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国的首都连樯和偏远的乾城距离一千多里,如果驾着马车出行的话,可能需要月余。

  但是文光的情况容不得他们慢慢赶路了。

  ——必须尽早到连樯去。

  茶朔洵在发现文光开始发热后,脑中立刻就闪出了这句话。

  这一瞬间他什么思绪都空白了,什么独占欲、嫉妒全都化成了担忧和恐惧。

  就好像那个被畏惧他的人称作“狡猾如狐,阴狠似狼”的人从来不是他一样。

  “停车!”

  茶朔洵很快做了决定。

  他喊停了前进了车队,将文光用斗篷包好,抱着他跳下了马车。

  “我要带文光去霜枫宫求医,你们先去港口。”

  茶朔洵牵过驺虞的缰绳,将文光抱在胸前翻身骑上驺虞的背,对金阙命令道,“告知国中,五山吾等已去拜谒过,台甫仍在卵中,未有出生迹象,一切如旧。”

  金阙疑惑地看了一眼被茶朔洵小心护在怀中的文光,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恭敬地应是。

  苍梧则抱拳道:“主公放心!”

  茶朔洵一点头,原本匍匐之态的驺虞喉中发出一阵低吼,双翅一振,便飞上了天空。

  文光虽然虚弱,但并没有失去知觉,他能感觉到被斗篷隔绝的外界有阵阵强风从耳旁呼啸。

  “.…..我们是飞起来了吗?”

  他想要撩起遮住头脸的斗篷看看,却被茶朔洵一只手微微用力压住了。

  “风太大了,等到了地方,你再看也不迟。”

  文光推了两次都没有推开茶朔洵的手掌,便不再反抗了,他现在脑袋昏沉得很,思绪也有些不太灵光,语气也绵绵的,“到地方?什么地方啊?”

  茶朔洵听着他绵软的声音,眼神也忍不住跟着放软,黑色条纹,好似老虎的骑兽在湛蓝的天光下奔驰,带起的风吹拂着他茶色的长发。

  “去拜见恭国的君主——供王陛下。”

  在文光看不见的前方,一座高耸如云,直插天际的山峰渐渐显露身姿。

  供王居住的宫殿——霜枫宫,在云海之上的连樯山顶。

  青黑色的剪影仿佛是是天与地之间的支柱,从地面巍峨挺立,山峰陡峭,隐约可见其中的楼阁殿台,而展目向上看,只能看见被云雾遮住的山顶。

  “我们要到了。”茶朔洵看着眼前的巨山,语气虽是柔的,眼神却十分沉静。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冒然拜山是件极为不敬的事情,但情急之下,只能这样了。

  他不能看着文光的情况恶化下去。

  ——毕竟,能治疗麒麟的医生,除了五山中,就只能在各国王宫之中了。

  越是靠近,越是能感觉到这山的巨大。若是此刻低头向下看,就会发现他们到地面的距离是超乎想象的遥远,地面上的东西几乎如同蚂蚁一样——他们已经到了一个凡人难以逾越的高度了。

  但驺虞还在向上飞驰,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茶朔洵的眼前出现一块凸出的岩石。

  这里已经是连樯山的半山腰,再往上一点儿,就是云海的底部了。

  一座巨大的宫门出现在了茶朔洵的视线中。

  这扇有着普通人数倍以上高度的大门前,有着非常广大的岩石棚。

  这扇门就是连樯山上霜枫宫的顶层与云海上的燕朝唯一的门户——路门。

  普通人想要前往霜枫宫拜见供王,就一定要从这扇门中进入。但只有王和宰辅或者得到王的许可的人才能被允许通过这扇门,其他任何人只要敢擅自冒犯禁宫的大门就会被以谋逆大罪论处!

  看守这扇大门的阍人刚刚进行了换班。

  严明搓了搓手心,看了看隐约还能见白霜痕迹的岩壁,心中想着山下已经慢慢有了绿意的枫林,吐出了一口白气,“.…..今年的天气暖和地还真是迟呢。”

  和他同一班的樟木也赞同地点点头,“是呀,山下的枫林现在还是火红一片,以前这个时候,早就长出绿色的叶子了。”

  “真令人担忧啊。”严明突然想到了自己从别人口中听到的消息,眉心聚起了一片阴云,“……听说近来台甫有些不太好啊。”

  樟木惊讶地看向严明,“你也听说了吗?”

  严明点点头,压低了声音,“而且我还听说,台甫并不是一般的不好——”

  “你是说——”

  樟木说了一半突然截住话音,看向同伴。

  严明神色严峻地“嗯”了一声。

  “啊,那可真是……”

  失道!

  一个恐怖的词汇同时出现在了他们的脑海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不会吧,可能只是受了风寒呢。”

  “是啊,是啊。”

  严明掩饰似的移开眼睛,随意地向外面一扫,本来是只是随意之举,却没想到恰好看到一个黑影朝着宫门的方向就撞了过来。

  他立刻举起手中的长矛,戒备地向那个黑影的方向喊话:“什么人擅闯宫禁,还不速速退下,不然休怪我手下无情!”

