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见到庆王, 就要进入尧天。
而前往尧天却并非易事。
自从那一日在路上遇到人截杀之后,朱旌们的队伍便又遭遇了好几次各种各样的袭击。
除了伪装成匪徒的凶恶之徒,他们甚至还被妖魔袭击过。
天知道在承平已久的庆国境内见到那些可怕的妖魔是多么罕见的一件事情。
在这个过程中, 朱旌们从一开始的慌乱不知所措, 到现在已经能神色如常地将袭来的敌人的尸体挖坑掩埋了。
漆黑的夜色中,浩烈用袖子擦了擦因为掩埋尸体淌下的汗水,将铁锹插在了身旁的土地中, 一屁股坐在了同伴们的身边。
朱旌们正围坐在一起, 各自或是小声交谈, 或是相互替同伴处理着被袭击的人造成的伤口。
“辛苦了。”
一个同伴从取下一个水囊丢给了他。
浩烈立刻扒开水囊的塞子, 仰起头大口大口吞咽着囊中的清水, 直到他喉咙焦灼的干渴缓解了才畅快地呼出一口。
“完事了吧?”
刚刚递水给他的那个同伴对浩烈搭话。
“啊,完事了。”
天气已经热了起来,被妖魔撕碎的尸体如果不被埋起来的话会引来林间的野兽,野兽聚集的话,周遭的居民们就会感觉不对,说不定就会告诉庆国的官府,到时候他们也就不能顺利地朝尧天去了。
话虽如此,但是处理那些尸体实在是让人难以下手, 所以掩埋的活通常都是由队伍中胆子最大也是初次遭遇袭击就敢拔剑的浩烈去做的。
听浩烈这么说, 原本在一旁竖着耳朵探听的其余朱旌们不由纷纷松了口气,开始七嘴八舌地感叹。
“这是第几批了?”
“差不多第五批了。”
“这么紧追不舍,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听到这样的感慨, 原本还在抱怨的朱旌们当即沉默了。
还能为什么?
大家的眼神不约而同地朝着不远处看去。
在那里,一个少年正靠着一只巨大的长翅妖魔闭目养神。
在依稀只有星光的晦暗夜色中, 大家只能看清少年的轮廓,因为和盘踞的妖魔在一起, 看少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山一样的阴影。
——他也确实如同一座小山般的阴影,一直笼罩在朱旌们的心头。
这时,不知是谁迟疑地开口:“……这样的日子,到了尧天就结束了吧?”
沉默被这句话打破,但是却引来了更深的沉默。
过了许久,被朱旌们围着的素裹才开口道:“他是这样说的。”
又是一阵沉默。
而在母亲的身边,莲花揉搓着自己的手,即便是在并不清明的夜色中,她也能知道这上面有一道小小的伤疤——这是在一次袭击中被一只有翼妖魔伤到而留下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淡淡的叹息萦绕在了朱旌们的身边,就像是笃定少年一定不会在到达尧天后就放过他们一样。
“……他会遵守承诺的。”
不知为何,莲花就这样坚定的相信,她突然又果定的话语一下子便冲破了那因为看不见希望而灰暗的情绪。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她的这句话吸引了过来,莲花也因为突然被注视而紧张了起来,她有些颤抖地说:“毕竟,他来到我们队伍后,答应我的事情他全都做到了,他看起来并不是会欺骗别人的人。”
气氛松快了一丝。
“小妹说得对,那位看起来就像是个大人物,那样的人,肯定会言而有信的。”
一个同伴用嘻嘻哈哈的语气说着,大家也纷纷点头,七嘴八舌地赞同起他的话来。
素裹在看到朱旌们重新有了希望的样子,心下悄悄松了一口气。
她就担心大家丧失希望而变得没有力气,旅途还要继续,如果没有心气支持的话,他们很可能就会在下一次的袭击中失去生命。
这样就好,无论最终结果是什么样,他们都要怀揣着希望走下去。
但是,这并不代表素裹就消除了心底的忧虑,她只是将这个忧虑更深地埋藏在心底,她毕竟是这个队伍的座首,她不能最先丧失信心。
她整理好自己的心态,笑着开口,“马上就要进入瑛州了,大家要打起精神来!”
振奋的语气,似乎大家马上就能进入尧天,完成这遭罪的“同行”任务,顿时就让朱旌们提起了精神。
“是!”
异口同声,干劲十足的响应,让原本蜷缩在妖魔肚子上假寐的少年都投来了一眼。
不过他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他只要确保那些朱旌们还能和他一起前往尧天就行了,庆国是一个安宁的大国,所以没有旅券的他是无法顺利地在这个国家行走的。
他只有借助朱旌们的旅券才能顺利前往尧天而不被人盘问。
这就是他一直强迫朱旌们与他同行的原因。
但是,无论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自己的安危起见,他都不想和他们有更多的交往。
“这样很痛苦吧?”
