校找老师的事传得很详细,有点自暴自弃地放弃解释,垂着头不说话。
杜楠做了个深呼吸,问:“你和他见面了吗?”
“见了。”于丛如实说,“他回国了。”
“……你。”杜楠的脸气得都有点扭曲,“那他什么意思呢?真就是来做展的啊?他赚大把钱,看得上你们公司?打什么算盘呢?”
于丛含糊地自言自语:“可能吧。”
“不是。”杜楠恨铁不成钢,“姜清昼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家庭是什么样的,你还没见识够?还凑着往上赶呢?”
一半用作客厅一半用作餐厅的空间安静下来。
于丛连眼皮都不想掀了,半躺着坐在沙发里,脸上没什么血色,把瘦巴巴的手腕缩回袖口,像个合上的贝。
“诶?”正在吃泡面的室友抬头,面膜上沾了几滴辣椒油,“你们也认识他啊?”
“谁?”杜楠很不耐烦地问。
“姜清昼。”陆路花准确地报出了他骂的人名,“他是我们工作室大客户嘞。”
于丛恍惚,朝她看过来。
“就是这个名字,比较少见,而且好帅的,我还以为是艺人咧,怎么啦,他还在海华做大客户呀?”她嗦了口泡面,呼啦啦地响了一阵。
杜楠脸色发青地转过来,问她:“你还给他剪过头?”
“嗯呐。”艺名哈娜网名A花花的陆路花暂且没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积极地回答问题,“他是美国回来的?反正感觉挺有钱的。”
信息一一对上,杜楠皮笑肉不笑地看她:“你还跟他聊什么了?”
陆路花想了半天,泡面里都只剩了点汤:“没聊什么哇,他就来了两次,问我是不是住附近呢,还说自己被人甩了,从上海甩到了洛杉矶。”
于丛听完,怔怔地看着她的泡面碗,什么都没说。
“嚯。”杜楠简直要被气笑,“还有呢?还说了什么?说你住在附近了吗?不会还跟你打听你家在哪吧?”
陆路花笑了笑,说:“我只跟他说不建议租在杨昌小区,听你们说的,他也是我们学校的啊?”
临时作为一家之主的杜楠身心俱疲,感觉到无可挽回的事态:“没毕业呢。”
“谁没毕业?”陆路花加完班,又吃了夜宵,精神得很,不耻下问,“大客户吗?他和你们是一届的。”
头顶上方的日光灯苟延残喘地发出噪声,光线随着不太稳定的电流轻轻跳跃,消耗了最后一丝宁静。
“我收拾收拾睡觉了。”于丛没什么情绪地站起来,神色空空地往房间走。
于丛的房间向西,紧邻着浴室,还有热气源源不断地从中涌出来,温热而潮湿地擦过他的侧脸。
杜楠气势高昂地说了半天,也没敲醒一个干了十个小时活的策展打工人,忍不住叹口气,在他身后嘱咐:“洗了澡早点睡觉,别搁那七想八想,听见没?”
于丛默不作声地关了门。
客厅里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陆路花裹了个惨白的面膜,看上去无比茫然,小心翼翼地问:“楠哥,我说错话了吗?”
“不关你事。”杜楠安慰她,“下次那个姜什么的去工作室,你别给他剪头了。”
“哦。”
“算了。”杜楠又改口,“你给他剪,多弄点贵的,就你们那种几千块的东西,多给他用,听见了吗?”
“好吧。”陆路花抱起泡面桶,觉得溜之大吉才是上策。
于丛没什么困意,只觉得力气被用光了。
房间的门板很薄,隔音效果约等于无,等了很久,门外才沉寂下来,他从房间里唯一的那张旋转椅上站起来,拉开个门缝,确认没人站在外头堵他,才轻悄悄地走向洗手间。
躺上床的时候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小区楼道里没什么实质作用的照明灯已经熄灭,四下静谧,有种不管不顾的安详。
于丛躺得笔直,全身僵在窄窄的床上,闭着眼想平静下来,好好想想这周做了什么,但眼皮又沉又酸,没给太多思考的时间,他闭上眼,在凌乱的思忖里睡着了。
房间外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有小动物叫唤的动静。
他做了一个很流畅的梦。
姜清昼在梦里还是大学时候的样子,和现在差别不大,只是看上去比现在明朗不少,走在他的前方,很不真实地在各个场景间跳跃,一会是养了锦鲤的无名湖岸边,一会是橄榄形状的美院大楼,一会是黏腻闷热的画室。
于丛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姜清昼没说话,回过头瞥他眼,他就紧紧跟上去,不知道怎么就到了江边,对岸还是著名的旅游景点。
景点上的金属球还反射着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于丛有点怯缩地望着姜清昼,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好叫了他一声。
姜清昼在梦里的反应很慢,还有点冷淡,转过身有点失落地看着他说:“我走了。”
于丛张着嘴,发不出声音,看着他利落地踏进江水里,没有想象中的水花动静,反而是大片飞蓬悠扬地朝他涌来,一片白茫茫的绒毛四散开。
他还在质疑这个完全违背现实的、不合理的场景,就被阵尖锐的闹铃叫醒。
窗户没关紧,长到了三层楼高的玉兰树伸着懒腰,一点带了甜味的花香渗了进来。
于丛清醒过来,这是在做梦,哪有合理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