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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任辉知道一股脑把所有事情都倒出来不是好事,但是他控制不住,大清的皇帝问的太仔细,前头一个谎言需要后面无数个谎言来圆,说着说着就被绕进去了。

  不是他什么都想说,实在是他不敢不说。

  大清的皇帝不会随意杀外国人,但是驱逐出境也很可怕,他是东印度公司的翻译,要是不能进入中国他还当什么翻译?

  他把能说的都说了,皇帝陛下应该不会把他赶出去吧?

  洪任辉心中忐忑,看皇帝的表情不太友善更是慌张。

  他只是个翻译,谈判的事情不应该他来干,他真的尽力了。

  乾隆暂时没有为难他,只是让侍卫将人送回驿馆,然后派人去驿馆将所有和商队相关的人都看管起来。

  不管是外国人还是大清的子民,一视同仁全部关押。

  和亲王抿了口茶,“皇上,这事儿怎么处置?”

  乾隆冷哼一声,“让李侍尧去查,行商欠钱不还放在哪里都没有道理,还有广州十三行,朝廷一直不管他们不是让他们得寸进尺丢人现眼的。”

  李侍尧就是那个冷酷无情拒绝和英国人谈判的两广总督。

  和亲王点点头,他哥这不是要管贸易之事,而是嫌广州十三行的人办事不利索让人告状告到京城丢了他们大清天.朝上国的颜面,“天津府那边如何处置?”

  乾隆捏捏拳头,“方观承是死的不成?”

  方观承,现任直隶总督,天津知府灵毓的顶头上司。

  皇帝的心情实在不好,和亲王也不问了,反正后面的事情他没法插手,等着看结果就是。

  小豆丁完完整整的看了全场,送走憋了一肚子气的皇帝老哥才小声问道,“五哥,你觉得四哥会怎么处置那些外国人?”

  “该打打该杀杀,这事儿十有八九不能善了。”和亲王目送他们家皇帝老哥走远,拍拍小老弟的脑袋瓜似笑非笑,“你刚才和傅恒说什么了?”

  小豆丁笑弯了眼,“没说什么,就是说江南那些乡绅把五哥你当成他,让他以后和那些乡绅打交道的时候注意一下,别不小心被那些人给欺负了。”

  和亲王:……

  这是多看不起他的善后本领?

  算了,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小孩儿一般见识。

  和亲王忙活一路也累了,让人把抱着酱肘子不撒手的傻弟弟送回果亲王府,自己也没在外面多待,让店家给他打包一份酱肘子带回去给福晋和儿子们吃。

  小果亲王满脑子都是“闭关锁国”,生怕这次洋人违规上访真的把皇帝惹急了,隔三差五就去打听情况。

  《大清律》中有一条名为“叩阍”的法款,允许百姓在遇到重大冤屈时,向大官拦轿伸冤,甚至直接告御状,但那是对大清的百姓而言,内外有别,洋人可没这个待遇。

  就算是大清的百姓也没人敢轻易拦轿申冤,这都是有代价的。

  要是人人遇见事情就越级上访大官就别去衙门了,天天在路边给人断案得了。

  洋人大老远跑来京城告御状,一来是海防无能丢大清的颜面,二来是透露出洋人视大清律令于无物,三是广州的官员太不会办事闹的洋人想方设法跑来告御状,皇帝不生气才怪。

  至于天津知府为了两千块银元就给洋人开进入内河的通行证,这反而是整件事情种最好处置的一环。

  乾隆回宫时带上了洪任辉的状纸,第二天直接将状纸交给亲信大臣们传阅,“看看吧,粤海关贪污受贿,逼的洋人都进京告御状了。”

  张廷玉看完交给鄂尔泰,鄂尔泰看完交给讷亲,讷亲看完……

  淦,皇上这次还是只喊了他们仨。

  讷亲幽怨的目光挡都挡不住,好在这次鄂尔泰做了回人,“皇上,洋人狡诈,此事不能听他们的一面之词。”

  状子写的很有水平,把问题和要求写的一清二楚,一看就知道不是洋人写的。

  首先说行商黎某欠他们五万两银子,他们去告状关监、总督却不准他们追讨。

  紧接着说关口对洋商敲诈勒索,对他们随身携带的酒食器物也开始收税,现在除了收平余外还勒补平头,每一百两的货物就要增加三两的税,往来商人实在经不起这种勒索。

  还有保商,本来十三行对他们已经很过分,现在又多了个保商,他们的商船很多都遭了保商的毒手,朝廷只让他们夏天上岸,船被扣下他们想走也走不了,如此就又被主管贸易的官员苛刻勒索,简直不给他们留活路。