温柔的声音轻轻地问道。
“不能解释,只能冷冰冰地命令别人去做危险的事情,明明初衷是为了保护,但是却表现地像是傲慢,很痛苦吧?”
从朱旌们遇到少年开始,少年表现地就像是一个冰冷的、高高在上的、只考虑自己的利益的人,他一路上都能冷漠地杀死那些意图袭击他们的人,像是从来不会因为那些鲜血、残肢和尸体恐惧,也绝对不会对朱旌们的善良而动容和软化。
他就像是只会朝着自己的目的前进的没有心的神。
但是那个声音知道,少年的本性并非如此。
他每一次命令御使的妖魔杀人都会痛苦地心脏蜷缩,他每一次看见朱旌们受伤都会悲伤地要死去。
他并非对这一切无动于衷,他只是强行让自己不去理会这些情绪罢了。
“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些感情没有用。”
少年淡淡地说道。
轻轻的叹息声响起,那温柔的声音像是要抚平少年因为克制而被苦痛腐蚀的心,但是他却没有任何类似于“不必如此”这样的话语。
他们都明白,少年的做法是正确的。
虽然,有时候正确的事情会让人感觉痛苦,但是那痛苦是必要的。
“马上就要进入瑛州了,进入尧天之前,你们会经过一个叫做固继的地方,那里是尧天的咽喉之地,也是四方商贾集中之处,阿难就在那里,找到他,他会帮助你的。”
少年微微侧着头,认真的听着那声音的指引,“我需要怎么去找呢?我没有旅券,不能离开朱旌队伍太远。”
温柔的笑声像是羽毛落在了少年的耳畔,“不必去寻找,朱旌们到了那里,肯定会进行演出,而那个人现在是固继的一个乐人,只要有朱旌到达固继,他作为乐人是一定要去检查的。”
所谓乐人,就是在乡间搜集各种乐曲和诗歌的小吏,同时乐人也有着监察朱旌队伍的职责,所以,只要这个地方设有乐人这个职位,那么他就一定要拜访新来的朱旌。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为我选择他们的原因吗?”
在莲花之前,其实也有人进入过落凤山,但是那个时候,他却并没有让少年接触这些人,更不要说去“帮助”乃至于“吸引”那些人了。
只有朱旌才是有用的。
而在千里之外,靠在芬华宫内的软枕之上的茶朔洵继续在心内与少年交流。
“——见到阿难之后,他应该会很高兴,你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恩人,但是,不要全都相信他的话,现在——我们谁也不能轻易相信。”
少年轻轻嗯了一声,“可是我并没有记忆,也不记得他了,这样我让他帮助我他会答应吗?”
慵懒的语调带着笑意,“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只要不让他违背道义,他都不会拒绝的。至于说记忆——也许你见到他之后会想起什么呢,即便想不起来,那也没有关系,至少你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名是最短的咒,也会让本就松动了的封印继续被撬动。”
“我的名字?”
少年的声音有种空灵的迷惑。
“我不叫香雪吗?”
千里之外的茶朔洵在听到少年这傻乎乎的问题时,甚至忍不住睁开了眼睛,他的笑意完全地在脸上绽放,既有怜爱又有一丝狡黠。
这样的文光也太过于可爱了。
“——香雪啊,”靠坐在奢华床帏之内的男子像是狐狸一样笑眯眯地说道:“那当然也是你的名字。”
只不过是独属于我们之间的一点情趣,也一向不被你承认罢了。
少年虽然失去了记忆,而直觉也让他对那个声音有着别样的情愫与信任,但是这却并不代表他失去了自己的敏锐和判断。
那种轻佻的语气让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心中顿时确定了,自己肯定不叫做香雪。
他感觉有些气恼,“你居然骗我。”
下意识带着嗔意的语气让远隔千里的男人忍不住轻啧了一声。
而少年当然不会知道男子的感受,他还在继续发问:“我的名字叫什么?”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对自己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状态。
所有少年是迫切又祈求的。
没有人可以面对自己心上人的祈求而无动于衷,茶朔洵自然也不例外。
但是——
“我不能告诉你。”
茶朔洵面上的笑意收敛,隐约显露出一抹怀念的哀色,声音艰涩,“我叫了你的名字,就会惊动那些人。”
那个封印不仅是针对少年的,同样也是针对茶朔洵的,他们已经察觉到少年的出逃,如果再发现茶朔洵也苏醒了的话,那么他们就不能这样一明一暗慢慢谋划了。
少年当然是失望的,“是这样啊。”
他垂下头,像是月亮被云雾遮蔽了光彩。
茶朔洵的呼吸都为之一滞,他心底对那个人的憎恨如同深沉的淤泥,翻卷着烧灼他,让那双温柔的琥珀色眼眸都染上了暗色。
心上人的名讳在他的舌尖缠绵缱绻,可是他却不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