  但严明的话音刚落,那黑影便落在了外面的岩石之上。

  外形好似老虎,但体型却比老虎还要大一倍,泛着珍珠光晕的白色皮毛上有着黑色的条纹,蛋白石一样的眼珠闪闪发光。

  那是一只驺虞!

  茶朔洵才带着文光从驺虞的背上走下,便被大批披坚执锐的士兵围住。

  杀气从凌冽的兵戈刀锋显现,气氛紧张万分。

  禁门两旁的小门中还有络绎不绝的士兵从中鱼贯而出,直到把茶朔洵和文光两人围成了铜墙铁壁。

  直到这个时候,严明才稍微放下心来观察冒然闯入的入侵者。

  只是他随即便瞪大了眼睛。

  “茶将军?怎么是你!”

  茶朔洵牵着文光的手,半扶半抱着他慢慢走下岩石。

  严明示意大家解除进攻姿态,自己则走出层层警戒的士兵向茶朔洵抱拳询问道:“茶将军,请问您冒然来访,有何贵干呢?”

  严明虽然只是一个阍人,但他并非那些普通值守城门的兵士,而是隶属于禁军,也就是由宰辅直接统领的军队,所以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阍人,但他的身上也有着校尉的军衔。

  所以严明曾经有幸作为台甫的护卫跟随供麒到访过柳国,彼时柳国已经十几年没有王在位了,据说蓬山上也没有诞生麒麟,国家虽然设立了伪朝,但国势还是一日日下滑,据说连首都芝草附近都有了妖魔的踪迹,百姓的生活十分艰难。

  可以说那次出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除了柳国衰败的国情外,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了。

  那日他站在柳国的王宫——芬华宫中,明明身边是身份更高的三公与冢宰,但所有人的目光却都会第一时间落到这个人身上。

  不仅仅是因为他宛如美玉一般温润到艳丽的相貌,更多的还是因为他身上那种理所当然的凌驾于众人之上的气势。

  若非知道柳国根本没有王,只怕会第一时间将他认作刘王。

  所以那天之后,他们一道前去的同侪都在私下说,将来柳国能够升山时,此人必是鹏雏。

  但他们的长官,吴英将军听说了他们的议论后,却说:“此人若为王,柳国要么成为大国,要么就会沦落到比今日还要差的境地。”

  当时他们还不明白为什么,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他们将吴英将军的这句话深深的印在了脑海中,同时也对茶朔洵这个人留下了极深的忌惮。

  这是个鹰视狼顾,心沉似海的人。

  茶朔洵并不知道只是和他打了一个照面,这个小小的校尉就在脑子里转过了这么多东西。

  他并不奇怪自己被人叫破身份,因为他根本没有想掩盖自己的身份。

  他朝严明点了点头,便动作轻柔地将文光盖在头上的斗篷轻轻拿下来,琥珀眼好似两波澄净秋水,里面透出一种莫名的温柔和静谧。

  他的声音也柔的如同揉碎了的清风。

  “去一旁等我,一会儿就好了。”

  文光这才看清了周围的环境,但是因为晕乎乎的,脑袋反应也很慢,可是就算反应再慢,他也能看出情形不对。

  “不……”

  ——我想和你一起。

  文光近乎哀求地拽着茶朔洵的衣袖。

  他的话被茶朔洵温柔却坚定的眼神打断,茶朔洵将一缕碎发勾到文光耳后,因为发热,文光小巧的耳垂宛如一颗白里透红的石榴籽。

  “去吧。”

  被轻柔却毫不犹豫地推开到一边,然后茶朔洵便一掀衣摆,朝着宫门的方向跪了下来。

  “.…..冒然叩宫实在大不敬,外臣柳国上将军茶朔洵伏请供王陛下赎罪,”茶朔洵说着便伏下身子,将额头深深贴在冰冷的石板上,“.……但事急从权,还望供王陛下垂怜,救人一命吧。”

  兵士们立刻议论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茶朔洵的举动。按道理这个时候他们应该直接把茶朔洵抓起来,或者赶走,然后再向上级禀报他的不敬行为,但是——

  严明却看了一眼虚弱地倚靠在石壁边的文光一眼,心中一咬牙,便道:“茶将军稍后,我去为您禀报。”

  “严明你——”樟木似乎觉得同僚的举动不妥,想要劝阻他。

  但严明却已经一阵小跑,进了边门,去向门官禀报了。

  禁门外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门官自然早就注意到了。

  所谓门官,就是掌握宫中各个大门开合的天官,职责包括管理出入门的工作,记录、检查通行者的身份,然后决定能否放行。

  门官带着两司马到达的时候,茶朔洵还跪在那里。

  柳国的茶朔洵,门官浩丰也知道这个人,但百闻不如一见,只是被茶朔洵轻飘飘看了一眼,浩丰的心中便起了层层战栗。

  ——这是个危险的男人。

  一瞬间他便做出了决定,浩丰连忙上前朝茶朔洵行了一礼。

  “茶将军,您的请求我们做不了决定!”

  无论来者是什么身份,他作为看守帝宫门户的官吏都要尽忠职守。拜访,就要按照拜访的规矩来!