  最后才不轻不重的提了句希望朝廷废除保商制度,如果能查查粤海关的贪污受贿那就更好了,如果朝廷想多开几个通商的口岸,英吉利那边很快就会另外派人过来谈判。

  图穷匕见,这是广州一处不够他们用,要朝廷给他们多批几块地啊。

  鄂尔泰啧了一声,又在心里骂了句洋人果真狡诈。

  张廷玉沉思片刻,虽然他觉得洋人要以防范为主,但是这次的确是广州那边不占理,“皇上,广州那十三家行商打着朝廷的名号欺压洋人,不若直接另开个衙门专管此事,免得行商狐假虎威坏了大清的名声。”

  鄂尔泰摇头,“区区商贾之事,朝廷插手太多未免不妥当。”

  南边几个海关的情况他们都清楚,尤其是粤海关,海关衙门的敲诈勒索简直都摆在了明面上。

  外国人喜欢他们大清的东西,每年来都要采购数不清的茶叶、瓷器、丝绸等东西回老家售卖,这一来一回足够他们赚的盆满钵满,也能让海关赚的盆满钵满。

  海关衙门朝行商要钱,行商不肯吃亏,就得把钱从洋人身上要回来,洋人在广州损失钱财,回到西洋后就要用货物千倍百倍的挽回损失。

  反正最后掏钱的是西洋的贵族大户,行商那边要钱就让他们要去吧。

  毕竟粤海关和其他几个海关不太一样,其他几个海关的收入归国库,粤海关的收入归内务府,也就是说最后受益的是皇帝的私库,他们太较真了也不太好。

  只要西洋人还喜欢他们这边的东西,就不愁没有西洋商人来。

  说实话,他们大清不缺西洋的那点东西,这事儿拿到朝堂上去说,满朝文武更乐意没有西洋人来他们这儿。

  养兵耗费钱财,沿海那么多府州,朝廷每年花在海防上的银子就不只赚到的那些。

  前朝有倭寇扰边,如今不只有倭寇,还有那些怪模怪样的西洋人,什么英吉利、法兰克、佛郎机,分都分不清,防备起来更是让他们焦头烂额。

  不如全部挡外面,一个都不放进来。

  容洋人放肆的有一个澳门就够了,他们可不想让广州成为第二次澳门。

  鄂尔泰和张廷玉讨论了几句,俩人想法差不多,大清肯留出一块地方给洋人落脚已经很不错了,他们再要求别的就是得寸进尺。

  巧了,皇帝本人也是这么想的。

  事关外夷,乾隆也没拖延,让两广总督调查粤海关和广州十三行欺压洋商之事,同时让直隶总督去把天津知府抓进大佬,还有给洋人写状子的四川商人,欠钱不还的行商,该抓抓该罚罚,尽快把这事儿了解了。

  说来好笑,洪任辉身为原告要回广东受审,天津知府灵毓派人去找他要剩下那五百块银元,因为洪任辉身上没带那么多钱,灵毓甚至要派人跟他去广州取钱。

  派去的人还没到广州,他自己就先被抓了。

  弘曕:……

  他觉得这个天津知府不怎么聪明。

  洋人都见着皇上了他还在纠结那五百块银元,五百块钱够他延年益寿还是咋滴?命都不要了还要那五百块钱呢?

  “连算账都不会算,的确不聪明。”闲赋在家的庄亲王笑道,“一块银元换七钱银子,他要五千两银子,洪任辉给他砍半,还把银子换成银元,这下又少了三成,他还美滋滋的觉得赚大了,活该他进大牢。”

  堂堂知府连那么简单的数学题都算不清楚,可见他的官不是正儿八经考来的。

  和亲王落下棋子,“十六叔,那家伙是满洲镶黄旗人。”

  庄亲王:……

  满洲儿郎啊,那的确不是正儿八经考来的。

  不是他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些年满人过的太安逸,一个个的都没了上进心,这也不学那也不学,再这么下去迟早都被养成废物。

  和亲王继续说,“给洋人出主意的商人心存不轨、勾结外商,重杖八十大板,入牢狱一年。写状子的读书人大逆不道,替蛮夷手书御状,有丧国格,斩首示众,念其首犯,特免死流放。皇上这次罚的不轻,估计是真气着了。”

  “那些商人越来越无法无天,也的确该管管了。”庄亲王身上的差事卸了个干净,但他毕竟是曾经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管过内务府的大臣都不会小瞧海关的敛财能力。

  康熙朝刚开海禁时什么情况他不清楚,雍正朝的内务府归他管,粤海关每年都能送上来上百万两银子,且送来的银钱一年比一年多。

  其他三个海关的收益比不过粤海关,但是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账面上有那么多钱,那边实际上捞到的钱只会更多。

  他不知道海那边的英吉利国有多有钱,但是他知道那边肯定不甘心长时间的白银流失,就算商贾赚的盆满钵满,他们的朝廷也不会无动于衷,到时候是打仗还是放弃和大清交易没人说得准。

  大清现在西北有准噶尔,西南藏地也不安稳,北边老毛子更是时时刻刻准备找麻烦,要是海上再来几波仇人,他们面临的情况能和圣祖爷登基时有一拼。

  和亲王点点头,“十六叔的意思是让我去管商行?”

  庄亲王歪歪脑袋,“我可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