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光默然, 过了许久才滞涩地开口:“只有豪族和巨贾之家吧。”
茶朔洵摸了摸文光的头,像个欣慰的老师一样夸奖道:“真聪明。而且这些人很快便不只是满足于通过爵位而获得官职的方式了。”
他的神情变得冷酷又讥诮,“他们想要更快, 也更直接地攫取权力。这时候, 度王为了缓解国家财政的压力,以及让百姓们能够更好地生活,从而才向天下赐爵的初心已经完全被消弭了。爵位成了富人和势家们用来逃避罪责以及挤占普通人上升空间的东西。”
这个结果完全在文光的意料之中。
“最后鬻爵也直接变成了卖官对吧?”
“是的。最糜烂的时候, 甚至连偏远一点的乡长这样的职位都可以卖掉。”
“就比如说墨池?”文光很快就联想到了他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
茶朔洵点了点头, “就比如说墨池。”
十二国的行政规划从低到高依次为里—乡—郡—州—国, 里是最低的村落, 里的负责的人叫做里长, 一般由村民自行推举而来,国家对于里的管控也比较松散,一个里的形成,可能是因为官府的设立,也可能是由百姓们自发聚集。
衡量一个里是否最终形成,只要看他们能否从乡长那里获取一枝里木的树枝。
但是乡却完全是由国家设立的,与之相对的,乡长一职也完全是由国家委派任命的。
通常州侯或者更有权力一点的郡守就能任命乡长, 但是无论乡长是由谁任命的, 担任乡长的人都至少是“上庠”毕业。也就是说,他们本来就拥有做官的资格。
但是通过买卖而获得乡长职位的人则未必满足这个条件。
就文光所知,本身能从乡学毕业的人就很少了, 更不要说从“上庠”毕业,那几乎就是千中无一的水准了。
不过, 能够从“上庠”毕业的人,本来也不需要走这样的歪门邪道获取官职。
茶朔洵看了一眼文光, 几乎立刻就猜中了他的心声,“墨池令本身是乡学毕业,按照他的能力他应该只能做一介小吏。但是他本身出身自上郡的豪门元氏,家里从祖父辈就以会经商闻名。所以当出现了这样一个口子的时候,元氏几乎是倾全家之力为他谋得了这样一个职位。”
文光立刻举一反三,问道:“墨池是有什么特别闻名的物产或者矿物吗?”
茶朔洵眼中闪着赞赏的光芒,笑道:“你猜呢?”
文光想也不想地用手指了指放在书案上的砚台和墨锭,“这些?”
茶朔洵哈哈大笑着说道:“太显而易见了是吗?”
文光莞尔,“这座城叫做墨池,说明这里肯定有与之相关的物产。你暗示得也太明显了。”
两人调笑了两句,相视一笑。
随后文光又问道:“你刚刚说“最糜烂的时候”,这就说明现在这种情况似乎好了不少?”
茶朔洵将桌上的毛笔放进笔洗中用清水仔细地冲刷着,看着浓郁的墨色逐渐从毛笔上晕染进水中,将这一水盂清水全都染成了墨色。
他才用一种像是赞叹又像是惋惜的语气说道:“是啊。度王提出的政策在他驾崩之后就全部被乐羽推翻了。所以现在无论是授爵还是买官,全都停止了。”
文光的眼睛灰了灰,有些怅然地说道:“所以,度王是亡在了改革?”
“谁知道呢?”
茶朔洵将洗干净的毛笔在桌上的纸上擦干,随后便把那张被他写满了字的纸丢进了一旁的废纸缸中,毛笔则重新插回了笔筒中。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想知道的话,就只能去问天帝了。”
问天帝?谁见过天帝呢?
这个话题说到这里,不过是怅然。
同时文光也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点别的意思,“你好像挺欣赏乐羽的?”
茶朔洵牵着文光的手走到窗边,窗户并未关闭,从这里正好能看见满园点起的灯火以及天上那一轮明月。
他没有回答文光的话,反而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火是好还是坏呢?”
文光想了想,说:“有益时是好,无益时就是坏。”
茶朔洵靠在窗框边,背对着月光,笑道:“乐羽此人,能够在朝政崩溃时力挽狂澜,能力肯定是不用说的,他就像是一把火,照亮了柳国最黑暗的时刻。但是现在这把火已经越烧越烈,逐渐有了燎原之势……所以,我的意愿并不重要。”
言外之意,他就算欣赏乐羽的能力也不会留下这个人了。
“况且,”茶朔洵脸上的笑意沉了沉,他看向文光,浅色的瞳孔背对着月光,闪烁着幽深的光芒,“他还对你动了手。仇怨已经结下了。”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
与此同时,在同一抹月光之下,只距离茶朔洵他们不远的一处院落中,还有两人也在说话。
乐羽坐在上首,墨池令元和则战战兢兢地站在地上。
乐羽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问道:“知道矿山存在的人,你都处理好了吗?”
“当,当然!”元和的脸色惨白地像是见了鬼,几乎立刻便脱口而出。
“哼。”乐羽见他这样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脸上的笑容顿时落了下去,冷森森道:“脸色这么难看,我是会吃人吗?”
元和顿时讪讪,忙要露出一个好看些的笑脸,但是适得其反,反而表情变得更难看了。
乐羽没眼看得轻啧了一声,嫌弃地别过眼去。
他忍不住在心中讥讽:草包就是草包,本来就是买来的官位,要不是他还派的上用场,早就把他和之前那些塞钱进来的蠹虫一起,全都清除出去了。
“总之,主上在的这段时间里,你一定要把矿山的事情瞒好,千万不要让这个消息传到了不该传的耳朵里,不然——”
乐羽拖长了调子,用一种悲悯地语气说道:“私开矿山,还死了数百人……这样的罪,足够你死一百回了。”
元和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忙不迭地跪倒在地朝乐羽连连磕头,“内宰,求您一定要救救下臣啊。矿山虽然是小人发现的,可是开采出来的矿产并不是小人一人独占的啊。”
闻言,乐羽的脸色顿时一阴,“你这是威胁我?”
“不敢,不敢……”
见他连声否认,乐羽冷笑道:“如果你是想以此威胁我,那么我告诉你没有用!我既不知道你私开矿山的事情,也从来没收过你送来的一分钱。就算主上知道了,也是牵连不到我身上的。”
乐羽为人相当谨慎,对于墨池令私自开采矿山的事情,他确实从来没有粘过手,也从来没有收过一份所谓的分红。
他之所以愿意出面来保这个废物,实在是因为他牵连了太多乐羽手下的人了。
正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如果这个家伙被人查出来了,那么他手下的人很可能也会被顺藤摸瓜,全都完蛋。
墨池令顿时傻眼,他每年向芬华山上送去大笔银钱,就连假王都收过他的钱,本以为几乎是打通了所有关节,谁知道乐羽竟然硬是出淤泥而不染。
“您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你的钱?”
乐羽冷笑,抬手便将桌上的茶盏砸到地上砸了个粉碎,“因为早知道会出事!”
墨池附近有矿煤矿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几乎所有芬华山上管理矿产的官吏都知道。
但是这个煤矿从发现以来就没有被允许开采过。
是朝廷傻吗?当然不是!
是因为开采的难度太大了!
曾经有官吏做过核算,想要安全地在这个矿山中采矿,付出的代价可能抵得上朔州一年的赋税了。
这当然是得不偿失的结果,所以墨池附近的这座矿山才被朝廷抛弃了。
他们不可能和民间一些没有良知的黑心商人一样,完全不考虑采矿的百姓的安全就开矿。
所以当手下的人送上了墨池令私开矿山送来的“分红”,乐羽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危险。
但是那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那位坐在王座上的假王已经乐呵呵地收下了下面送上的好处,而他身边的人看见助月辉收了好处,便以为那个蠢货是得到了乐羽的授意,因此也全都收下了好处。
上了船,就沾了脏水,再也没办法清白了。
这是乐羽人生第二次感觉到了被蠢货愚弄的愤怒,但是他却没有办法抛弃这帮蠢货。
他需要人帮他办事,他很清楚,一个人是无法管理国家的。
所以当他出发前往恭国之前,得知了墨池令果然出了大事——那座矿山中发生了矿难,死了数百矿工之后,他也只能捏着鼻子把这件事情捂了下来。
朝中所有知道这件事的官吏全都被他以各种理由处置了。
只要墨池令再把下面知道消息的人处理掉,那么这件事就被他们死死地掩盖住了。
而且,他在出发前往恭国之前,还特意让人告诉墨池令,立刻把这处矿山封闭,绝对不能再私自开采了。
但是,谁知道这个利令智昏的蠢货,居然在今天晚上又偷偷找到他,不仅说矿山还在开采,并且还问他新君登基之后要怎么办时,乐羽顿时像是被人从后脑上狠狠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